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一个新的环境,一个特殊的环境,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竟然会想家。都说 “男儿闯,女儿浪”,男儿志在四方,而今我却堕落得这么没出息。七中的位置很 有个性:座落在庄稼地里,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景致倒是优美,校南有个碧波荡漾 的大水库,水库畔那一大片苇丛,别有一番意境。紧挨水库有一幢低矮的小石屋, 门冲着夕阳。石屋后边是要比它高得多的水渠的残体,一群鸭子从屋里跑出来,四 散隐身到草里去了。渠顶有学生专心学习,或读或写,或卧或坐,聚精会神。 七中的一切并不是我想象得那么简单,除了多交二十块钱的学费,还要对我们 转学生“特殊照顾”——考三门课:语文、数学、英语。如果平均分数不到八十分, 就勒令退学。 我知道末日终于到来,但我却不再害怕,反而蓬勃着一种欲望,一种跃跃欲试 的感觉在全身涌动。 天地之间,有志便有用武之地。 据说这里的老师很厉害,班主任全是老牌教师,我们的班主任杜长杰五十多岁, 矮墩结实,冷冰冰的,森气逼人,让人望而生畏,大家尊称他为班主。副班主任姓 左,是激进人物,敢做敢为,语锐词利,加上他强硬的语气和手势,听他的训导, 头皮发炸。 总之,我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像四周高大的围墙一样生硬、晦涩。 我怀恋十一中,热爱那个美丽的校园。 我是和祝海飞一起到的七中。一路上我们做了各种打算,甚至计划毕业后成立 联合公司。如果考试失败,我就卷铺盖卷滚蛋,虽然我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如果我 真的打道回府,等待我的将是狂风暴雨。 班里的情况很复杂,六十四名学生,五毒俱全。所以这里经常进行理想、纪律 教育,主题无非是强调大学大学大学之类的字眼。 “修理地球”这个词是班主的日常用语。他水平不低,出口成章,全是入木三 分的好词妙语加俗语,铿锵有力,绝不饶人。不难想像,班主定是一个难斗的角色。 班主在接见十一中的转学生时,强调我们千万不要与班上的害群之马同流合污, 要把十一中的好风气传播开,要学习七中好的方面,他的话直让我们感激涕零。 晚饭后,班主再次找我、张飞和祝海飞谈话。我们老老实实跟在他屁股后边来 到他的办公室。屋里空荡荡的,只在西墙边摆了两张桌子。白光光的墙上挂满了各 种几何教具。 班主这次会见我们,仍要求我们不要同流合污,要努力学习。他毫不避讳地指 出这个班级的坏处,提醒我们不要加入帮派,要团结,关键要学习,不要辜负十一 中老师的期望。听了他的话,我知道,我们终算被接收了。班主说他对我们的印象 格外好,挺信任。这番话激起了我好好学习的念头。 班主逐个寻问我们的学习情况时,我很紧张,我说我的数学不好,至于为什么 数学成绩差,我没有说实话,而是谎称因病耽误了听课。班主问我们还有什么问题 时,张飞和祝抢先异口同声说没有了,所以我请求补数学课的想法也没勇气提了。 从办公室出来时,我对他们两人说:“既然他真把我们当牌出,我们就不要弄 得太糟。” 一个月只准回家一次,这我可做不到。但细细想来,也许真的对我有好处,我 可以籍此脱胎换骨,重新找回联中时的感觉。 晚上七点半,铃声从大门那边的传达室响起,很轻很细,如一曲温柔的歌。四 个灯泡把教室照得通明。我迫使自己安下心拼命写单词,蚊子围着我直转悠,随时 都可以叮咬一口,一只猫头鹰在某棵树上“咕咕喵儿”地叫着,清晰响亮,它飞走 后,四周又传来各种秋虫儿的鸣唱。 不知为何忽然停电,教室内刹时一片漆黑,我感到憋闷,蚊子更厉害的袭击, 大家三三两两出了教室。幽蓝肃穆的天空星光闪烁,泛着蓝盈盈的寒光,我们三个 人不约而同走到一起,低声谈论今后的生计,一致决定今后说话做事小心谨慎,绝 不加入任何帮派体系。祝海飞想要转入二年级,张飞也不想在这里呆久了,他说时 机成熟后,他就“飞”。 渴了,到伙房外的水龙头喝水,那里早是一片哗啦啦的水声和脸盆的叮啷响及 洗衣服之声,模糊的人影晃动,还夹杂着几声女生的低笑。大伙房明亮的灯光从门 里透出来,师傅们罩在这帘幽光里赤膊光脚闲聊着。 不知从哪里传来低沉优雅的笛声。 来电时已经九点多了。一边写着,忽然想家了,怎么也挥不去脑际的影子:老 妈惦记我了吧?老爸是不是又冷着脸坐在椅子上抽闷烟?电视正热播《四世同堂》 吧?我仿佛看到小姑专注的神态和巧若有所思、茫然的神色。 不能想这些了,也该安下心来学点东西了,不就一年吗?一年后还可以好好地 回到西寨子嘛。 两间宿舍挤了三十多号人。我和胖宋睡一张单人床。好在是通铺,没有落地之 险。这家伙挺有趣,永远乐观向上,只是有些木讷。他这次英语考试是45分,老师 可怜他,又给加了6 分。为此,地理老师拒绝批他的卷子。胖宋大发牢骚,说是地 理老师特意整他,逼他留级,他只是英语差点,其它功课都在80分以上,所以,罢 批他的地理卷毫无道理。 我们象生活在大海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上,校园孤独,我们更孤独,向四野极 目望去,庄稼漆黑一片,不见半点亮光,死气沉沉,给我心头增加了一层深度的凄 凉和悲哀。空气中弥漫着玉米特殊的味道。这里的天地要小的多,天那样狭隘,星 星那样娇贵、冷落,大地则黑茫茫,坠在夜幕里。 我思念灯火辉煌的小南坡,思念老家院门外喧嚣的人声,还有邻家窗户里飘出 来的歌声,以及蓝光映照下的那一张张笑脸,那熟悉的耳语,就连我最烦的孩子的 哭闹声也亲切了许多。 