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假 在入学的新生中,我看到了赵琳琳的身影,她的出现让我激动了好多天,我渴 望着与她接触,每天放学有意无意在校外徘徊,但和她相遇的机会并不多,她也很 少独行。我在一种强烈的渴望中煎熬着,琳琳的存在成为我留恋校园的莫大动力。 终于在秋假之前的一天,放学后我们不期而遇。琳琳变得很内向,她腼腆得只 会笑,全没有了从前的直爽和泼辣。我们非常客气地打了招呼,我听到她的声音细 小而轻渺,有一种胆怯的感觉。她走近我时低垂着头,拘谨而羞涩。女生的心就是 让人难以琢磨,这还是我心中的那个她吗?我怀疑与她分别的这一年多,肯定发生 了许多不可想象的事情。当然我只是猜测,我不会直面问她的,更不会追究,如果 真得有事情发生,我怕承受不了残酷的事实。 我们并肩走过河边这段窄窄的小路,谁也不愿回忆过去,极力回避从前。时光 逝去只有一年,却晃若隔世。这段路我们走得很矛盾,既不能走慢,更不愿走快。 身边不断有同学匆匆而过。 我们只谈十一中,谈同学的趣事,谈学习,谈打算,仅此而已,我们甚至没有 正视对方一眼。 分手时我们都有一种期待,但谁也不愿讲出来,我们都学会了深藏自己。临走 时她终于抬头凝视了我,留给我一句很感动人的话:“我是为了你才到十一中来的。” 我并不完全相信她说的,但我宁愿相信这完全是真的。 十几天后,我收到琳琳的信,她在信中再次重复了这句话,而且强调说:“你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跟过去,绝不会让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这番表白倒让我 害怕起来:如果她真这么做了,我的麻烦岂不大了?我本能地产生了戒备,甚至有 点厌恶了,潜意识提醒我:应该慢慢忘掉她,别惹火上身。 秋假是一年中最长的假日,也是我最盼望的时光。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最大 限度地解放自己,尽情地放纵自己,我会把学生的身份忘记得一干二净,以一个十 足的庄稼人的身份行走在田间小道村头巷尾,我喜欢这种生活,留恋这种自由自在 的感觉。 老妈很少再回到镇上的那个家,她大多时间留在村子里,整天里里外外忙忙碌 碌,把我们的石屋收拾得焕然一新。老爸更辛苦,除了继续盖房的工程外,还要操 心地里的活儿,关照窑里的事情。昨晚他请村干部吃饭,推杯换盏之间,兴奋地追 忆五八年的事儿,还谈到一个创意:修一条通往大河边的柏油路,把五龙河开发成 风景胜地(那时还没兴旅游胜地一说),这些爷们真敢吹。 还是老妈现实,把酝酿已久的一个计划说了出来:办个养鸡厂。 我对老妈的计划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养鸡?丢人。 酒终人散。老爸疲惫地躺倒在炕上,算计着这次查地的花销,花去足足一百五 十多块钱,他重重叹息了几声,愁啊,他说愁的就是钱。他借此警告我:如果你不 好好学习,将来就要呆在庄稼地,下场会很可悲。我被他说得情绪非常低落,不敢 想像离开学校后会是个什么样子,不敢想像一旦名落孙山,我的角色会是什么?但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结婚、生子、种地、盖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愚昧中 了却此生。我追求的可不只是这些。 老妈的养鸡计划还真得被高度重视起来,村干部三天两头到家里来与老爸老妈 协商,爷爷也非常赞成。老爸虽然不说什么,但已经在考虑细节问题了,比如鸡厂 的选址、规模、资金等等。 此事很快传遍了西寨子村,成为头号新闻。我们家的人气也一下子旺起来,天 天人来人往,打探消息的,报名的,入股的,跑销路的,折腾得我很烦。姐赶在这 个时候回来了,她只是一个人回来。见到老爸时,姐表现得很冷静,老爸却眼泪汪 汪,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我断断续续听到谈话中不断提到资金这个词,姐说他有 办法弄到钱。