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台湾嘉义县六脚乡六南村 吕木森才到门口,就听到他阿母又在嘀嘀咕咕念他阿爸。 「妩宰见笑……一年换二十四个头家……饮饱困,困饱饮……棺篮仔假烧金 ……」都是些重复了十几二十年的老词,他都听腻了,难怪他阿爸老僧入定般, 任她搬破嘴皮,全然无动於衷。左脚前面一瓶空了一半的米酒,右脚前一堆花生, 两脚中间空地上一地的碎花生壳,吕进财就这么蹲在屋廊下,右手抓把花生,手 心一夹,壳和皮全吹到地上,留下一粒粒浑圆饱满的花生仁在手心裹,他就这么 左手捞酒瓶,右手花生的,可以在那蹲上大半天。吕木森小时候觉得阿爸吹捏花 生的本领十分神奇,蹲在旁边跟著学,等他要站起来时,两腿麻得一屁股跌在地 上,他阿爸哈哈大笑,他阿母却气得破口大骂他们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以为阿森 年纪小小也跟著喝酒。 「阿爸。」吕木森经过阿爸身边,喊了一声。他阿爸眼皮也没抬一下,也没 任何反应。 以前,很久以前,他阿爸不是这么冷漠。他十之八九都是醉茫茫的,可是他 对阿森很好。他不大说话,但有好吃的都拣出来给阿森。有了钱先买东西给阿森。 多半是漫画书、笔记本和铅笔之类。剩下的钱才拿去买他心爱的米酒。不过他买 东西给阿森,都特别叮咛不要给阿母看见。 阿森从小就爱看书,可是家裹太穷,没法让他上学,而且他记忆中,他们老 是在搬家,几乎难得在同一个地方住上超过三个月。 阿森小时候只能把眼睛贴著门缝,眼巴巴地看其他小孩背著书包,叽叽喳喳, 成群结队去上学。他很好奇学校到底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因为 那些小孩每天放学时,个个都蹦蹦跳跳,开心得不得了。他问阿爸,阿爸没答理, 一脸的闷闷不乐,但第二天出去回来,就给阿森买了一本<<小人国>>. 那是他拥 有的第一本书。阿森高兴极了,也很惊奇。因为他没上过学,可是他发现可以读 书本裹的注音符号。阿森央求像别的小孩一样去上学,挨了阿母一顿臭骂,从此 再不敢提起。 每隔一些时候,阿爸会悄悄问他上次买的图画书看完没有,他总忙不迭点头。 不久他就会在枕头底下发现一本新书。后来阿爸发觉阿森用一小截捡来的铅笔, 跟著书本,一笔一划自己在纸上练习写字,又给他买了铅笔和练习簿。 这一直是他们父子间的秘密。阿森记忆裹,阿爸本来就不多话,最多阿母唠 叨得太久,耳朵撑满了,才大声吼几句三字经。而后年岁越大,他越沉默,连阿 森也不大搭理了。大概装聋作哑最后成了习惯吧。吕木森走进厨房,把便当从塑 胶袋裹拿出来。「阿母。」自很久以前开始,他叫她便只为了不叫好像不应该。 最初她会回一声:「我没那么好命。」后来索性不理睬,偶尔心情好,会冷冰冰 「嗯」一声。阿森倒无所谓。他是在阿母的冷眼冷言玲语中长大的。她看他若肉 中刺,因为他是吕进财不知从哪带回来的。阿爸带他回家那晚,阿森依稀记得, 阿母发了疯似的和阿爸大吵一架,非要他说出那个狐狸精是谁,及他既然和别的 女人生了个已经四岁的儿子,干嘛还娶她?阿爸什么也没解释,吼著命令她收拾 东西,他们连夜搬了家。后来又搬了无数次,都是匆匆忙忙的,阿爸临时决定, 说搬就搬。 不知什么原因,阿母始终没生孩子。二十几年了,她有时还会为阿森的出生 来历和阿爸吵,从来也吵不出结果。