我想回家! 夜里被蚊子叮咬得难受,醒来好几会,可仍没有从活脱脱的梦境中摆脱出来, 那梦融进我的爱恋,醒来便觉怅然与失意。最近经常做这样的梦,而且非常逼真,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具特异功能,能把梦编排得与现实别无二致,如果写成书定能畅 销。 我梦见了巧,她离我那么远却又这么近,在云雾里若隐若显,但我们始终走不 到一起。我凝望着她,她只是神秘地笑——不,是会意的、甜甜的笑,笑得那么美。 醒来后什么也没有了,四周黑黑的,只有蚊子的叫声。 有人开始穿衣服了,接着起床的铃声飘进来,我们匆匆洗了脸去跑操。 张飞昨天回家去了一趟,他说经过十一中时,止不住落泪,孤独凄凉感深深地 攫住了他。张飞说他厌倦了学校生活,他希望能够到一个离家很远或很近的地方生 活,他计划退学,而祝海飞也正在计划留级,如果是这样,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心里发怵。可又觉得是个锻炼的好机会,苦战能过关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 读圣贤书。 我决心好自为之。 今年高考全县282 个文科生录出了54,而这54人中没有一个应届生,给我心头 那团希望之火浇了一盆凉水。 又来了一位插班生,叫刘恒。高个儿,宽肩膀,瘦长脸,宽面颊,浓眉大眼, 满嘴稀而黑的胡须。班主把他安排在张飞的桌位上(张飞已经旷课多天了),让我 把张飞的书本搬到最前边的课桌。 可悲可怜的张飞啊。 午后班主又领了一位瘦高个的插班生走到我桌旁,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果不 出所料,他令我站起来,问瘦高个儿:“眼不近视吧?” 瘦高个儿点点头。 “那你就在这张桌上吧。” 我呢?被发配到最前边那张课桌上去了。 教师节下午,县教育局来慰问老师,班主却极其不以为然,他称这种举动为 “过场戏”::“听着吧,明天广播里又要颂扬他们了,荣誉他们赚足了,倒让咱 们白忙了两天。” 听着他的牢骚,我们捂着嘴偷偷乐。 我现在才真正感觉到什么是紧张而又活泼。我的学习,除了数学外,还没有觉 出压力。我还是有希望的,但客观的主观的原因都将注定我不佳的命运——说不定 我也会中途退学,或被勒令退学,或彻底崩溃。 张飞提出退学,班主痛快答应,但校长得知此事却大为恼火,虽然批准了,却 仍然把张飞臭训了一顿,挨了训的张飞心满意足,急急离去,带走了那么多凄凉、 悲哀和无奈,我却要硬撑下去。 有两位同学被勒令退学,一个是班长吕军,另外一个是卫生委员郑红。 还有两位被劝留级,其中就有胖宋。 郑红趴在桌上嘤嘤地哭,很委屈的样子,吕军却兴高彩烈地分糖。 胖宋在宿舍大为不满地陈述自己的冤情,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骂。他拒绝留 级,选择了退学。 “你为什么要走?”我们问他。 “我堂男子汉到二年级去?丢不起人哪。” “你真要退学?” “退。算清学费就走,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两座山碰不到一块,两 个人可能会走到一起,这破学校,有什么好的?不就几栋破房子嘛。” 胖宋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级的名额给了郑红,胖宋呢,被冠以勒令退学的帽子。 贺东在班上混得相当不错,吕军一走,他就提了正班长,深得宠信,身兼四职, 罕见!这小子趾高气扬,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而他的学习成绩照样要补考。 贺东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游说老师,将郑红留在了高三。 班主很有性格,只要被他抓住把柄,用他的话说,就要“彻底批倒批臭,定个 充军发配之罪。”为了不让我们“蟹子过河,瞪起鲜眼”,他坚决禁止同学之间谈 心,称之为“谈黑心,谈狗心”,并且频下通令:禁止任何人练武,禁止搞帮派活 动,禁止男女独处。他用了半节课时间连连逼问一名曾与女生谈到深夜的男生,让 他彻底交待“罪恶勾当”。 班主在激情演讲时,我的心却飞回了老家。 我的同桌叫徐兴春,被大家称作狂人、精神病患者。我和他很投缘,有种相见 恨晚的感觉。人逢知已千句少啊,我们有无尽的话倾诉,像开了闸的大坝,滔滔不 绝。徐要我提防这里的女生:“她们具有乡下女子的大胆与泼辣,男女关系极其随 便和毫无顾忌,不信你留意观察一下,她们的眼神很特别,话语更具挑逗性,你要 提防。” 气象台发布九号台风登陆的消息,称此台风将扫过胶东半岛,但人们并不把这 事放在心上。 台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蹂躏着这里的一切。那时我们正上地理课,外 边大雨磅沱,骤然间风大起来,天色开始昏暗,轰隆隆的声响使大地颤抖起来。 大片树叶被撕扯下来,弹射出去,象失去方向的鸟儿。而惊恐飞散的鸟儿,又 像这无主的树叶。那些没有惊起的,躲在屋檐下动也不动,惊恐地注视着这个发了 狂的世界。 校舍一棵碗口粗的刺槐渐被刮歪了身子,终于抵挡不住,被连根拔起,极不情 愿地倒下去,接着是第二棵,第三棵……。风更强劲了,飞沙走石,揭天扬地,树 木成批倒下,有几处围墙倒塌,但听不到一点声响,只有大型建筑的塌方才发出恐 怖的轰响。风越来越强,揭起地上的水土化成昏黄的烟雾,四处冲撞。