我想,这个他,自然就是地位显赫的老姐夫。 进出我们家的这些人当中,女子居多,除了巧外,我又结识了前街的灵芝,她 大我两岁,是村子里唯一的外来住户,老妈让我喊她姑姑。 从此后我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个小姑姑,她并不漂亮,很泼,说话粗声大嗓的。 小姑没上过学,除了认得自己的名字外,她一个字也不识。 我头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妈妈做菜,小姑擀面,弟弟做作业,爷爷和老爸在 砌房基。我闲着,他们忙着,正暗自偷乐,老爸给我指派了活儿:到菜园买菜。我 说不会买,他说你真怂,这么简单的事儿都不会:给人家钱,人家给你菜。见我仍 然犹豫,老爸火了,当着许多人的面儿,他竟然骂了我声“膘子”。我真想回骂他 一句,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只在心里诅咒了一番,怏怏地到菜园去了。 午饭后,小姑撺掇我们到东河洗澡。她水性肯定极好,因为从小随他哥在东河 撒网捕鱼。我们四个人(加上巧和小弟)沿着苇丛深处的小径拐进河滩,眼前一片 开朗,开阔的河面攒动着点点人影。 在滩头我们分开,小姑和巧去下游,我和小弟奔了上游,小姑走出不远又停下 了脚步,逗我说要不你也一起来吧,加入我们这边!巧推了她一把,也开起了她的 玩笑:“要不你也到上游去吧。”小姑说行啊,你以为我不敢去?真得甩开脚板追 赶过来。巧笑得差点叉了气,小弟却倍感无聊,不耐烦地催促:“走走走!你们不 怕晒,我还怕丢人呢。” 这小子真是败兴。 小姑只是装装样子,没走多远她又踅了回去,走向河的下游。那里除了嬉水的 女人,还有河边铺晒的花花绿绿的的衣服。 河水是凉的,水也挺混浊,我和小弟慢慢地下到深水里去,泡了足有三个多小 时,听到小姑和巧喊我们时,我才发现此时的河面只剩下我和小弟两个人了。 姐这次回来很卖力气,拼死干活,累得够戗,她和老妈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所 有的地都锄完了。姐说她的体力大不如以前了,只干了这点活儿就站不住了,累是 累,却很快乐。 小姑和巧在我家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们为的是争取鸡厂第一批工人指标。这 些日子里,她们帮老妈做了不少家务活儿,闲下来时,小姑便招呼着陪老妈打牌。 巧对打牌没有兴趣,她多半时间是在看书,把我屋里的杂志都看遍了,还托我以后 多找些杂志给她看。我知道,这只是借口,她是以书为桥,保持与我的沟通,自从 灵芝出现后,巧对我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让我感觉甜蜜而又惆怅。 繁重的心事象大山一样压得老爸透不过气来,他脸上很少展现笑容,经常卧在 炕上,把头埋进被子里冥思苦想。在以往,遇到烦心事他只是坐在那里抽闷烟,只 有遇到非常棘手的事,他才会这样。他的行为给家里制造出了令人窒息的压抑,我 恨他,蔑视他,我认为他应该掩饰起痛苦,让整日劳累的爷爷和老妈享受点快乐, 不要总带着一股煞气。 老爸打算把责任田让出去,爷爷极力反对,老妈也持不同意见,他们为此事差 点吵翻了脸。晚饭后爷爷和老爸在院子里闷头抽烟。 我不愿心情因为这种压抑受到破坏,在房间里唱起歌儿来,不想一张嘴就走了 调儿,特别地苦涩难听,只好作罢。 昨晚在小姑家喝了酒,是白酒,本来不想喝,架不住她哥的极度热情,小姑也 在一边怂恿,我很英雄地连干两杯,喝得豪气冲天面红耳赤浑身难受。我说不行了 我得赶紧出去透透气,她哥脸上堆起捉弄人的得意:“好好好,你先到院子透透风, 不能走啊。” 我急急逃离了,穿过黑暗的门洞时,小姑从身后抱住我,把丰满的前胸贴紧我 说她也喝多了,气都不够喘的。