阿爸要嘛根本不吭声,再不就是×××的骂 上一大串,然后喝个烂醉。阿母要是还不甘休,他就揍她一顿。当然倒楣的是阿 森。他们吵过后的连续几天,他去上工就没便当吃,等他下工回来,阿母丢一大 堆杂活要他做,做完才有剩下的冷饭菜裹腹,阿爸只要有酒喝,什么都不管不理。 阿母如何待他,阿森从来也不说。只要他们不吵架,她不歇斯底里的瞎闹,闹得 阿爸酒喝得更凶,天下就太平。阿森常觉得阿爸不是阿母口中醉生梦死的酒鬼。 酒精麻痹的只是他的反应,他心裹其实心事重重。或许阿爸为了无能也无力改善 家裹的景况,感到沮丧吧! 阿森长大后,深深体会没有学历,到哪或做任何事都矮人一大截的痛苦。阿 母一直持续的接些加工在家做,不管他们搬至何处,住多久,在阿森十四岁开始 去工厂做工赚钱之前,家裹的所有开销,就靠她做加工的微薄收入维持。所以她 脾气坏,阿森很能谅解。他不了解的是阿爸甚至试也不试出去找份工作做。他也 不知道阿爸带他回家以前是做什么的。事实上,阿森对自己四岁以前的记忆是一 片空白。阿爸只告诉他,他亲生的妈已经死了。至於为什么死的,她是怎样一个 人,他不说,阿森也完全不记得。或许他亲生的妈死了,阿爸太伤心而变得一蹶 不振,不事生产只知买醉,想看看酒精能不能把他毒死。那就难怪阿母看到他眼 裹就跟生了钉子似的。 自己把便当洗了,阿森问阿母有没有事情要他做,她不理他,他便知趣的出 来,蹲在阿爸旁边。「阿爸,」他依然文风不动,不过阿森知道他在听著。「工 厂又走掉了好几个人。」他拾起一片花生壳,挖著指甲缝裹面黑乌乌的油溃。工 厂裹的机器老得连加油都快推不动了。「上个礼拜阿田回来,大家差点认不得他。 他穿著西装,头发抹了鞋油似的,亮光光的。脚上那双皮鞋比头还亮。」他阿爸 灌著酒,往嘴裹扔著花生,眼睛木然盯著前方。 「他们都说要去台北。」 吕进财喀啦又捏碎一把花生。 「我不是羡慕阿田的打扮啦,不过我……阿爸,我也想去台北。」 吕进财呛了一口酒。「干!」他灰蒙无神的眼睛转过来了。「台北有啥米好?」 「我想多赚点钱,你和阿母也好过好一点的生活。」 「干!现在的生活哪里不好了?」「阿母不能再做加工了。她年纪也大了, 做那些手工很伤眼睛。还有阿爸你……」「哇?哇按怎?你赚了几年钱,给我买 了几瓶酒,怃甘了吗?想走了吗?干!莫怪你阿母常常说饲你未输送肉饲虎。」 阿森皱了眉。阿爸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彷佛他是这个家裹养的一条 狗。「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爸……」 「那莫你啥米意思?未去台北,免肖想啦,除非我死了。」 吕进财继续喝酒,不再理他。阿森看著阿爸握著酒瓶的手颤抖得几乎没法把 瓶口对准嘴巴。他不明白阿爸为什么气成这样。一口气把剩下的酒统统倒进嘴裹, 吕进财让辛辣的酒精冲掉腹中绞缩的罪恶感和恐惧。差不多了,他想。怪不得最 近眼皮直跳,该来的终归要来,但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也许这裹不能再住下去 了。可是他实在搬家搬怕了,也躲累了。 他还能躲多久,藏多久呢? 台北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确定他在纽约,可是就是看不到他人。」 「废话,我当然知道他在纽约。美国其他城市几个「关氏」机构我都彻底清 查过了。