所有的鸟兽 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窝在了角落里,似乎世界末日到来了。 外边仿佛有一双大手在四处搅动,搅得天地一色,烟雾迷蒙,如混沌初开。 树木的倾覆把校内所有的线路全毁了,缠绕在纷乱的树冠上,无力地斜倚在屋 檐下,几间教室被树夯塌了。地上水流成河,地里的花生被掀翻了身了,而玉米更 惨,全倒伏了。 这是一个毫无生气、可憎的世界。受了狂暴的风所惊吓,我的心阵阵绞疼。 地理老师小心依依地探出半个身子用测风仪测风速,他说风不大,只有八级。 中午时,台风终于过去了,外边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没有。到处是破败的景象, 操场上的篮球架趴在那里,树木几乎全倒下,几棵高大的树斜搭在教室墙上,挡住 了进出的门。 我一直担心家里的亲人,也许他们也正挂念着我吧? 夜,青蛙在起劲地鼓噪,虫声也响成一片,台风没有给它们带来不幸,倒像是 给它们注射了兴奋剂。 徐兴春不着边际地大发感慨:“一叶落知秋啊,北方的秋天来得轻来得静,来 得悲凉。一阵秋雨一阵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啊。小小灵宫,弥漫怅惘,注释 五色阳光的灵谷,那挟着桂花籽的凉风却极富强烈的感召力和挑拔心弦的魅力。” 我说你在念咕什么,念经吗?他说背课文,你听不懂的。 我向往外边纷繁的世界,向往那种火热的生活,盼望早些毕业,以便去实现我 雄心勃勃计划的梦想,我每天都在期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那天下着雨,地上滑,我刚出教室就摔了个四脚朝天,教室里的女生毫不掩饰 地笑出了声,她们的笑,惹恼了我,直想骂,却不敢开口,尴尬地爬起来,自嘲的 一笑了之。 这一跤跌出了我回家的决心,不听徐兴春的警告,下了决心要回去一趟。其实 是猛然袭上心来的恋家之情,使我产生了这种强烈的冲动。 离了校门就有一种鸟儿出笼的感觉。一刹那觉得天也宽了地也广了,连那阴沉 的天色、邋遢的原野也可爱了许多。 孤单单一个人,在黑暗中,在迷惘的雨雾里行走,一点也不觉害怕,回家的冲 动象燃烧的火。 到处是台风留下的痕迹,湍急的五龙河水漫过了大桥,行走的艰难可想而知, 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程,我用了近三倍的时间。 远远望见西寨子时,我终算松了口气。 回到家,挨了老爸老妈一顿训。他们很不理解我的举动:雨大天黑,回家干什 么? 我也说不清,我只是简单地找了个理由:头疼。 借此理由,我旷了三天课。这三天我除了到大河洗澡,大部份时间躲在新屋里 消磨时光,我一直在期待什么,但我期待的人并没有来找我。 最终等来的是老爸急促的脚步声,从脚步声我能断定:是祸不是福。果然,老 爸发火了,严厉谴责我逃学的滔天罪行。 我不敢正视老爸,只能偷偷用眼的余光察言观色。他训话的后半部份是一种失 望后认命的语气。 我本来还想多玩几天的,看来没戏了。 我买了盒劣质烟,打算好好酝酿下一步。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把抽烟叫作吸烟了,我一支支吸,大口大口咽,火烧火燎地 难受。呆呆盯着北窗,竟然产生了幻觉,白色世界突然摇摇摆摆面目狰狞地向我走 来,一张可怕的鬼脸冲我冷笑,我赶忙闭上眼,扭回头看窗外的月光。 我怀疑自己要死了。 我已经死去了心中的爱,失去了所要的,面前只有一条吉凶未卜的路。 我从此不会留恋学校,也不会留恋家。 但我还是返校了,怀着强烈的抵触情绪上路的,仿佛此行不是走向光明,而是 走向深渊。 我料定班主不会轻饶我,同学们也会嘲笑。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管发 生什么,我都能忍受。 大大出乎意料,进了教室,同学们极其热情地问候我,徐兴春还亲切地给了我 一个拥抱。 我必须找班主任解释一下。 结果同样令我费解,我只简单地一句“老师我回来了”就得到了他的谅解,班 主和颜悦色地点头说知道了,一丝凶狠也没有。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愣地站在 他宿舍门外等他的责备,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回去吧。” 我便很轻松地离开了,并且还哼起了曲子。回到桌位上才体会到:学校生活并 不那么坏。 我旷课这三天时间,班上进行过一次全面的摸底考试,我需要安心补课。 学校严格控制学生的通信,每封信都要由校长亲自拆阅,凡内容好者,封好归 还,不好者扣留。拆阅的主要目标:来自十一中和县城两所重点高中的信。规定: 凡男女之间通信一律扣留,信中涉及抵毁本高中之言论者,同样对待。据说往外寄 的信,校长也与有关部门打好了招呼,必须先过他这关。 说不定我的信件就有被扣下的,怪不得我来七中这么久,一封信也没收到。 课外活动时,全校师生到校长室前集合,收听老山边防前线英雄演讲,英雄们 是昨天刚到县城的。 这儿的伙食糟透了,让我真正体会到了饿的滋味。 于是,我中午溜到五里外的镇街优待自己。本打算吃面条,热气腾腾地馋人, 可不舍得花钱,只买了俩冷硬的馒头,一路啃着回学校。这馒头显然已馊了,这是 我在这个破镇子上第二次受骗了,真不明白那么时髦、漂亮的馒头西施怎么能干这 缺德的事。 刘恒是条血性汉子,他对现实极其不满,大有看破红尘之势,但他倔犟性格中 折射出的强烈爱国热情却让人赞叹。