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 84年的清明节下了一天雨。 我们在小雨中出发,到临县的烈士陵园扫墓。 扫墓的意义对于我们来说有三个兴奋点:一是可以尽情放纵自己,二是运气好 的话,可以带上不会骑车的女生,最后一点才是接受思想的洗礼。 到达目的地,我们搁下自行车,拎着盛饭的提包,站队入园。 虽然下着雨,来的人还是很多。哀乐声中,十几个花圈在人群中浮动着送往纪 念堂。 我们来晚了,纪念堂的服务员已经打道回府。校长找到陵园负责人,提出要瞻 仰纪念堂,但被拒绝,而且他还把我们轰下了台阶。校长好说歹说,他同情我们是 远道而来,才发了善心,让我们简单浏览一下就离开。 进了一个窑洞式的小门,便是正堂,墙上挂满烈士的遗像。四围张贴着各县的 烈士名单,小门里侧的白布上写着:碧血丹心永千古。许多花圈就摆放在这里,占 去了大部分空间,许多长布挂在南墙上,题写了许多词句,我只记得那一幅:生的 伟大,死的光荣。 一千多个墓,我们没看遍,但记录了不少墓志铭。 匆匆瞻仰完,我们饭也没顾上吃,在雨中返回了。 我感觉心情特别好,不仅痛快地玩了一上午,而且可以早一点回老家去。 雨还在缠绵着,雨点跳打着我的双臂。一些鸟儿在路边静静地觅食。坡上偶尔 传来一两声鸟的鸣叫,像是天空中弹响的音符。远方的缕缕雨雾随便地挥洒在土地 上空,村庄浸在牛乳中,像一幅水墨画。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关注过自然景色, 当我能够读懂它的壮美时,我感觉自己成熟了。 西寨子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它的根就扎在山坡的石头上。每次回来,我都要 在南山坡伫立一会儿,从林林总总的村舍中寻找我的石头屋子。我的目光总是顺着 村中央那条弯曲的街道往北延伸,所及之处就是它的影子。 雨中的西寨子更加清新美丽,我看到了我的石屋,同时,我也看到山墙头伫立 的爷爷,他正朝南山凝望着,他肯定看到了我,我隐约地看到他朝我挥了下胳膊。 到了家门口却不见爷爷的身影,院门敞开着,我知道他挑水去了。 我家院子打不出水,但是距我们不过百米的程奎德家却水如泉涌。爷爷在几十 年前有恩于程家,所以,我们得以去他家的水井汲水吃。 程奎德成了爆发户,却看不出他哪儿爆发了,穿的还是那么普通,住的仍然是 老房子,只是比别人家多了台电视机。程家人大部分时间靠在果园子里,只在傍晚 回来。程奎德没有儿子,两个女儿天资聪颖,但都没有读完高中就掇学回家照看果 园了。老二程爱巧,比我高一级,我们曾经结伴走过一些日子,这些日子便成为我 和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特别愿意去程家挑水,这样可以与巧海阔天空聊一会儿。我们的话题绝不离 开学习,不过,她多半是深深怀恋读书的时光,而我却释心勾勒农村的美好未来。 程家对我的印象特别好,在他们看来,我是块好料,我的未来肯定在山外,对于我 和巧儿的交往,程家人感到很荣幸,有时候,还特意给我们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本来一担水已经够用,我却仍然坚持再挑一担,爷爷心疼,嘱咐我挑半桶就行 了。 半桶水我挑了一个小时。在巧家小院里,我和巧又谈了很多。巧儿穿了一套桔 黄色西服,很有朝气,她的衣着永远那么得体。她对我讲述的学校里的事特别感兴 趣,我对她的远大抱负却并不在意,只是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说话时天真的表 情。我们聊了许久,谁也不愿意收住话题,似乎这样说一晚上也不会厌倦。巧怀里 抱着临家的小孩儿,她特别喜欢孩子,而我特别欣赏她看孩子时的投入,很专业, 像一位成熟的母亲。孩子已经让她哄睡了,她仍然晃啊晃的,说一阵儿话,便温情 地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一下,她每次的亲吻,都让我心动。巧今晚又表白了她坚定的 信念:自学考农大。她会做到的,她曾经多次托我借课本。 我挑起沉甸甸的水桶要离开时,巧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等,她抱着孩子回 屋去,一会儿抓着两个染了红皮的鸡蛋塞到我兜里说:你真有福气,我表姐生小孩 了。 我离开程家院门时,巧照例送我出来,一直看着我消失在街口。 这就是我为什么依恋老家的理由。 刚刚结束的春季运动会,虽然有两三千人参加,我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热 火朝天地运动时,我在默默地画黑板报,这期专题是《青年之家》,我画了一大片 山花,又画了一个大大的红日,然后把贺东的诗《青春的脚步》抄上。贺东和我一 样的心境,我在屋外爬黑板时,他一个人倨在课桌上给某杂志写刊首语。这家伙彻 底入迷了,屡投屡败,屡败屡投,跟刊首语干上了。 运动会下午四点结束,运动员合影,把学校照相馆的门都要挤破了。 操场上的人影散尽时,王林国在主席台的柱子上发现了一首反动对联,是用瓦 片粗糙地刻写上去的:狼校长狗教员吃尽羊学生,色男人妖女性败坏好风气。 王林国阴阳怪气地问我:不会又是你的杰作吧?我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怒视着, 真想骂他个狗血喷头,但却压下了火气,只是威胁了他一句:你再胡说八道,我绝 不放过你。 这副拙劣的对联还是引起了一点轰动,不过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此事非校内人 士所为,是社会青年干的。 一场虚惊。不过,孔老头还是开了一个严肃的班会,他特别强调:“不准再搞 什么文学创作,一旦发现谁在写小说编诗歌,要受严厉处分。”说这话时,他的目 光多次掠过贺东不自然的脸。 孔老头接着对我提出了表扬,说我的进步非常大,值得全体同学学习…… 我可能真的变好了,起码我恢复了自信,会听课了,而且还恢复了咬东西的习 惯——在思考或听课的时候,咬扁了好几个铅笔帽,咬断了至少五个三角板。这个 细节被老师视为用心学习的表现,那些日子,有好多同学也在模仿我,可他们咬不 出我的水平,常把此举做为笑柄。 “五四“这天,我们进行了一天体育达标考试。王林国说:盼五四,却盼来了 有事。这小子很有应付的办法,他看出了些门道:体育老师是新来的,有空子可钻。 他成功地重复测试,总算过了关。最后的项目是铅球,贺东已经测试过了,可体育 老师仍点他的名字。贺东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站起来,体育老师火了:“贺东, 你聋了是吧?怎么老实到笨的地步了?”贺东站了起来,走进了白圈,刚捡起铅球, 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大声喊了一句:“贺东,回来!你达标了!”但贺东没有吱 声,他默默地把铅球扔了出去,不及格,体育老师毫不客气地讽刺了他一通,贺东 重新捡回铅球又扔了一遍,这回达标了。这家伙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有忍耐度了? 在大家同情地注视下,贺东低着头走回来,我发现他的眼圈湿润了。 铅球一事,给贺东的打击不小,整整一天,他萎靡不振。课间休息时,他独自 靠在树干上想心事,几个女同学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摸仿他的嗓音唱《过去的事情 不再想》,这是贺东上次歌咏会上拿奖的曲目。女生们有意无意地刺激,总算拨动 了他的心弦,我看到两行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