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油事件 我们的值日项目五花八门,替伙房挑酱油就是其中之一,本周轮到了张飞、贺 东和我。我们要到街西头的副食品店去挑。售货员是个满脸横肉的黑脸汉子,他极 不耐烦地给我们称好五十一斤油,我们轮流着挑了回来。 把酱油挑进伙房,大师傅忙着和面,看也不看我们,扔过来一句硬梆梆的话: “没有你们的事了,走吧。”这家伙的态度比黑脸汉子还横。我们麻溜儿地退出来, 什么也不敢说。 从某种程度上讲,同学们对伙房师傅的怕甚于怕老师,就连老师们也要好好巴 结他们,所以,总务主任一职,在学校绝对是个肥差。我虽然不怕伙房师傅,但也 不敢小视他们。原因是他们给我的印象不乍地,我把他们与社会上的混混等同,这 些师傅比较随便,不太守学校的规矩,经常与老师同学发生争执,而最终的获胜者 往往是他们。 出了伙房,贺东想起了一件事:“咱们是不是还得回趟副食店?”我和张飞不 明白什么意思,贺东提醒说:“没给人家钱啊。”他这一说,我和张飞觉得也有道 理,万一人家找到学校,我们岂不丢死人了?再万一让总务主任知道了,我们岂不 被责骂死? 我们又回了副食店。黑脸汉子朝我们翻翻白眼,并不搭理我们。“师傅,是不 是应该给你油钱?”贺东挂了一脸真诚的笑,很雷锋的。而且语气里满是诚惶诚恐, 就像我们刚刚做了贼似的。黑脸汉子噎了贺东一句:“废话!你见过没给钱买的东 西?”“可我们没带钱,老师又没告诉我们拿钱的事儿啊!”“你们就不能先垫上?” 黑脸汉子脸儿更黑了。“我们没带那么多钱啊。”“你们笨?就不能借?”我们无 言以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声商量了一下,贺东说:“我留下。你们两个回 去借钱吧。”我压抑心头已久的火气腾一下点燃了:“走走走,统统回去!妈的, 凭什么受这窝囊气?要我们作人质啊!好心赚他妈的驴肝肺!” 我们正要离去,黑脸汉子一把掀开柜台的挡板,怒气冲冲地奔了过来:“你他 妈骂谁!找死啊你!。”他是冲我来的。我本能地摆了个武术避手(一种防护招势)。 黑脸汉子离我还有两三步时,张飞满脸陪笑地迎了上去,他试图息事宁人。黑脸汉 子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横里推他一把,差点把张飞推倒。看来今天这一架,非打不 可了。 就在我们要交手的那一刹那,猛听得一声震吼:“站住!”这声音听起来特别 恐怖,是张飞喊出来的,我们都被震住了,把目光转向了张飞。好家伙,这小子发 起怒来这么恐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面色通红,青筋一根根爆起。黑脸汉子撇 了我,冲张飞跳了过去。张飞的举动却让我们大吃一惊,他一把抓起身边的自行车, 单臂举过了头顶,我们都被他搞蒙了:他想做什么? 张飞并没做什么,他扎了个马步,叫足了全身力气,一口气把那辆沉甸甸的车 子举了七八下。黑脸汉子吃惊非小,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当看到张飞已经没了气力时,便蹿跳着扑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们感到不知所措,贺东反应快,冲过去挡在他们中间,不 提防腮帮子上挨了重重一拳,他像根面条一样痛苦地蹲了下去。 张飞不禁没有吓住对方,反而激怒了黑脸汉子,他也乱了方寸,呆立在那儿静 等着吃亏了。 当久违了的野性被唤醒时,我浑身绷紧着无穷的力量。我踢了他一脚,我使用 的是最忌讳的致命招数——侧踹。我自信腿上的功夫很了的,前几年我苦练过,上 学前和放学后,院中的那棵一搂粗的楸树就成了我攻击的目标,几个月下来,它那 层老皮被我活生生地踹光了,为此我磨坏了三双球鞋。所以,打架时我是从不起脚 的,我宁可用地趟子,也绝不会用腿。今天我用上了,只是那么一脚,黑脸汉子再 也没有爬起来。 我们闯了大祸——准确地说,是我闯了大祸。后果是:我们被派出所带走,讯 问了前因后果,他们放走了张飞和贺东,我则被扣了一天。最让我伤心的是,老妈 受到双份牵连。因为她也是供销社的职工,既要对上级做出解释,又要应付学校的 质询。 1984年5 月,我们失去了三店,老妈接受了病退的劝告,从此离开了她奋斗了 大半辈子的供销社。这已经不错了,若不是姐夫从中活动,老妈的下场会更惨,因 为供销系统正愁没法裁员呢。 经历了这件事情,老妈却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她异乎寻常地平静,只是经常 在我面前叹气。那天,我在日记中深刻反省了自己,写道:我快十八岁了,不仅没 有作为,还常常惹事生非,能对得起谁呢?我应该拼搏了,否则,一点人性也没有 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岁可混呢? 我真正体会到了恐惧的滋味。 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课,孔老师召开班干部会,会议是在男生宿舍开的,十名大 大小小的班干部,有的紧张,有的兴奋,而我是麻木的,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结 局。