我看过他的日记,知道他有着与我一样的苦恼 和彷徨,也曾发出无数个疑问,日记中充满着痛苦煎熬中的思索和迷惘,但绝不是 绝望的呻吟。从他的日记中可以感受到暴风雨的前兆,也能看到蕴藏许久的、正在 勃发的能量。刘恒情感丰富,虽然少言寡语,却感情炽烈,一俟冲动起来,极富雄 辩,许多观点与别人大相径庭,这一点非常令人头疼。 张飞参军了。他给祝海飞写来一封信,收到信那天,我不在。据说祝打开后不 久,捧信的手突然抖动起来,他很激动。这封信肯定很伟大,有几个同学还为信中 的内容抹过泪。后来我问祝海飞:“张飞写了什么?”祝说张飞要开赴前线了,他 很想念我们,也很留恋故土,更眷恋青春,此行恐怕难回故土,面对死亡,他没有 一句牢骚。 我想这封信我看了也会流泪的。 刘恒激动之余,给张飞写了一首诗,叫《南方的英雄花》,具体什么内容,我 忘了。 课外活动仍然收听老山战斗英雄报告。这些天,我们被英雄们的壮烈感动着, 整日浸泡在幻想的炮火硝烟中,仿佛看到惨烈的场面,悲壮的镜头:钢铁般的男子 汉,冲锋拼杀,攻克堡垒,最后壮烈牺牲在炮火里,只剩下断臂、头颅和悬挂在树 梢上的肠子。他们当中便有我们的同龄人,甚至有比我们还年轻的。我有一种强烈 的欲望——当兵去,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我问刘恒:如果让你当兵到前线,你乐意吗?他的回答很坚决:“我才不去卖 那份命呢,我到前线流血,他们在后方享乐?搞女人?弄圈套?勾心斗角?”他的 回答令我大为失望。我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反驳,虽然很泛力很苍白:“我们不能昧 了良心啊,我们可都是中国青年哪……”反驳的结果:刘恒猛烈地回击了我。极尽 呛白、嘲讽之辞。我毫无招架之力,只有缄默不语。不能不承认,这家伙的话实实 在在,相比之下,我的话成了可笑的高调。 “当然,”刘恒缓和了一下口气:“面对牺牲,我是绝不会后退的”。 我说你不会是唱高调吧?这话伤了刘恒的自尊,他从此对我有了看法,有意无 意疏远我。我曾向他道过歉,但他还是不原谅我。我知道我又做了件蠢事,挺伤心。 在这里,虽然是同一个天,但我感觉云是无聊的,天是寂寞的,人是无情和俗 气的。 我竟然收到了林英英的信。 她说是在非常激动的情绪下写这封的。看完了信,我同样激动不已。她鼓励我 一定要努力,不要再消磨时光了,不要再习武打架了——真是可恶,她对我的印象 仍然停留在两年前。她说她的目标是名牌大学,比如北大,清华之类。 林英英的信使我处于极度矛盾和痛苦之中,觉得愧对她的一片真心。谁不想考 大学?可我的能力呢?我无法回信,因为我不想违心地写那些口号式的东西,也不 想告诉她我的现状。我在一张邮票背面写下两句话:冒天下大不韪,逆天行事。然 后贴到信封上,寄出了一封没有信纸的回信。但愿林英英心有灵犀,能够揭开信封 上的邮票看看。 贺东的变化令人不可思议,完全换了一个人。他不再写文章,而是痴迷于弄权 和早恋,与郑红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 学校还要继续淘汰插班生,只保留48个名额,我有可能被勒令退学。我的心绪 极差,好在不久我收到了吴瑞芹的信,这是一个大大的意外。这个意外使我激动不 已。 吴瑞芹在信中说:“好多人看不起农村,其实农村可爱的东西很多,首先就有 城市所没有的野草、花儿、丰收的果实、善良质朴的父老乡亲。” 原来她这么热爱田园风光啊。 从下周开始,我不想再回家了。我已经把衣服、粮食、被子等等统统带来了, 准备来个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这个决心一下,我对自己狠了起来,每天晚自习都溜回宿舍抽烟,甚至公开地 抽。我喜欢抽第一口烟的麻醉感,常常晕头转向地坐在凳子上,在烟雾中享受光明 和希望,编织胜利的花环,把忧虑烦恼恐惧全抛到九霄云外去。 想要走自己的路,就只能这样。 晚上我又梦到了小姑和巧,这一次,我和巧行了事,很痛快地发泄了一番,搞 得极其狼狈,趴在床上不敢动,费了好大气力才偷偷换上干净的内裤。 在宿舍睡觉无异于受刑,其艰苦程度难以描述。首先得忍住蚊虫的叮咬,然后 得想法翻身,窄窄的床睡着两个人。 我想家又怕回家,只好挨着吧,在这个开放型的学校里找到真正的自我。 文科班就是文科班,谈诗论文的风气很浓。在这个领域,刘恒的风头很劲,他 对古诗词是非常感兴趣的,高唱低吟,煞有介事。而对现代文学,不屑一顾,斥之 以鼻。原因是现代小说充斥了武打、爱情加色情,谈不上有什么文学价值,因而他 推崇了古人,为古人的自然朴实所倾倒。 刘恒有一个远大理想:象李白那样周游全国,哪怕是一路讨饭吃。我说这不现 实,很难实现。对我的观点,他没有反驳,表示深有同感。 与刘恒相比,我自恃要比他现实的多,我首先广交天下知已,在报刊上查找了 十几个名字,给他们写了信。这些人分布在全国各地学校,从他们的材料中,我认 定可以交往。此现象在七中很普遍,属于正常的联谊,老师不赞成也不反对。 日子飞快,对我来说又太慢。快到中秋节了,秋假也要放,还得进行期中考试。 我做好了被勒令退学的准备,同时又被一种喜悦支配着——回家的日子快到来了, 我又能见到爱着的人了。 中午趴在桌上迷糊了一阵子,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警觉地抬起头,以为有 信来了,却看到了老爸清瘦的脸庞。他给我送来了口粮,我特别感动。凭这个,有 什么理由不好好读书呢? 老爸叮嘱我不要惦记家里,不要分心。这是不可能的,我非常急切盼望秋假的 到来,以便回家过一段清闲日子。 