我慌乱地掰开她的手臂,她却再次“合围”,我只 得费力地转回身狠狠抱了她一下,贴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哥在看呢,小姑这才不情愿 地松开我。 我摇晃到家门外时,看到老爸坐在院里抽闷烟,我怕被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一时不敢进门,躲在门楼旁寻找进去的机会。幸亏老天飘起了细雨,老爸起身回屋 时,我以臂遮面,贴着墙根溜进了房间,用冷水洗了脸,一头扎到炕上昏昏沉沉睡 过去。 半夜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脑子一点点清晰起来,逐帧回放着小姑的激情, 揣度她此举的缘由和含义。外边下着雨,这雨是多情的,雨点落到梧桐叶上,发出 柔和的声响,给燥动不安的我添了几分忧愁。 第二天早上醒来,雨还在下,天色虽然暗淡,却是上午九点多了。老妈和巧在 西炕上谈论什么,我听出是关于相亲的事情。莫非老妈又在旁敲侧击巧?老妈看好 巧,大约极有可能把我和她栓起来。 可我也太自作多情了,巧相亲,根本没我的事儿,她要见的那个男人,是一名 乡干部。这个乡干部,我永远也不会想到,竟然是秋生。 我有种发疯的感觉,在秋生进了巧家院门不久,我就跑到了山上。我只戴了顶 苇笠,雨虽然不大,但仍然把我泡了个通透。我傻坐在凤山顶崖石上,呆呆眺望着 脚下的石灰窑,窑包像粪堆,突兀散落在山腰,升腾着缕缕白烟气,像一条条扭曲 的白蛇。我憎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傍晚时,我莫明其妙地发烧,可能是昨夜受凉了,浑身无力地倦缩在炕上。老 妈似乎读懂了我,在我面前,她一直没提巧相亲的事,只是服侍我吃了退烧药,叮 嘱让我好好睡一觉。 我沉沉地睡到晚上七点,感觉好多了。雨停了,外边很安静,半个月亮高悬在 半空,把清辉融入天空,月亮的周围有一个非常规则的大风圈,预示着大风的来临。 温馨的轻风诗意地轻拂着,加深了我的哀伤和孤独。 爷爷和老爸在房场干活,老妈和小弟去了巧家。我独自在梧桐树下坐着,一遍 遍幻想巧和秋生的见面,猜测着种种场景和结局。院门轻轻响动了一声,我侧目望 去,在谈谈的月光中,我看到了小姑的身影。“就你一个人?你妈他们呢?”小姑 问我。我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小姑察觉我的情绪不对头,紧挨着我坐下来,她似 乎想找个话题,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就这么静静陪我坐着。 这是个梦一般的晚上,是约会的最好时刻。小姑轻轻靠过来,把我揽进怀里。 我们吻得很投入,老妈闯进来时,我们竟然一点也没察觉。 老妈的指责很严厉:“你们在做什么?”小姑迅速站了起来:“杰好像不舒服, 我试试他的脸烧不烧。”“不用试,烧,烧得还不轻。”老妈恨恨地拔腿进了屋子。 小姑随后也跟了进去,我仍然呆坐在那儿,用心倾听屋里的动静,我听到小姑在努 力解释什么,而老妈的火气却越来越大,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一会儿小姑气冲冲 地走了出来,走到我面前时,她停下脚步,但却什么也没说,看了我几眼,转身离 去。 这件事情发生后,老妈并没有冲我发难,只是心情极其糟糕,一连几天也不搭 理我。 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每天晚上躲在屋里反思,我想了很多,想到昨天今天 明天,想到人生爱情事业,茫然无助,不知归去何方,不知哪里有我的希望。 我必须将功折罪,否则不知哪天老妈会新帐旧帐一起算。我决定缄默择言,只 埋头干活,绝不抬头说话。那几天,我知趣地躲开老妈,吃过饭便匆匆赶往房场, 给爷爷和老爸当小工。给我们帮工的人不少,其中也有小姑的哥哥。在这里我的心 情好了许多,因为在他们眼里,我还是很有出息的,他们非常乐意和我说话,最感 兴趣的是我的前程,奇怪的是并没有谁和我讨论考大学的事,而都满腔热情地给我 规划另一幅蓝图:成为一个远近有名的养鸡万元户,走向富裕,荣华富贵,做人上 人,这样你就成名了,还能上电台登报纸。 