孔老师简单陈述了干部们在平常的学习、纪律、劳动中的积极表现,说你们以 后仍然要起到带头作用,处处以身作则……。最后,他毫不客气的、毫不可惜地、 坚定地宣布:免去王连杰团支部宣传委员职务。 不知为何,在他作此宣布时,我竟敢大胆地与他对视。我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 一丝惋惜和无奈,这就够了,我还能期待什么呢? 散会后,孔老师留下了我,他破天荒地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大堆浓重的烟雾后, 以平易近人的语气说:“王连杰,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太出人意料了,你是棵好 苗子,可你还要面临许多坷坎才能成材啊。” 我哭了,哭得挺伤心,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甩了一地。孔老师用复杂的眼神盯了 我好一阵子,然后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不要难过,知错能改方英雄。下周的 歌咏会,你一定要参加,这也是你改变自己的机会。”我嗯嗯啊啊的答应了,其实 我当时的感觉有点……有点啼笑皆非:这种时候,他怎么会有心事让我唱歌儿? 我的变化是大的,我开始用功了,我确实不笨,我用了两周的时间补上了落下 三个月的课,真是个奇迹。这两周,我卸了五斤,瘦下去一圈儿。 歌咏会上唱什么?我已经准备好,我选了好几首歌儿,可总觉得唱那首《怀念 战友》最有感觉。孔老师说行,不管你唱什么,只要出色地发挥就行。言外之意, 能为班级争光就行。 周六下午我登上了唱歌的大舞台,我永远也不会想到,会以这种身份直面全校 的师生。我有点紧张,但绝不慌张,只是,在开唱的瞬间,我改变了主意,我竟然 感情真挚地唱起了《游子吟》(《虾Q 传》主题歌),歌词是刻骨铭心的:都说那 海水又苦又咸,谁知道流浪的悲痛辛酸……游子的心中啊渴望春天…… 从那时起,我就把自己看成是流浪之人。 老妈很快适应了闲逸的生活,她给自己找到了乐趣——打牌成瘾,每天泡在牌 桌上,情绪特别高涨。她似乎忘记了除了打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爷爷的 身体越来越差,而家中分的五亩山地正一天天荒芜起来。 我不懂社会到底在发生着什么变化,只知道划分了乡镇,公社一词正渐渐淡化, 代之以镇的称呼,政府也换了新班子。我还经常听到一些新鲜的名词:新政策、全 面开放、搞活。 搞活这个词特别形象,媒体搞活了,报纸一改死板的口号新闻,变得越来越实 事求是;外交搞活了,对内对外全面开放;农民搞活了,敢于承包副业项目,西寨 子的程奎德承包果园,收入了八万多元,成了全省的新闻人物。 当然,我直接感受到的,还是人们穿着上的变化。清明节我去打秋千,看到的 多是些姑娘,她们争着、抢着,笑着闹着,已不见了以前的愁苦模样,身上穿的是 鲜艳的、时兴的各色服装,有好多人我都不认得了。生活中的美与和谐,与姑娘们 的点缀分不开的,她们多彩的身姿和多情的笑脸,冲淡了人们心头的不愉快,冲淡 了现实中的冷酷。 学校有没有搞活呢? 任课老师是搞活了。经常有老师在课间征求同学们的意见:“谁今晚去看电影 《咱们的牛百岁》?我这儿有票。”报名的虽然不多,但老师很满意。王林国私下 里与“票贩子”老师达成共识,由他代理卖票,没有多久,他发了点小财,买了一 顶朝思暮想的鸭舌帽。 孔老头也在搞活,他的搞活是理直气壮的,每天训完话后,都要向大家介绍学 校新成立的照相馆:“谁愿意去照相,咱学校的学生照相,按八折收费,外校的按 九折,服务很周到。”说起来你不相信,照相馆的老板,是看大门的那个老头儿。 他的生意还真红火,每天校内校外的都有人来照相。我竭诚发动小弟,让他做了业 务员,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发动了二十五名联中的学生来照相,我得到的利益是以 后可以免费照一寸以内的照片。 经常来照相的学生当中,赵琳琳的身影渐渐多起来,可惜的是她每次来,都是 我们上课的时间,我只能从洞开的后门痴痴地凝望着花墙那边,期待她能给我一个 回眸。 校长毕竟是校长,他搞活的力度最大,而且一心为学校创收着想,腾出了两间 教室,租给一个缝纫组,说是为学校做校服,也有人说是加工服装。这件事情我们 不便参与,只能在课余饭后争论一番。 不管怎么说,花墙内外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能看到的,都是激动人心的, 比如开展文明礼貌活动不断深入,学校大喇叭上播送的学雷锋做好事的同学越来越 多。花墙外新刷了标语:向雷锋、张海迪、朱伯儒和华山抢险集体学习!每个学生 都佩带上了尺寸夸张的校徽。 下午三点左右,下起了绵绵细雨,这雨真象朱自清说得那样:细若牛毛。 小雨淅淅沥沥的一直下到晚上六点。放学后我在犹豫,回不回老家呢?最后还 是下了决心:回!哪儿都不如老家,不如我的石屋子好,不如我的爷爷好。 这场雨过后,将是忙碌的春播。 我的最彻底的爱,开始倾向于世外桃园般的老家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