渐渐习惯了学校生活,觉得七中挺可爱的,象家一样,因此想家的情感渐渐淡 漠了,但依然难以彻底抹去,我常常驻足西眺,在众多的群山中寻找属于西寨子村 的那座山峰,想像此时山下的村子里,我的亲人们正在忙什么? 为了打发无聊,我抄写《增广贤文》,内容全是略带消极而又极富人生哲理的 东西,是刘恒的最爱。上周丢失了一本后,他发疯地骑上自行车跑到县城的朋友家 花了一个半小时抄录下来。 昨夜醒来几次,黎明时又朦胧睡去,没听到起床钟声。 几乎每晚的梦都要见到小姑她们,我不敢想像某一天小姑也像巧一样出嫁时, 我能不能承受。 琳琳给我寄来了学习材料——她又盯上我了。从副班主任手里接过邮包时,我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痛苦?喜悦? 邮包被撕开过,有很明显的拆阅痕迹,好在琳琳给我的信隐藏得很巧妙,似乎 没有受到审查。 我颤抖着把信拆开,看到的却是“弟弟”这个让人心酸的称呼。后来我明白她 是为防拆阅不得已而为之。琳琳在信中说她现在和我一样,也陷入了痛苦与迷惘之 中。这是我极不愿看到的,我一直希望她快乐,不要多愁善感,可她还是陷进来了。 她被无限的哀怨、痛苦和自责包围着,她说要面临两个选择,第一个是我,第二个 是有没有必要读完高中。看得出来,琳琳对高考不抱任何希望了,所以她对我的勉 励也是苍白、无奈的。 可怜的琳琳。现在该怎么办?让我去安慰她?鼓励她?做不到,那非常滑稽可 笑的。 现在惟一要做的只能是静下心来,埋下头去,记、背、写,这样良心才能得到 一些平衡。 我们的活动受到限制,活动范围越来越小。只有单调的吃,睡,学习,那些快 乐的日子,已经逝去,如梦一般。 校园里的兰花开得婷婷娜娜,君子般,又如纯洁少女,张开着细长的花瓣,在 绿丛中蓬勃着朝气,没有丝毫凋零的意思。 七中的劳动课压缩到了课间操时间,我们每人分到一片菜地,我习惯于与泥土 打交道,感到亲切的同时,爱校的热情也渐渐升温。劳动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全校 队列比赛,搞得特别隆重。我专心地做每一个动作,感觉特别自豪,也特别激动, 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代。 当然,我的动作特别不好,根本不会向左转走,滑稽得要命。 晚上停电,副班主陪我们度过了黑暗的三十分钟,他作了如何培养正确心理的 演讲,激情洋溢,发人深省,具有很强的冲动力:“人活在世上,能不遇到各种各 样的困难和挫折?只要你泰然处之,不放在心上就过去了。……”“只要敢闯敢干, 心胸宽广,以诚相待,你就会把握自己的命运,实现远大的理想……。”我听得特 别投入,差点流下激动的泪水。过瘾,及时,我真想对他大声呼喊:“老师,知我 者,是您啊!”我考虑是不是有必要找他倾诉一番,只要他不摆出老气横秋的样子, 不板起饱经风霜的面孔训我就行,如果将来我出息了,我会经常给他写信的。 晚上又梦见她们了,向我走来,但却没有了笑容,只是随便地招呼一声就走过 去了,我从悲伤中醒来时,很痛苦。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我渴望睡觉,只有睡去,才能得到暂时的解脱。真希望永 远睡去在童年的梦中不再醒来,我对未来已不抱太大希望,找不到一点慰藉,只有 沉浸在回忆中,从已去的岁月里才能品味到一丝甜意。 只不过两个星期没回家,却像过了一年。我拗不住了,吃过午饭不久,就找了 一个很巧妙的借口,匆匆写了一张字条托徐兴春递给贺东(我讨厌贺东,不愿意直 面于他),拎起包,跨上瘪了气的自行车出校门去了。 心情不错,但喜悦中掺杂着失望和厌倦。 零星地飘下几滴雨,远山又呈现出熟悉的姿态,在淡淡的雾气中隐现,终于又 能这样完整地看到它们,我心中有种重见亲人的感觉。 路上想得挺多。远离了同学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我才发现非常在乎他们。首先 想到的是那个21岁的大龄女生陈蕾,矮矮的个子,长相一般,人缘却不错,圆滑轻 浮。她初中毕业后干了两年供销社的售货员。她的知识面很广,班里仅有她的课桌 上摆放着一长溜书,书夹是玫瑰红色的,就像她本人一样显眼。她的成熟拨动了许 多男生的心弦,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总渴望和她接触,好在她与刘恒的关 系特别好,我相信早晚会有机会和她交流。刘恒的年龄比她还大,他来七中之前, 在生产队干了两年小队长。 俩人有点惺惺相惜。 我也想到不愉快的事情,比如被七中“解雇”、除掉学籍的可能性。不过我并 不在乎,我绝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惊恐万状,我的心已经麻木。如果真有这一天, 反倒是个恩惠——可以脱离学校生活,回到老家,浸润泥土的芳香,过浪漫的日子, 多有诗意。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鸡场。进门之前有点紧张——只是瞬间而已。我听 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很熟悉的声音。是她,小姑。我很激动,不知怎么回答才是, 只有装出冷淡的样子。不敢正视她,不敢看她的脸,连她的穿着也不晓得。 小姑却大大咧咧地站到了我跟前。她丰满了许多,变黑了些,用那双会笑的眼 睛看着我。