听清楚了,「我」彻底清查的。现在给你个主要目标,不过叫你把人找 出来你都找不到。」 「康乃狄克的别墅,曼哈顿的洋房,我都雇了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看守,关辂 一次也没去过这两个地方。我实在想不出他会住在什么地方。上个月他老头来, 两边都住了两晚,也没见关辂出现。老头来,不可能不和他儿子见面。我在想… …」 「想个屁。你的脑子除了花天酒地、女人和赌博,就是一团豆腐渣。当年要 不是你尽顾著泡那个女秘书,把那么重要的事交给一群不中用的混混,也不至於 给我留下这么大一条尾巴。」 「你当初只交代把人在开会之前带走,关他个几天,让他老子屁滚尿流一下, 分分他的心和注意力。我不过是想,看一个小鬼哪裹用得著我亲自出马?我哪儿 知道那群混蛋弄到钱以后居然把小鬼一扔,撒腿跑了?」 「你这一套我已经听腻了。要不是看在我们有亲戚关系的份上,你今天还想 有口饭吃吗?」 「我已经尽全力想将功赎罪了。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都配合你,听你的吩 咐,到处帮你找那个小子?」 「你可别搞错了,你是在帮你自己的忙,少来跟我卖人情。这二十几年你从 我这拿的还少吗?」 「可是我……」 「废话少说,快把人找出来。这件事已经拖太久了,眼看著龙要出洞了。关 锦棠这么些年按兵不动,不晓得暗地里打什么主意。等他认为时机成熟,让他严 密保护了二十几年,连踪迹都查不到的独生子露面,大家全要吃不完兜著走。这 还要感谢你,当年居然笨到让那个小鬼看见你!」 「我看那小鬼八成不记得了,否则老早说出来了。关锦棠还会等这么久才有 反应吗?」 「你也就这么一点小聪明。就当小鬼当时年纪小,吓胡涂了,他不会永远失 去记忆。我们绝不可以冒一丁点的险。心存侥幸,就等著完蛋,全军覆没!」 「我要是找到他,该怎么处置?」 「当然是留著唤醒他的记忆,好让他指认你,你这个白痴!」一阵沉默。 「绑架是一回事,杀人灭口的事我可不干。」 他冷笑。「我也想不出你有这个胆子。你可以约他喝咖啡,话话家常,告诉 他你只是个跑腿,拿钱当差的,求他饶你的狗命,把我和你姑姑卖了。他不饶你, 关锦棠一定会宽宏大量放过你。」 「我……我会想办法在这花钱买人。」 「横竖花的不是你的钱,是关锦棠的。这次你给我做得干净俐落点。再留个 烂摊子,你自己去收拾,别来找我。到时候,你姑姑也不会承认的。」挂上电话, 他靠向椅背,看向一直站在他座椅旁边的女人。「你怎么会有这种侄子?」 「当初想到叫他去做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告诉你他成天胡混不可靠。是你 说他这种人才能找到那种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好打发,不会有后患的小混混。」 「他找的人是没有后患,跑得鬼影子不见一个,留下后患的是他自己。」 「我们谁也没想到锦棠接了电话,听到儿子被绑架,居然还泰然自若回去把 会开完。」 「而且事后接著几天在我们面前一字不提关辂遭绑架失踪的事,也真的没有 报警。」 「我早说过你们兄弟三个,就他心机最深,心眼最多。老早就先从老东西那 把家传怀表骗到手,又设计哄得老东西把主权交给他。不过以锦棠的个性,我看 向老东西甜言蜜语的八成是他那个花瓶老婆。」 「瞧你酸的,」他把她拉坐到他腿上,搂住她依然纤细的腰肢。