换桌 姐看到我时,脸上荡漾起兴奋,不过,少了以往的亲切。她准是又从老妈嘴里 听到我若干的闲话。 老妈是镇(那时还叫公社)供销社的售货员,卖布的,她很优秀,是系统里的 模范加强人,还是名不折不扣的共产党员。她对三个孩子的关爱,却只能用两个字 形容:管教。这世界里我只怕一个人,就是老妈。所以,我从来不敢对一身正气的 老妈说一句实话。可是,老妈对我的了解,比我对自己了解的还清楚。 姐十九岁便从省师大毕业,教了一年书后,考上了招聘干部,从了政,在县妇 联当个小官儿。多大的官儿,我不知道,但我多少清楚那不算是什么官儿。为此, 我常常窃喜,心里平衡了许多。老妈越是过分期望的事情,我就越反感,老妈一直 想把我们姐弟三人送入仕途,姐姐便是被她刻意赶上官场的。我天天盼望姐会在某 一天从官府里掉下来,也像那些没事干的村姑一样满大街制造绯闻,那样,我就有 充足的理由不按老妈的意图发展了。 今天晚上老妈的心情出奇地好,她很快地就从锅里把给我留着的饭菜端上来。 我意识到有什么重要事儿要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在里屋写作业的小弟自信嗅到的是 硝烟味儿,咣一声关紧了房门。 老妈说话从不拐弯儿。我隐约记得父亲离她而去的原因,正是因为老妈的直率。 “杰儿,你姐打算让你转学。转到城里最好的中学去。” 我大吃一惊,可旋即又被一种喜悦占据了心头——太好了,我早在这个地方呆 够了。 可我必须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以免被老妈看透我:“快毕业了,我不想离开。” 正如我想像的,老妈拍起了桌子,可她还没说什么,就被姐截住了话头——她 的理论水平已经超越了老妈,每到她发表看法时,老妈便会知趣地做个忠实的旁听 者,一脸欣赏地盯着女儿。 姐说了一通大道理,好在这番演讲式的话中并没有歧视我的内容,姐很注意语 句的修辞,尽量把话说得既含蓄又有诱惑力。但我却听不进去,我的意像中,又出 现了刚才街上发生的那一幕幕。 十五分钟后(我一直在偷偷看表),姐收住了话题,她极认真地征询我:“杰 子,我说得有道理吧?” 全是道理。 我说我再考虑考虑。老妈白了我两眼,不过,这次她压住了火气,竟然赞成了 我的说法:“好吧,仔细想想是对的。我觉得你姐的安排很有远见,是改变你自己 的大好机会。” 沉默,好一阵子没人说话。我试探着抬抬屁股想溜,老妈瞪了我一眼:“把饭 吃了!” 我回到房间不久,姐姐推门进来,她脸上有了我最期望看到的笑容。她好象又 恢复了几年前的稚气,跳坐在我的床上,用丰富的目光看我。(她这么做,无非是 想看我写作业时的态度) “杰子,去吧,城关中学是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升学率是全县最高的。我托 了好几个人才给你办成的。教你们的老师是我的同学,他教你,保证没问题,保你 考上重点高中,最低限度也能考个中专。”姐说话的神情,就好象我已经出息了。 我头也不抬地说:“姐,我去。” 姐板过我的头亲了一口,不过不是在脸上,是在我的额头。我的鼻子一酸。 十点多,老妈在她的房间喊了一声:“不早了,都睡吧。”然后关了自己房间 的灯。 我钻进被窝里,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今天的事情。真要 离开学校,离开家了吗?我兴奋却又不安,还有些不甘心,即使要走,我也得找琳 琳谈了以后再走。 我更加想念琳琳了,做了一夜的梦都跟琳琳有关,最后一次,我还是哭醒的, 为琳琳哭的。可是醒来后,我却搞不清梦中的人是琳琳还是英英,好象拥抱着的是 琳琳,等分开时,却变成了英英。 早上起床,我换下湿漉漉的内裤,偷偷塞到床底的书箱子里。每次都是这样, 可每次放学回家,我都能看到我的内裤在院子的铁丝上欢舞,我不知道老妈是怎样 找到的,更不敢想像找到它时,老妈是怎样的表情。 我换上运动装,跑到街上去了。 天有些冷,跑步的还是那些人,两个老头,十几个武术班(也有叫武校的)学 生。