我想和她开句玩笑,但话一出口,却不是那么回事,弄得她挺尴尬: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我竭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没有啊,我还是老样子……变了吗?”有点语无伦次。 小姑不再说话,用异样的眼神盯视着我,我听得见她激动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我很紧张,怕让老爸老妈撞上。 背后有脚步声,我僵立在那儿不敢动,猜测走近我的人会是谁。 是巧。 巧瘦得厉害,脸色比以前苍白,面颊曾有的红晕也消失了,两个眼角多了鱼尾 纹。只有说话时,脸上才浮现出迷人的、天真和善的笑。巧结婚后不久,回到鸡场 上班了。 只要小姑在,巧很少和我说话。这次也不例外,她只淡淡地问候了我一句回来 了,就再也没吱声。 这已经足够了。 我匆匆地离开鸡场,小姑却跟了出来,她仍然关心我“怎么瘦了”的事儿。我 知道她希望与我多呆会儿,但我上车而去,把无限惆怅和思恋的小姑撇在身后。 估计晚上小姑会来找我,但又一想,不可能,她不会看不出我的冷淡,她也不 是那种太轻佻的人。 我的判断没错,小姑没来。挂钟不折不扣地敲了十二下,我才关灯睡去。早上 醒来已五点半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老妈在门外一声声喊我起床:“下雨了, 快起来走吧!” 我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仍旧不想起来。直到听见老爸的脚步声,我才一跃而 起,匆匆洗漱完毕,在他的严厉逼视下离开家门。 大概因为校长和班主都不在校吧,大家轻松了许多,平日里蠢蠢欲动的念头都 化作了行动。我们几乎没学进一点东西。 我忽然又起了当兵的念头,当兵起码有两大好处:一是可以在战场上验证自己, 就是死也要死个好样的,另外,当兵就可以拿到毕业证。 距七中五里的镇子叫葛家疃,这个小镇比起小南坡要逊色得多,但集市却非常 繁荣。这里的街道不直也不宽,没有一栋楼房,商店杂乱无章地混在不起眼的民居 中,一股土坷垃子气。商店里的女售货员却个个迷人,但服务态度极差。 我讨厌这个地方,因为我几次到街上买东西都遭遇冷脸,而且还被骗过几次。 葛家在我心中的崇高形象坍塌了,只留下一片废墟,我深深思恋自己的小南坡。 刘恒最近情绪比较反常,到处宣讲他的动人故事。听他娓娓讲述,眼前仿佛慢 慢展开一副朴实动人、透着泥土清香的爱情画卷。刘恒有过一段浪漫的爱情悲剧, 这段经历肯定对他的影响深远,他讲述时不仅绘声绘色,而且情到真时声泪俱下。 这家伙是个外向的男子汉,情绪上的所有变化都会展露无遗。他的讲述特别精彩, 到那可悲可恨之处,我也跟着他热泪盈眶。激动时,他双手不停地掀动桌上的书本, 以抑制自己的失态。 我从刘恒的经历中领悟到不少东西,从他身上我照见了自己。我们竟然有惊人 的相似之处,这让我愕然,心里潜生了一种倔犟,似乎知道了什么才是真爱。 于是,晚上我做了一系列的梦,是恶梦,令人恐怖,发人深省。不过,遗憾的 是醒来后,这些梦迅速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早上五点,我很准时地醒来,多半是 因为睡姿的难受,太挤了。穿好衣服下床去,大家仍在酣睡。 外边又下起了毛毛细雨,天色阴沉灰暗。 胖宋今天退学走了。对此事,班主的表现不可思议——有些幸灾乐祸,而且竟 然把胖宋要求保守的秘密公诸于众。当然,他赞美了胖宋,只是话语中充斥着冷嘲 热讽。胖宋参军去了,他说验不上的话,还要回来。这是他的秘密之一。班主在颂 扬他时,大量用了“为保卫伟大的祖国流血光荣”、“为人民谋福利是最大的幸福”、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等口号,听了不舒服。 贺东的胆子越来越大,特别在班主离校期间,他更是兴风作浪,纠集五六个论 资排辈称兄道弟的同学,到镇上的饭店聚餐,叫几样菜,买几瓶酒,恣意畅饮。在 这里,也只有他才敢冒学校之大不韪。 而令我不能接受的是刘恒竟然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难道仅仅因为他和贺东是 老乡?还是别有缘故? 下午历史考试,题很难,我几乎一题不会,即使开卷考也得不了几分,所以, 终于没交卷。 班主拿着一摞信走进来,我马上兴奋了,我断定有我的信,我盼望已久了的。 果然有,是那些被我联谊了的朋友写的回信,他们把地址写得乱七八糟,把我 的名字也写错了,真难为了邮电局,他们是怎么把这些信送到了七中的? 这些信很麻烦,无一例外要我介绍一下七中的学习情况和我的理想追求。 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回信吧。提笔认真斟酌着,半真半假,非常认真的虚构, 像写小说一样,来它个基于现实,高于现实吧。我顾忌实话实说,那样会被瞧不起, 会失去这份刚到手的友谊。可不吐真言,又违背了我光明磊落的处世原则。 真是别扭。 我拼命地抽烟,九分钱的庆福烟,苦辣。我在思考退路,历史卷子没交,必将 惹来大祸。不过,我现在一切都不在乎了,大不了一走了之。 门外秋虫唧唧,它们仿佛难噤夜的寒冷,叫声颤颤微微,毫无生气。我拼命复 习功课,可一点也学不进去。我时时为自责所煎熬,始终找不到奋发进取的冲动, 没有一丝求学的欲望。 我感到心中那缕燃着的、最后的希望之火正在渐渐熄灭。 在没有电的那段时光里,大家都到院子里去。夜很黑,且阴云笼罩。流萤在树 间飘浮,不觉落雨了,我们是从脸上丝丝的凉意中感觉到的,隐约能见地面上的斑 斑点点。雨点大而疏,仿佛天的簇泪。