「你该不会 心裹还想著他吧?」 她一根葱指戳上他额头。「我的心早让你这条狗给吃了。」 「我是狗,你是什么?」他一手轻快地拉下她洋装背后的拉链,一手熟练的 抚过她肌肤滑腻如脂的大腿,探进裙子底下。「嗯,做什么呀,也不怕人闯进来 看见。」她娇瞠著,扭著臀故意摩擦他已经坚硬起来的两腿中间。「都出去了, 佣人也休假。你明明知道屋裹就我们两个。」他急迫地推下她的洋装上半身,隔 著透明蕾丝胸罩,贪婪地一口含上去,又舔又吮。潮湿的丝料贴著乳尖,使他舌 头和牙齿的啃吮动作更具挑逗,带给她一种似有若无的快感,而使她想要更多地 把胸脯挺向他。当他的手指滑进她的丝底裤,指尖找到她的敏感中心点,她嘎哑 的呻吟出声。「快点,帮我。」他抓她的手按向他的裤裆。 她帮他拉开拉链,手伸进去。在她的抚触下,他偷快地呻吟,脸埋进她的双 峰。然后他忽然把她推起来,扯下她的底裤时因为太急而把它撕裂了。她不在乎 地弯身协助他很快拉松皮带,长裤才褪到膝上,她已迫不及待跨坐上去。完全沉 浸於狂热的情欲裹,他们丝毫不察有一双偷窥的眼睛在书房门外。最后,他倒靠 在她香汗淋漓的胸前,犹在喘著气,她却猛地挺直了身体。 「怎么?什么事?」他抬起头,眼中欲火仍未退尽,而她的已经一片冷静。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喃喃,慢慢把闪闪发亮的眼睛移向他的。「我们一个 劲的找关辂找了二十几年,却忘了另一个跟他最亲密不可分的人。」他只想了一 秒,眼裹随即放出和她同样的光芒。「你是说关轸。」 「是啊。关辂找回来以后,锦棠立刻把他们兄妹俩一块带到国外,然后他一 个人回来。这中间不但关辂从此在锦棠的安排下神秘「失综」,连关轸也没有再 回来过。双胞胎都不见了踪影。」他沉思着。「锦棠不会丢下关辂一个人……」 「他必须放个他信得过的人,留在关辂身边,和他作伴,同时照顾他。」他皱眉 摇头,「和关辂作伴说得过去,但是照顾他……你别忘了,关轸和关辂一样大, 关辂还比她早出生几分钟呢。」「女孩子不一样,女孩比男孩早熟、细心。而且, 现在想起来,双胞胎出国以后,段绣文病了好久,说是在关辂被绑架时,又急又 吓的有点失常,后来也送去美国「疗养治病」了,一治治了十几年。」两人四眸 相对,闪闪发光的解著谜,越解越得意。「她根本没疯,是去照料双胞胎去了。」 「还有谁比孩子的妈更可靠呢?」她转著精明的眼珠,计算著。「段绣文病 愈回来那年,双胞胎正好满十八岁。」 「他们的生日你倒记得清楚,又不是你生的。」 她白他一眼。「这会你酸个什么劲?是我生的,我让你碰他们一根汗毛才怪。 我要生得出来,龙种会下到段绣文肚子裹去吗?」 他一时失言,戳中了她的痛处,连忙亲著吻著赔不是。「算我胡说八道行不 行?」她不高兴地站起来,穿衣整带。 「打听一下,联络你在美国的熟人,找个可靠的私家侦探。不要指望我那个 天才侄子了,他连只苍蝇都找不到的。」 「叫私家侦探找关辂?」 她瞪他一眼。「废话,我说了半天,你以为我在说床边故事啊!」 他也站起来拉上裤子。「找外人,总得给人家张照片什么的。谁见过关辂和 关轸长大以后的样子?」她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虹瑛。叫她到锦棠家去。」 他系皮带的手顿住。「叫虹瑛去做什么?」 「紧张什么?又不是要你女儿去给关锦棠做小老婆。」她打开皮包拿出一把 象牙梳,刷著她将近五十岁,仍然乌黑闪亮的一头松曲秀发。