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 幸亏我及时回到了学校,据说孔老头正打算到家里探视我。 课落下的太多,任课老师为此开了个碰头会,指定学习委员为我补课。离开学 校这么长时间,我对知识感到了十分的陌生,补课的吃力,我学得更吃力。 课间操、课外活动、体育课,都远离了我。我懒洋洋地枕着胳膊,伏在桌上, 听学习委员给我讲解代数。贺东也在教室,埋头写着什么,学习委员说他仍然在写 刊首语。 “贺东!”孔老头怒气冲冲闯了进来,严厉的喝斥道:“我说过几次了,你就 是不认真,写得这样潦草,人家连看也不会看的。”他把一包厚厚的退稿信摔到了 贺东桌上。可怜的贺东,尴尬得站也不是坐下不是。孔老头的语气中隐含着鄙视: “你不是这块料,还是不要搞这些离谱的事,放手吧。”贺东傻呆呆地立在那儿, 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学习委员也小声地附合着孔老头,口中念念有词:“确实 不行,他确实不是块料子,投什么稿?想吃天鹅肉。”我挺反感他这么说,这小子 也没少投,却连一封退稿信也没收到。 放学后我去安慰贺东,他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我知道自己不行,我只 是在碰运气,即使发表不了,这些退稿也是我的珍宝,别人想看?我还不给呢。”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叠折磨得不像样子的纸片,全是编辑们热情洋溢的回信,贺东自 豪地说:“这就是成就。贾平凹怎么样?他六百次退稿,不也成才了吗?” 我不在校的这些日子,收到许多信,孔老头把这些信交给我时,我很紧张—— 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信,我敢肯定这些信都被拆看过。我紧张的原因是怕孔老头的讥 讽。如果是直接批评我,我受得了,但我绝对承受不了讥刺,哪怕只是揶揄。 还好,只是些普通的信。信写得太好了,多是我喜欢的格言警句,我很激动地 念出声,多半是为了让别的同学也听听。但没人感兴趣,我指给学习委员看,他很 冷漠地撇了撇嘴。 混账东西! 大家埋头自学时,我认认真真写了两节课的回信,我在信中,用较多的篇幅描 述了十一中的可爱,甚至很耐心的描述了同学们的衣着:笔直的、勾勒出线条的筒 裤,得体的尼龙汗衫,等等等等。这哪儿是信?是地道的记述文。 我这次返校,变化肯定挺大的,因此被列为班上“四大怪杰”之首。第二怪是 贺东,他放学后经常游荡在校外田埂上,向着远方深情眺望,那眼神,那神态,让 人琢磨不透,由此,他光荣入选;张飞则常常独自在操场上做些怪异的动作,自得 其乐,极富戏剧效果,凭这个,他成为第三怪。第四怪,是王林杰,可惜他不在了。 我之所以当选,据说是因为我的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变化多端,让人既爱又 恨。这算他妈的什么优点?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习惯替别人着想,为别人操心, 忍让别人(我这样评价自己),我优良的品行,却被看作古怪? 不管怎么说,我的考试成绩还算不错,总分844 ,成为进步最快的。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对学习越来越没兴趣,不知为何,非常向往社会生 活。瞅着那些越来越陌生的数字、公式、符号,难言的痛苦与惆怅如同山岚瘴气升 腾,使我产生了极度的迷惘与恐惧。一学期转瞬过去了,我没学到什么,我不知道 未来会到什么地方去,去做什么事。 孔老头布置了《不积水流无以成江海的启示》的作文,难倒了一大片,除了贺 东洋洋洒洒写了半个本子外,大多同学只写了点皮毛,孔老头气得暴跳如雷,就差 破口大骂了。贺东虽然受到了表扬,可他的情绪却特别的低落,课后他又找到我, 对我倾诉了一肚子的苦恼,这小子比我还消极,他给自己设计的蓝图是:毕业后学 木工,做一个优秀的木匠。我说你不当作家了?他愁苦地笑了笑:难哪,没什么希 望。我说你行的,贺东说:“不行,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写,写出的文章令自己烦恼, 我的文章总带一些对现实对社会不满的情绪。”我不知怎么劝他,对他有了些失望。 一周后,贺东离开了十一中,更换了个新名字,转到七中学文科去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囚的雄狮,疯狂地咀嚼着牢笼,强烈向往自由。而一旦冲出 笼去,却又那么茫然无助,手足无措,怀恋起笼里的生活。虽然在家中只呆了十几 天,但我懂得了许多,从迷茫中一下子醒悟过来,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成人了。 因为这场雨,孔老头说麦假延迟,起码还得两个星期。对这个假期,我可是盼 望已久了的。现在的课程将近结束,我们一边复习一边听课。化学和物理课全结束, 正在全面复习,《几何》也剩下不多,语文只剩两课,但英语还有不少。 孔老头对纪律涣散很恼火,他认为大家之所以“敢做敢为”,常擅自溜出校门 散步,是因为班里的复习生很多,“作案”的大都是这些人,他们有心计。