教室外的家桃花,本来是艳丽的一片,可在 这夜色里完全看不到它们一点婀娜的身影。 秋的到来使我们感受到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草木谢荣 春风,木怨落于秋天”的悲凉意境。 已近午夜。我毫无睡意,独自呆立在宿舍门前,任噼叭响的雨点叩击心房,我 出奇地平静,而又出奇地悲哀和惆怅。教室里灯光明亮,还有许多同学未散去,不 知谁唱起一首很悲伤的流行歌曲,一遍又一遍,好象他真地在流浪。 刘恒也没睡,他今天接到一封信,也是那种见不得阳光的信,让他陷入了极度 的痛苦之中。不,不是痛苦,是一种迷惘的幸福,慌恐的甜蜜。看得出来,他在竭 力压抑心中的情感。这封信刘恒特意让我看了,虽然他把称呼和落款都涂掉了,但 我还是能敏锐地从字里行间捕捉到写信人游丝般的情意。刘恒说他手中还有第二封, 我说拿来看看,这家伙却只是卖了个关子,非常谨慎地把那封信收了起来。他把所 有的信都封装在一个大信袋,然后锁进木盒子里。我不明白:学校查得那么紧,这 些信是怎么溜进来的? 最近的信件频繁,引起老师的高度重视。正副班主用了一节课时间,一唱一合 地给我们上思想课,美其名曰“纠风”。他们的训话很俗很露骨,听了后绝对不能 鼓起生活之风帆。班主反复强调:“写信是不正常的,你们不要相信碗中的饭都能 养活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通信帮不了你们什么忙。”接着,他旁敲侧击 地说:“一些相当过分的同学,比如转学来的某些人,非常喜欢写信……”,这分 明是冲我来的,我哪敢抬头?耷拉着脑袋找地缝。 班主又举了一个例子:“去年开除了一名天天泡在信里的同学,他还一万个不 服,说不念书照样能成万元户,跑到东北做鱼网、逮兔子,后来怎么样?懊恨得要 命,悔当初走错了一步,哭着喊着要回来复读。……” 他们说的这个人是谁,我们不在乎,但我们却很鄙视他:要么当初你别选择, 要么你选择了就别后悔,如今充分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你他妈是个窝囊废。这个时 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代,做什么也能成功,为什么非要哭着喊着要回来? 这就是我们当时的世界观,更是我们接受思想教育后的“进一步认识”。 下了晚自习我并没有离开教室,一直用功到下半夜。感到乏了,和徐兴春、刘 恒过烟瘾,刚刚吸了几口,副班主一步闯了进来。惊慌之下,我们迅速将烟掐灭, 但从鼻孔中钻出来的烟雾出卖了我们,大家只好强作镇静,等待一场剋. 出乎意料 的是,副班主一声没吭,轻轻走过来看了我们几眼,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睡吧, 四点多了。”就走开了。 我们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把悬着的心稳稳放进肚子里,虽然担心明天会受到严 厉批评,但仍不舍地上那半截烟,捡起来重新点上,而此时副班主的背影还在我们 的视线里。 回宿舍时,雨刚刚停了,地上泥泞,仔细掂着脚走。地面被灯光照得水亮一片。 毕竟秋天了,夜晚冷得让人受不了。 宿舍里静静的,我们轻轻推门进去,摸索着撩开帐子往床上钻。那个狼狈样, 如果开了灯,定会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想到自己的熊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徐兴春和刘恒却没有睡意,躺下后来了精神,唧唧喳喳地谈论什么。我脱去外 衣,又点上一只烟,烟火落到衣服上,吓得我忙不迭地拍打,猛吸几口后赶紧掐灭, 躺下去,留心偷听他们的谈话。 刘恒又在倾诉心声,这家伙到底怎么了?把自己的那点秘密全抖了出去。此时 我对他的感觉只有四个字:轻蔑、同情。 他讲的那个女孩儿叫代玉,一个窈窕瘦弱的女子。 刘恒对她的描述准确、精炼、到位:纤弱细高,细眉凤眼,瓜子脸,尖下颏, 不多言语,温情软弱,忧郁伤感。 刘恒讲得很审慎,说话的声音很细微。这次的版本与以前讲的不太一样,有新 演绎。他说代玉给他写信时,总是一边哭一边写,是醮着血泪写出来的。他们青春 竹马,代玉在小学就给他写情书。代玉本来学习很好,读高二那年,她父母去世, 不得不休学回家种了两年地,后来又想回校复习,但她哥极力反对,怕她读完书也 好嫁人了,帮不了家里的忙。代玉以死要挟才遂了复读的心愿,但为了追求心上人 (刘恒),她再次放弃了学业,陪伴刘恒干农活。 好一幅男耕女织的生活画卷。徐兴春听得来了兴致:“你们那个了没有?”刘 恒说没有,我们只是拉拉手。徐兴春说我才不信呢,你给我从实招来。刘恒说我们 只抱过一回,抱了肩头。徐兴春还是没有满足,步步紧逼:“再往后呢?你们定亲 了没有?现在怎么样了?”我听不下去了,使劲拍了下床头:“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们这才噤声,翻了个身睡去了。 外边又下起了雨,宿舍里静静的。我反倒睡不着了,脑海里逐帧回放着小姑她 们的影像。 黎明时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成为威武的军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西寨子街道 上,引来好多人羡慕的目光。梦中竟然出现了代玉,她纤纤嫩嫩的手里捧着一束石 竹花。