「她高中快毕业了, 你要送她去美国念大学,可是她一个人你不放心,她去要关轸姊姊的照片和地址, 去了好有个伴。」他摇摇头。「行不通,锦棠精明得很。老头子死了,他得势以 后,就处处提防著我们。关辂被绑架这么大的事,他都能沉得住气,一声不吭, 等把他们送出国了,才说出来……」他打住,看著她。「他会不会以前就对我们 起疑心了?」 她撇撇嘴。「别蠢了。他要是疑心,会不对付我们吗?」 他想了想,「也对。」然后接道:「老娘也去了以后,除了开会、在公司照 面,我们兄弟私下根本不大来往了。何况他知道我美国有朋友,虹瑛就算真要去 美国念书,不一定非找关轸不可。再者,关轸出国时,虹瑛还没出生呢。她又不 认识关轸。」「她听你说的呀。说她有个堂姊叫关轸,现在美国,小时候多么漂 亮,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她不喜欢你安排她去你朋友家。她想认识她爸爸口中 的关轸堂姊,而且和自己亲戚在一起,总比去住在陌生人家好。」他咧开嘴。「 你真是女诸葛。」接著又皱一下眉。「虹瑛到时候怎么脱身?」「我们的目的在 关轸的照片和地址,又不是真要把她送去美国。」她妩媚明艳的眼眸抹上阴沉。 「等找到关轸,关辂就算躲在天山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了。」 他将她搂过来。「我最爱的就是你的机智。」 她斜起一双媚且冷的眼。「如此而已吗?」 「还有你的自私,还有……」 门外的人悄悄地走开。 美国纽约 「在想什么?」关辂从屋内走到阳台,递给琬蝶一杯冰镇柠檬茶。 她笑笑,没回答,喝一口清香冰凉的茶,阻止自己发问。 他读著她的黑瞳。他最爱她的眼睛,明亮,明白。不像他的,永远在黑暗的 角落。「我知道。」他静静说。「知道什么?」琬蝶仰首看他。 「你在想,这裹真像监狱。豪华的监狱。这个,」他修长的手挥过自阳台四 周衔上屋缘的半弧圆深色玻璃,它像个盖子紧密地覆盖著整座阳台。「说不定火 箭都穿不透。」他语气轻快,声调自嘲,「没试过,不过确定是防弹的。而且站 在这裹,玻璃外面的世界一目了然,外面却看不见玻璃后面的人或一切动静。蚊 虫也飞不进来。」「在这屋裹,呼吸全靠空气调节了?」她开著玩笑。 他的表情却是落寞、阴郁。「差不多。」然后他很快挥开,换上微笑。「茶 还好吗?」「唔,好极了。」她又喝一口。 「很高兴你喜欢。」他看起来真有释然的样子。「谢谢你原谅我和我的同伴。」 同伴?她可不会如此称呼她知道就在屋内某处监视著他们──或她?──的两个 大汉。她本来有点后悔和他回到这儿,但是琬蝶发觉她很想和他在一起。 她只是对他好奇,她告诉自己。 「你说你曾经被人绑架?」 他点点头,请她到阳台一侧的法式印花座椅坐下,他坐在她左侧。「好久以 前的事了。」「他们……我是说绑架你的人,有没有伤害你?」 他的眼神飘远,几乎像去了另一个地方。「他们差点杀了我。」 他瞬间变冷酷的声音和神情,使他又回到她第一次、第一眼看见的他。戒备, 峻厉。「对不起,我不该追问的。」琬蝶轻轻道歉。 当他目光转回来,眨眼间又变回柔和、友善。「没关系。也许我需要说出来。」 琬蝶把杯子放上玻璃桌面,微转身子以面向他。「也许你需要的是忘记它。」他 涩然摇头。「不可能忘记。你无法想像那件事对我的一生造成的影响。」忍不住, 她伸手过去覆住他紧握著靠在扶手上的拳头。「你不需要因此再也无法走到阳光 下,或走进人群。」