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瑞芹 乡下人讲究亲缘关系,如果你有兴趣和闲心的话,随便在镇街上逮住两个素不 相识之人,细听他们追溯,十有八九会沾亲带故。吴瑞芹之所以闯进了我的生活圈 子,皆缘于此。那天木桩圩村的一个妇女到供销社扯布,正巧老妈在场,俩人有一 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加之老妈骨子里的生意人本性,主动报上自家三辈人的名号, 没想到那妇女越听越激动,原来,她们三辈以前沾点亲。当然,是那种八杆子够不 着的亲戚。既然是亲,必定三分向,妇女拉着老妈的手说出了求人的话儿。她求老 妈给女儿找份活儿干,哪怕是日工也行,老妈爽快地答应了。也该着吴瑞芹有时运, 那段时间老妈正在物色三店的售货员——听起来挺有诱惑力,其实老妈是给凌嫂子 找帮手。凌嫂子是三店的老售货员,自己村的。店虽然换了门头,但老妈是舍不得 换掉凌嫂子的,不仅如此,她还要给她配个临时帮手。这让凌子嫂感激不尽,以后 再也不用晚上看店了。如此这般,吴瑞芹来了。对这件事,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 妒忌又兴奋,本来这份差事应该是我的,凭什么不让我做? 至于兴奋,现在想来,无非有两种心态作怪:一是强烈的主人翁感——不管怎 么说,我是她老板的儿子,也算半个老板吧?二是蠢蠢欲动的情感潜流。 对于吴瑞芹的到来,老妈教训我说:“你们以前是同学,论辈份你大她一辈, 我看这个丫头比你强,勤不勤快不说,有眼力劲儿(机灵)。以后你也不能闲着, 常去干点活,帮把手,锻炼锻炼。”老妈说出了我的心声,我何尝不想这么做? 吴瑞芹还是那个样子吗?我激动得几乎一夜未眠。 一觉醒来,外边一地的阳光。今天三店开张。我的心情如这天气一样好,去三 店的路上,我的心像放飞的鸟,无所顾忌地东突西奔,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喜 庆,浓密的深绿,淡绿的榆树、白杨,把庞大的枝头擎在晴朗高爽的天上…… 吴瑞芹搭乘送货的车到了西寨子村。她在往下卸货时,我正在给她布置卧室。 柜台里的小库房,挪出一半放了张床,简单地裱了裱墙壁,从今后这就是吴瑞芹的 窝了。 我在门口只看了一眼吴瑞芹的背影,就感到非常失望,她无法和琳琳比,更不 在林英英档次上。她仍然是那个样子,穿得土,长得土,而且更瘦了,不过个子长 高了。我只和她礼节性地打个招呼,没有表示出一点热情。老妈白了我一眼,大体 意思是你挺自高自大的。就这意思,没错。 没有了激情的相处,我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顾形象,更不顾面子,我常和她 比干活。吴瑞芹表面上看不出和我比,可外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拚命。每次相比,我 竟然都落在下风,没有比过她。她做工很麻利,不能不让我佩服。 有了三店,我再也不觉得无聊了,干完了爷爷指派的活儿,我就扎到店里,即 使插不上手,心里也充实。吴瑞芹的适应能力很强,没几天,她就胜任了自己的职 务,完全像个老手了。 没多少日子,我就看出些猫腻,凌嫂子像使唤丫环一样指使吴瑞芹。在外人看 来这是很没人性的。但吴瑞芹好像并不在意这个,她把所有的活儿干的漂漂亮亮的, 所以,她的人气儿不断上升,口碑也越来越好。对凌嫂子的所作所为,我却越来越 愤愤不平。打狗还得看主人,吴瑞芹好歹也是我的同学,而且还是我家的亲戚,凭 什么要受她的气?想是这么想,可我言语中并不敢流露,只能另外一种方式渲泄: 每当凌嫂子发号使令,我就抢先去做,并没有理会那时吴瑞芹的尴尬。 