孔老头 情绪很激动,一边批判着,一边来回走个不停。校外汽车的鸣笛声和不知什么地方 传来的隆隆机声告诉我们:外面是一个生机昂然的世界,而教室里的气氛却越来越 压抑,与我们的感觉极不协调。 孔老头的火气越来越大,几乎把每个同学都批过了,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扔下一 块块沉重的石头,激起的波澜好久没散去。大家对他的来回走动很恼火,因为他这 样晃来晃去,害得我们不能自由地看书和讲话。 下课后孔老头点名要我去他的办公室。我忐忑不安地跟在他屁股后边,心里挺 乱,不知哪个地方又出叉儿了。等进了办公室,才知道没什么,他只是转交给我一 大包资料,他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说:“你同学托我转交给你。”又补充了一句: “是个女学生。”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个女学生是天外来客,值得好好研究。我当 即“次拉”一声撕开包装,我要当面证实自己的清白,不管里边是什么,我都会解 释得清清楚楚。孔老头并不在意我的举动,他很宽宏大度,一直对我笑脸相迎。 赵琳琳送来的,除了学习资料,还有两个日记本,仅此而已。孔老头语重深长 地说你要对得起这些资料啊。我担心他接下来不定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抱起资料 就走。孔老头捡起地上的碎屑扔到纸篓里,还想对我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作 罢了。 回到桌位后,我仔细地翻找了每一本资料,但很失望,没有我期待的信,她一 个符号也没给我留。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愉快的,为琳琳仍然对我的惦记,为她还瞧得起我,仅 凭这一点,我也该大大高兴一番。 我想,是否应该给她写封回信? 我真得写了一封回信,除了感激之外,还有鼓励,并且寻问她的近况,我的言 辞中流露着约见之意,不知她能否看懂。我不想让小弟代转这封信,我对他开始提 防,这小子越来越鬼,让我不放心。 中午我去邮局寄信,竟然遇见了王林国。他直奔我而来,自行车没刹住,蹿出 好远。王林国并没有记仇,短短的十几天,他变得老练而成熟了。他很激动,也很 热情,似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费了半天劲,才讲起他正在 忙碌的大事:前不久报考了镇办企业。他把这事看得比考大学还重要。王林国要我 帮个忙,找熟人查一查他的考试成绩。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问了他一些我自己 也记不清的琐碎杂事,然后急急与他告别。我感觉出我们之间的隔阂,对我来说, 他已经很陌生了。我没想到他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不去学技术,却到一个社办 工厂当一名普通的工人,真是不可思议。我发现我真的不了解他,我本以为会与他 成为知心朋友的,现在才明白,我和他根本不在一个层面。我看重的只是过去那段 短暂的同桌关系,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无法与鱼干相提并论。 在车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赵琳琳,我几乎要窒息了,无限的、说不 清的情感涌上心头,这份情感使我许久难以平静下来,她的音容笑貌那么亲切,勾 起我无尽的怀恋。我必须和她见一面,我毫不犹豫地朝她走过去,但走近了才发现, 那个身影并不是琳琳,我认错人了。 真是活见鬼。 我非常沮丧地、没精打采地回到学校。照相馆前聚集了许多穿白衣扎红领巾的 少年,是照毕业照的小学生。 晚上我便听小弟说初中中专入选已经结束,赵琳琳并没考取,她休学回家了。 我那封信,肯定泡汤了。我感到悲痛与失望。 晚上我没有去学校,而是独自一人去影院看《自古英雄出少年》。 找到十四排二十二号坐下,两边的坐位还空着,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我对那 些兴高彩烈的鸳鸯们既羡慕又嫉妒,现在如果琳琳在身边该多好。我需要一个人陪 我说话,把心里所有的怨恨与痛苦发泄出来。 我好久没有到影院看电影了,坐在那里很不自在。看到本校的几位女生也在场, 我有点紧张,努力使自己的脸上挂满不屑一顾的、高傲的微笑把这场电影看下来。 早上睁开眼就听到喇叭里正播送通知,是镇办企业的招工信息,录取人员的名 单里有王林国,还有几个是我联中时的同学,我心里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惆怅,他们 终于熬到头了,总算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社会上了,而我呢?依然这般茫然地浪 荡时光。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