他看著她柔软的手。她手心的温柔渗进他的皮肤,使他无法 自禁地微微颤抖。她显然感觉到了。当她要把手抽开,他喊,「不。」他的拳头 放松,翻过手掌,握住她。他轻轻地握著她纤细的手指,彷佛它们是细致易碎的 瓷器。「你知道吗?」他嘎哑地低语。「从我四岁以后,就没有任何人碰过我。」 「什么?」琬蝶不太懂他的意思。 不要再抱他,摸他,搂他。他脑子里响著父亲当年冷冷地对母亲的交代和命 令。从现在开始,要把他当个大男孩看待。可是孩子终究是个孩子啊!他母亲心 疼地哭著。 他不是!他父亲严厉的重申。记住,别再把他当小女孩搂抱哄他。他是个大 男孩,他要懂得这一点,你要负责监督,提醒他!「绑架事件之后,」他慢慢地 说道,下颚紧绷,「我不敢靠近任何人,或让别人碰我。」「哦,抱歉。我……」 她再度欲收回她的手。 但他稍用力地握住她。「可是那不表示我不渴望被人碰触。 他的手指在她手指间颤抖,她感觉得到他的痛苦,和渴望释放。琬蝶心口抽 缩,她反握紧他。「关先生……」「不要叫我先生。我叫关辂。」他注视著她。 「我叫你琬蝶,好吗?」 她对他温柔微笑。「关辂,我想该请求原谅的是我。那天我闯进来……我太 鲁莽了。」他摇头。「不是你的错。那天那道门锁坏了,还来不及修好,你才会 拉得开,它现在封死了。」「你担心下一个误闯的人没我那么好运气,进来先碰 到你?」 他释怀而笑,很高兴她谅解了。事实上,他还有另一个顾虑,下一次闯进来 并且先看到他的人,有可能就是他父亲一直担心仍然在找机会对他下手的人。不 过他不能告诉她。「活得这么时刻胆战心惊,有必要吗?」一问出口,琬蝶就后 悔了。 「没法子。」他这次倒反应得轻快。「我父亲太有钱了。」 「而你是独生子。」 「显然易见,是吗?」 「没有其它姐妹?」 他顿了一下,眼神也恍惚了一下。「没有。」琬蝶决定改变话题。「你在这 住多久了?」 「你是说我关在牢裹多久了?唔,从我四岁以后,日子就是像你看见的这样。」 他说得轻松,却教她好生吃了一惊。「哦,关辂。」一个四岁被绑架,从此便生 活在惊惧中的孩子,直到长大成人。她难以想像他的日子。「除了寸步不离的… …保镖同伴,你没有任何朋友?同学?」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他捏一下她的手。「来,我向你引见我的「同学」。」 琬蝶宽了些心。起码他不是真过得那么全然孤孤单单。 她跟著他进屋,两个保镖一个就站在门后,另一个靠在吧台边。关辂视他们 不存在般,牵著她的手,穿过起居室,走过走廊,停在一扇关著的柚木门前。琬 蝶吓一跳。「你把你的同学也关在这屋裹?」他只笑笑,打开门,放开一直握著 她的手。「请进。」琬蝶走进去,目瞪口呆地站住。「老天。」 她发现她站在一间用书堆砌成墙的房间裹。所有的书,从光亮的木头地板整 齐排列至天花板,全是精装本。他开了灯后,明亮的光线下,那三面书墙更形壮 观。「我的天。」她又喃喃惊叹一声,心裹同时升起难以言喻的疼痛。 这些书就是他所谓的「同学」。 「简直比图书馆还要丰富。」她说,看著林列的书,看得眼花撩乱。 「你可以拿下来看,如果有你喜欢的。」 琬蝶悄悄咽一口气。「真的吗?」「当然。不要拘束。我的同学都很随和。」 他从里面一片书墙后面拉出一张可以推动的梯椅。「座椅旁边有个按钮,可以随 你的需要调整梯子的高度,到上面拿你想看的书。」他示范给她看。「哇,真有 意思。」