我敢说,总有一天会出事,吴瑞芹不会忍耐太久,我就不信她不会爆发,鲁迅 不是说过嘛,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可这个黄毛丫头也太有耐心了,不仅如此,她还能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不知 什么时候,吴瑞芹在花墙外栽上了两株金银花。她的这个举动,改变了一点我对她 的看法,因为南坡中学的花墙上,也结满了金银花朵,现在正是花开旺盛的季节, 如雪似玉。吴瑞芹移栽的花苗上还顶着十几朵初绽的花蕾,羞答答的,但却极其鲜 艳。她还有台收音机,一早一晚都有歌声从她的小屋飘荡出来。可以断定,她活得 很舒心,她并不无聊。 而我是极其无聊的,尤其是晚上,还会伴生着无尽的孤独和伤感。我天天盼望 村子里放电影,有电影的日子像过节。 可是对于吴瑞芹来说,有电影的日子却是受难,是她高度紧张的时刻。傍晚时 店里会出现好多陌生人的面孔,都是三里五村来看电影的,他们来得这么早,绝不 只是来看电影。每次放电影,村里村外都会发生一些治安事件,如草垛起火、失盗、 打架等。 吴瑞芹没看过一场电影,而凌嫂子却是个电影迷,有电影的晚上吴瑞芹的神经 就会高度紧张,这一夜她绝不会睡踏实了。 我对三店渐渐没了兴趣,而干的活儿却越来越重,地里的活儿几乎做遍了,我 感觉自己快要成为地道的庄稼汉了。都怪老妈,要不是她的授意,爷爷绝不舍得让 我出力。到如今,我已经感觉异常的劳累了,人也黑了瘦了,并且开始染上一身的 乡野习气:说粗话成为家常便饭,还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与邻里争执,有 时还会动粗,我常怀疑有人破坏我家地里的庄稼。至于我的形象,更不堪描述,头 戴苇莲(草帽),身穿旧衣裳,敞胸露怀,还学着大人的样子在腰里别一条灰不溜 秋的毛巾,肩上不是扛着锄头就是撅着篓子。这可不是当初我想像和期待的田园生 活,一点不浪漫。而对于书本讲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句话,我认识得非 常到位了——原来就这么简单。 有时候忽然怀念起学生时光,我就会在晚饭后到店里去一次,和瑞芹说说话。 吴瑞芹对我的态度,仍然是当初在班级里的那样,敬而远之,而且现在更严重了, 因为我头上多了另外一道光环:雇主。 在我心中,爷爷是个怪癖老头儿,除了抽烟,没别的嗜好。他不像村里其他老 人那样喜欢扎堆儿,他只是干活儿,除了干活,不会别的。晚上一个人在院里坐着, 有滋有味地抽旱烟。老爷子的话奇少,一天也说不了几句,不像老妈,总是喋喋不 休,我挺服他的。他不喜欢我晚上出去,去三店也不行,只准陪他坐,哪怕只坐一 会儿,然后回屋去写我的日记。 一老一少的日子太沉闷了,本来不应该这样的。我知道爷爷的一生有许多精彩 的故事,总盼望他讲出来,可他从不提过去的事儿。我断定人要是老了,连回忆也 懒得去想。可是他不讲不等于我不知道,爷爷的传奇早已不是秘密,他年轻时的辉 煌已经铭刻在历史的丰碑上了,谁也抹不去。他戎马半生,做过国共两军的高官, 但因为是先国后共,所以,他就只能呆在山沟里了,而他的许多老战友如今正享受 着荣华富贵。爷爷的威望很高,在村子里德高望重,而且还举足轻重。也许正是因 为有着这样复杂的背景,他老人家才低调,保持着沉默。我自信骨子里也有爷爷的 钢和直,有他坚强不屈的基因,这种高贵的基因铸就了我的自信,使我对生活充满 了偏执的爱。 爱是个复杂的字眼儿,我收集的爱的信条里,有许多爱的词组,仁爱、博爱、 挚爱、衷爱、恋爱……我应该属于……现在想来,应该属于乱爱的那种,爱的太傻。 这份爱中当然少不了少年萌动的情爱,它的力量是最大的,常常拨动着我每一 根神经,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儿来。