他们是我陌生的竞赛对手,我们沿着同一个方向跑,我总会超越他们,并把他 们拉得远远的,我期望那些人会很不服气地追上我,可是他们永远那么一个姿式, 一个步调,一个速度跑着,这样,我也就没有再跑下去的兴趣了。等到浑身发热, 我便往回跑,武校的学生已经在石桥的栏杆上压腿了。 我兴致勃勃走进教室,走到我的桌位时,我发觉不对劲,桌位依旧,却换了模 样:桌上的那堆课本不是我的。我这才发觉同学们的目光都盯在我身上,这些眼光 多是鄙视,只有不多的几双眼晴折射着同情。我的自尊心受到重重一击,我的怒火 瞬间暴发,我把书包狠狠砸在桌子上,漫无目标地吼起来:“谁干的!是谁占了我 的位子!”没有人说话,教室里更静了。这种静止更加激怒着我,我狠揣了一脚课 桌,书本撒了一地。 我看到鱼干给我使眼色,我转过身子,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矮小瘦弱的女生,她 显然被我的样子吓坏了,浑身在抖,看到我愤怒的逼视时,她”哇“一声哭开了。 我和这个叫吴瑞芹的女生一起被叫到了左明宇的办公室。 左明宇的神色很平静甚至还荡漾着笑意,他先坐下然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 我们也坐下,我抢先坐下来,左明宇却变了脸:“谁让你坐了。”用下巴朝吴瑞芹 呶了呶:“吴瑞芹你坐。” 我极不情愿地让出了坐位,这样,我们俩都站着。 “王连杰,你先到一边站着,好好反省反省,一会儿交待你的错误。”他竟然 用“交待”这个词。 “吴瑞芹你刚来,不了解班上的情况,受委屈了。”左明宇把所有的注意力都 转向了这个黄毛丫头,他对她说话的声音像个娘们,听起来非常滑稽。他继续用蹩 脚的普通话编织温柔:“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直接告诉我,在这个地方,我说了 算。”说这句话时他瞥了我一眼。吴瑞芹只有点头的份儿,一脸的虔诚、感激与顺 从。接下来的话老一套,生活上的关心,学习上的指点……我已经站得不耐烦了。 吴瑞芹真是个乖孩子,毕恭毕敬听完左明宇的教导后,小猫一样从我面前飘了 出去。她胜利了。 我会是什么结果呢?左明宇并不急于说话,他像打量一个怪物,用尖锐的眼光 在我全身睃视。我壮着胆儿与他对视了一眼,看到他那副奇怪的表情,我感到非常 不自在。我等待更严厉的处罚,可是没有,他只是懒懒地起身走到我身边懒懒地拍 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王连杰啊王连杰,回去吧,最后边那个空桌是你的。” 直到走出他的办公室我也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放过了我,看到我的迟疑,左明宇 竟然挤出一个笑脸给我:“站好最后一班岗……”他什么意思?我有些糊涂,走出 好远了,他还在说着什么,我隐约听到他的一声叹息:“……你姐多好……” 教室后边站着那张破败不堪的课桌,承载过的主人都是些“有头有脸”的,现 在归我所有了。一整天我都没离开过这张桌子(除了中午放学),我一点东西没学 进去,我感觉自己被遗忘和抛弃了。除了鱼干陪我坐了一个课间外,他们甚至看也 不看我一眼。我写满了两个作文本,写的是诡异的小说,鱼干在课外活动时,拿到 讲台上有声有色地读给教室里的人听,我便有了渲泄后的畅快。这一天我只关注两 件事:我的文章和琳琳。琳琳只看了我一眼,是躲躲闪闪的一瞥。至今我笃信一条 :女人永远比不过男人。琳琳再怎么掩饰自己,也没有超越客观规律:这天她呆在 教室的时间比任何一天都长。她的背影看上去那么单薄瘦弱,她是个很壮实和丰满 的女生,可在我这个位置看过去,她那么瘦小和孤单。我忽然怀恋起在她后桌的那 些日子,她像一堵墙为我遮风挡雨,我曾经和她那么近,转瞬间却如隔千山万水。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懂事了许多,成长的经历像玉米拔节一样,在关键的时刻听 得到看得见。