他们的想像力真够丰富的,在他们的描绘下,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光辉灿烂的远 大前程。 小姑和巧多日不见了,她们似乎都在有意躲避着我。后来我才知道,她们是在 收拾鸡厂。 鸡厂在村后,是老林业队的院子。我一直想去看看,但我绝对不敢去,只能在 山头远远眺望。那是个长方形的院子,醒目的红砖花墙围绕着四排青瓦房。我隐约 看到砌墙的瓦工,还有往返于水池边的女工,但我并没有看到小姑和巧的身影。 1984年10月23日,我们搬离了镇上的那个家,征得家人的同意,我在新房里搭 了床,一个人守着四壁空空的四间屋子,但我却把这儿视作天堂,我太渴望拥有自 己的空间了。 有了电视机,石屋的家便热闹起来,每天晚上来看电视的人挤满一屋,小姑是 最先到的一个。 看完电视剧《陈真》后,我和小姑潜回了新房。屋里很冷,我们相拥在窄窄的 床头,在黑暗寻找刺激。窗玻璃上冻结出一重厚厚的窗花,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用 指甲刮了条窄窄的长痕,可一会儿又被我们呼出的热气冻上。午夜十二点,小姑穿 好衣服,和我吻别,她拉开屋门,看到了外面正飞扬着的晶莹透剔的东西。 “下雪了,雪不小呢!”她喊道,我紧张地示意她小点声。 小姑很兴奋,我却诅咒这天气,我担心明天早上的路肯定难走,我的车技差, 自从学会骑车子,还从来没有走雪路。 一年一度的冬季越野赛在下午的课外活动举行,事先并未料到会下雪,天也非 常冷,冻得我们直打颤,运动员们跃跃欲试,激情很高。我没有参加这次活动,做 起了裁判员。比赛开始时,雪下得更大了。 男子五千米,二十五圈儿,女子三千米,十五圈儿。我们各自盯住自己的目标, 给运动员们记录着圈。我负责的运动员是不争气的,大都没完成圈数,其中包括张 飞和祝海飞,只跑了七圈就退场了。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以这种方式进行抗议, 因为在选运动员时,班主任竟用抓阄的方式产生。 让我没想到的是,女运动员名单中,有赵琳琳的名字。她虽然健硕,但很柔弱, 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她怎么会想起参与到这项活动中来?莫明其妙。 事实上赵琳琳并不弱,她竟然一直跑在第一方阵,跑过我面前时,她的脸上竟 然露出了笑容,我紧握双拳举过头顶,充满激情大喊“加油!”,动作也太夸张了, 引来大家奇怪的目光。 我的眼睛一直追随着赵琳琳,她咬住纱巾一角,一个个超越着,竟然跑了个第 二。 比赛结束后,我跑回宿舍泡了杯白糖水,众目睽睽之下端到赵琳琳面前,我如 此之恭敬,满以为琳琳会受宠若惊地马上接过去,可出乎意料,她犹豫了片刻才冷 淡地接过去,然后顺手搁到了台阶上。我非常扫兴和失意,脑子一片空白,沮丧地 回到教室,瑟缩在课桌上,再也没有走出来一步。 放学后我顶着风雪吃力地行进在山路上,追上了前边那个红色的影子,那人是 巧。我问她到镇上来做什么?她没有告诉我,却向我打听起秋生的情况,巧知道我 和秋生的过去。我把秋生狠狠地夸赞了一通,用词很过,连我自己听着都别扭。开 始时巧还很用心的倾听,后来……后来她脸上的喜悦渐渐消褪,最后我们都无趣地 沉默起来。 这个寒假我收到了许多贺年卡,林英是用英文写的,大家好奇地传阅着;鱼干 最有创意,把我的肖像画在卡上,画得特别像,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手绝技? 我把这张贺卡送给了张飞;最打动我的,是吴瑞芹的,她的字虽然难看,但她的话 却是最真挚的。 我只给林英英寄去了一张学校相馆制作的贺年片,实在不知该写什么,套用了 那句永远也不落俗的诗句: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不伦不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