这种花只开在山地里,是老家常见的一种野花,有火一般的热情,年轻人一 样的朝气,婷婷立于野坡之上。它们不是成片的,随意的在什么地方冒出那么两三 株来。我很喜欢这种花,青绿的山坡上蓦地跳出这么一两枝火红的花,会顿时点燃 心头的希望。 梦到深处,却被起床的钟声扰醒。还是那一套跑步、自习、抢饭、列计划,补 课,背书,做题,提心吊胆地等待提问……好多事要做,不容我再想那些浪漫事儿。 在这里,必须成为一台上满了弦的机器,一刻也不能松懈。 陈蕾下街时摔伤了手臂,她休养的那些日子里,刘恒偷偷去看过几次。这件事 只有徐兴春知道,他告诉了我,我不想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此事。但仅仅过了两天, 班上便没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还了得!让班主知道了,岂不要命? 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班主不仅没有批评刘恒,还狠狠表 扬了他,不过,他最后提醒了句:做事要光明正大,偷偷摸摸的不好。我后悔没有 抓住这个讨好陈蕾的机会,感到非常沮丧,但徐兴春却说你幸亏没去,否则刘恒绝 不会轻饶你。 陈蕾不在校的那些日子,刘恒成了她的经纪人。他尽职尽责,非常忠实地维护 着陈蕾的利益,就连填表,他也没忘记给她工工整整地填写了十九岁,不明白为什 么非要让陈蕾晚出生三年。 祝海飞也收到了三封信,是他大学的朋友写来的。对此我既羡慕又妒忌,心里 不太好受。虽然我知道忌妒别人是无能的表现,但我无法克服这个弱点。 现在我已经拚尽全力学习了,并且下定决心即使再搭一年复习,也要考取大学。 当然,我必须断绝乡情及与外界的通信。对我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的考学 之路注定困难重重,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出一身冷汗,脱一层皮。 我痛苦于有家不能回,有校不敢留的矛盾心理,看来只有硬着头皮挨下去了, 反正仅有几个月了,很快。 课外活动我和徐兴春溜出校门,他理发,我照相。照相是我酝酿已久的大事: 把照片寄给林英英,让她感受一下我在七中的阳光灿烂,让她知道我王连杰今非昔 比,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愣头青了。 照相馆里人挺多的,长凳上坐着数位漂亮姑娘,个个珠光宝气,打扮得像花儿 一样,我受不了这种场面的刺激,一把拽住看傻了眼的徐兴春匆匆逃离了。还是理 发店好,我们在那里呆了一个多小时,感觉特别舒服,理发的是位老爷子,我陶醉 于他的“表演”。不敢想像,吴瑞芹怎么也选择了这门手艺? 贺东的人缘越来越差,成为众矢之的。这家伙的猖狂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他靠打小报告取悦于班主,以奠定自己的根基,曾多次宣称自己是“天上不吃风筝, 地上不吃板凳”的主儿,麾下有无数的克格勃,别想在背后说他一个不字……。贺 东确实消息灵通,即使别人刚刚说过的话,他就会马上知道。所以我们不得不时时 小心提防他。只有徐兴春蛮不在乎,他的幽默,在这种氛围彰显了不可比拟的战斗 力。这小子真有一套:在公众场合说话时,首先高声喊几句时兴的政治口号,美其 名曰“最高指示”,然后才转入正题。贺东对他恨之入骨,却无计可施。有次贺东 气冲冲质问徐为什么用这种阴阳怪气的方式说话?徐兴春说:“我是严格按照xx路 子走,永远不超出xxxx基本原则和xxxx主义xxx 思想的路子以及xxx 路线。”—— 他套用的是贺东的口头禅。明明知道这是讽刺自己,可贺东无话可说。 孔老头莫明其妙地来到七中,在校长室里谈了几个小时。我们一直留心校长室 的窗口,留心着孔老头的动向。长长的烟卷和满头的白发,是孔老头的标志,他在 窗口闪来晃去,似乎谈得很激动、很投入。 我和祝海飞、贺东的神经不同程度地绷紧着,提心吊胆,各怀鬼胎,怕孔老头 在校长面前揭我们短。 好在平安无事,并没发生担心的事情,只是虚惊一场。午饭后我约了刘恒、祝 海飞去水库洗澡。我差不多两个月没沾水了,身上结了层灰壳子。 水透心凉,但并没有破坏我的好心境,一个猛子扎下去后,通体舒畅。我们奋 力游向五百米外的彼岸。祝海飞水性差,游了不远就退出了比赛,爬进了苇丛中的 铁皮船,扒着船帮狂呼乱叫,为我和刘恒加油。 我的体力显然不如刘恒,慢慢被刘恒甩在了后边,他越游越快,而我差不多要 抽筋了,不得不换了仰游的姿势咬牙坚持,但离北岸还有百多米时,我怕抵岸后无 力返回,赶紧掉头往回游。此时刘恒的影子已从浩淼的湖面消失了,我仔细寻找才 看到一个芝麻大的黑点,他已经从对岸回游。祝海飞拚命吹口哨,尖利的哨声在空 旷的湖面、在寂静的秋野中回荡。刘恒虽然有点疲惫,但兴头未减,竟然还能应对 祝海飞的口哨声,他的哨声舒缓悠长,听起来有点滑稽。刘恒游近铁皮船时,祝海 飞开起了他的玩笑,大声道:我正准备打捞你的尸体呢! 一离开水面,我们就冷得浑身发抖,赶紧穿了衣服往回走,回到教室后,一点 力气也没有了。透过窗子照进来的一缕阳光唤回了我的热量,即使这样,我仍感到 浑身发冷,赶紧扯开窗帘,让阳光最大限度地照进来,我蜷缩在墙角,尽情享受阳 光的温暖。 陈蕾今天伤愈返校了,是刘恒接回来的。俩人感情升温,其亲热程度已明显超 出了友谊界限,怎么说呢,像地道的恋人了,直接的表现是刘恒负担起了陈蕾的领 饭、取物等一应杂事。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