我憋足了一股劲要改变自己的形象,脑子里常常泛滥起在校长那儿发 过的毒誓:拼了,先在体育上拼。五十米折返跑,跑了五次,五次第一。左明宇吃 惊不小,他指定要我代表班里参加下周的全校越野赛,这家伙兴奋之余,还兴致勃 勃教我们学起舞步来,那个什么舞步,我笨拙的一步也学不会。 我在同学心目中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鱼干常过来“陪读”。琳琳有时也找个 理由来和我聊几句,她的学习成绩直线上升,也就不用避讳班级里不准随便串桌的 规定了。 学习好,心态就不一样,琳琳与我聊,多是送我一些缄言警句,这几天她对我 说得最多的是“走你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她认为但丁这句名言,满可以给我以 安慰,使我从中得到大的教益。 我的语文课本里一直夹着庞天舒的照片,天天看上几眼,心里便要涌上不可名 状的愁怅。人家同样十六岁,怎么会写出那么多小说来呢?我开始专心拜读小说, 天天研究叶辛的《三篇长篇小说创作前后》,这种执着的劲头连我自己也由衷佩服。 早上刚踏进教室,猛见校长在。她正在大声训话,我只听见最后一句:“留下 两个值日生扫地,其余的同学到办公室前集合。”我奇怪得很,难道又出事了? 天很冷,脚指冻得发痛。大家按男女各一排的顺序站队,校长在一边大声喝斥, 还是那些话:“什么重点班,拖拖拉拉的,到现在还没到齐,不要分男女了,按高 矮站队。”她的脸色难看得很,使劲扒拉着行动不快的同学。队伍终于站好了,她 却只强调了一个问题:“从今天起,课间不准出教室,早上必须提前到校。” 然后,解散,回教室。 大家小声埋怨着,谁也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只在乎冻得很疼的脚。 我不做坏学生已经好多天了,实在没意思。 我开始有所期待,期待晚自习,晚自习的纪律要松散一些,我可以痛痛快快说 上一节课。 把数学题做完(抄鱼干的),鱼干便溜过来了。我们的闲扯产生了轰动效应, 我的表演成了整个教室的热点,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向了我的角落。 我歪戴了帽子,有滋有味地学说评书,突然感觉一双手把帽子揪了去,头皮被 抓得疼起来(我倒霉的帽子和头皮啊,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衷情于我的 脑袋。)这双手的力量不比左老师的小,是校长的。她什么时候从后门进来的,什 么时间靠近我的,我竟然一点也没查觉。她赶走了鱼干,坐到我旁边,我从兴奋一 下子跌落到恐惧,脑子一片空白。校长在我面前摊开了那个永远也不离腋下的讲义 夹,我的心揪得更紧了:那里边记录的,多是我见不得人的成绩。 几乎不敢相信,她今天晚上没发火,说话的语气也平和得吓人:“这个阶段你 表现得不错,只是数学不行啊。”我屏息听着。“你脑子不好吗?”她的话没头没 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木讷地摇摇头。“那为什么成绩这样低? 学不进去是不是?”她又开始掏兜了,掏出那封信来,重复起不知在多少劣等学生 面前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这次,我流泪了。 流泪的原因是她给我罗列了一大堆好处,她说我各样都好,她喜欢我的地方多, 只对我学习上的不用功不满意。 这个让人琢磨不透的老校长。她盯着我好长时间,没再说话,然后收拾起讲议 夹走出了教室,手里死死攥着我的帽子。 几天后的学校大会,我受到了表扬,表扬我的进步,不是学习上的,是行为上 的转变。 受到表扬后的当天下午,我的书包里又有了琳琳的情书。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