比如我最近对电影没了兴趣,而对三店的吴瑞 芹有了感情。她窗子里透出的灯光,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这个磁场非常神秘,搅 得我心神不宁。吴瑞芹不仅仅是吴瑞芹,她还是我光怪陆离的中学时代,我不会放 弃与她接近的。当别人都去看电影时,我就躲进三店的门里,和她聊到电影散场。 吴瑞芹的小屋是温馨的,她的物品完全遮盖了屋里的单调,坐在她的小床上, 我感觉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其实屋子里除了女孩子的衣物,并没有太多的东西。 她已经不像刚来时的拘谨,只是多了些疲惫,但只要看到我,这些疲惫也会一扫而 光。吴瑞芹每次和我说话都很规矩,与我形成强烈的反差。我是坐不住的,常常站 起来在她身后转悠,而她却能始终一个姿势坐到底。 女大十八变,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吴瑞芹变得好看了,她的好看并不是容貌 上的,是脸上自如的笑和得体的语言和动作。在她面前,我越来越觉得不自在,少 了许多自信,不敢正视她的眼。我发现她并不是我印象中的土掉碴的女孩子,她比 别的女孩新潮。那个年代,在乡下,胸罩是稀罕的,吴瑞芹却用上了,而且拥有不 同花色的胸罩和胸衣。与她在一起时,我的目光常常不自觉地停留在这些物品上, 后来我还大胆地盯视她衬衣里隐约的凸起。但我绝不会产生非份的想法,我不能亵 渎她的美丽,我们之间还要保持一份矜持,身份和地位是看不见的分水岭,不承认 它不行。 我们谈话没有主题,海阔天空,瞎侃一通。 海阔天空的话题中多是理想与抱负,更多的是探讨读书与升学的问题。我们最 一致的观点是:还是读书好,在社会上太累。吴瑞芹更热衷于这个话题,她中考的 分数很高,可以升重点高中的,可她的母亲却剥夺了这份权利,因为她还有三个弟 弟上学,供不起。吴瑞芹并不甘心,她仍然没有放弃读高中的念头,小屋的桌上和 床头散乱地堆放着中学课本,这里边还有高中的课本。我说你真得这么想读高中啊, 她说那当然了,只有读书时我才能找到快乐。这丫头竟然这么执著和高尚。 此后我再去看她时,总会捎些自己用过的书本,有时也带一些好吃的给她。我 的书本令吴瑞芹很惊奇:“你挺爱护课本的,这么新,一点儿不像用过的。” 我和吴瑞芹刚刚有了个良好的开端,她却出事儿了。 出事的祸源仍然是电影。那晚散了电影后,有人发现三店异常,大家马上意识 到不妙,冲进去后,看到吴瑞芹昏倒在柜台外的货架子旁。我和爷爷赶到三店时, 凌嫂子已经招呼人把吴瑞芹送往南坡卫生院去了,随后赶来的老妈是和公安一起到 的,他们真的很有办案水平,不到两个小时,就把事情理出了头绪:两个外村的男 人进屋抢劫,吴瑞芹和他们拚了命。这个线索是村里人提供的,他们说亲眼看到的。 可是他们当时为什么不去帮忙?说不清。 我去医院探望吴瑞芹时,已经过了三天,是老妈安排的,她的本意是不准我们 家里的人去探视,怕到时发生不愉快的争执。 这件事情导致的后果是老妈丢了官,还陪了一笔钱,吴瑞芹则结束了她的“上 班”生涯回老家去了。后来听说她学了理发,在村子里开了个理发店。 好在三店并没有改变性质,仍然由我们家经营,只是苦了老妈,她白天靠在三 店,晚上却要返回南坡的家照顾弟弟。爷爷说搬回来吧,让小亭子(我的小弟)走 读就行了,老妈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反对。那些日子家里的气氛很压抑,老妈的脾 气也特别坏。姐姐回来的次数增多,她越来越像家的主人了,好多事情都是她最终 定夺,最后回来那次,姐找我谈话,说:你该上学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