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他心中曳著一股牵动,一种似陌生但他曾梦想、 戴望的感情,悄悄升上来,充溢在他胸膛。他一时忘情地凝望著她。琬蝶与他四 目叠触,感受到一份沉默的情和意,笑容自她唇边化去,变成柔和的光芒,跃入 她双瞳。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凝眸牵结。 「什么事?」关辂问,眼睛并未移开。 「时间到了,少爷。」门边的凯文提醒道。 「知道了。」关辂挥一下手。 凯文不大友善地瞄琬蝶一眼,才退开。 「你慢慢看,琬蝶。」关辂对她说:「我去打个电话。」琬蝶点点头,注意 到他转身的刹那,立即回复峻冷的表情。 直觉和本能都在告诉她,她应该离关辂远一点,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她和 他都明显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天秤上。然而感情上和另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原因, 使她深深为他所吸引。关辂和她从前在台湾或来美读书后,所认识的男人都不一 样。 他像是活在第四度空间裹的人。 关辂出去时顺手把门关上了。他才走一会儿,他的黑人保镖没敲门就打开它。 扶著门把,黑大汉用冰冷的礼貌问:「小姐,要我给送些饮料来吗?」 「不用,谢谢,我很好。」他点一下头,走了,留下他来询问的真正目的: 让门开著,他好从外面远远监视她。琬蝶心裹感到不舒服,但她明白这些人是担 心她对他们的主人有不良企图或目的。没理会门外某处锐利的眼睛,她开始在书 墙中巡行。 半分钟后,琬蝶站在房问中间,愕然仰著头。书架行列中间隔板上的烫金字 分类说明,是她看不懂的某种外国语文。又过两分钟,在不同书架上抽阅了十几 本书后,她发现这些书除了中英文,尚有其他至少十种以上不同语文的书籍。而 她随手拿下来翻了几页的十几本书中,每一本内页都做了详细的注脚,看得出看 书的人的用心。而那些书中的注脚,他写的是德文和她不懂的另一种语文。 半个钟头之后,他还没有回来,琬蝶已发现底下三分之一层的书,是经济、 金融、商业类,经济类上一层是法律类书籍。她的惊异和好奇递次升高。她毫不 怀疑他真的用心看过每一本他的藏书。问题是,一个人脑子里怎么可能装得下这 么多东西?琬蝶决定看看上面是些什么书。她攀上梯子,坐在最上层的椅子上, 照他的指示,拉动一支黑色操纵杆移动梯底的轮子,带她去她要看的书类区,或 按按钮,送自己上升。文史、艺术、医学,无所不包。这间书室简直是个图书大 观园。 坐在上面,腿上摊著一本古罗马史料全集,琬蝶并不在看书。这座巨大的书 城对一般人而言,是个丰富的知识宝库,但对一个和外界全然隔绝、孤零零的男 孩来说,却是一座知识纪录库,就像电脑一样,它吸收一切,存录一切,除了人 类拥有的鲜活的生命和感情。她试著想像自己被完全隔离,唯一说话的对象是一 列列不会回应的书,唯一看得见的人,是两个魁梧大汉,两张毫无表情的脸。她 无法想像。琬蝶有双开朗、开明的父母,一个小时候因为顽皮得一秒也停不住, 有个「猴子」外号的哥哥。而唐飞九岁时,琬蝶才在全家人期盼生个女儿的热切 中,来到一个充满了爱和欢笑的家。 唐飞好动、外向,琬蝶正好相反。她个性爽朗,但是个酷爱读书的书蛀虫。 一本好书对她就如一个宝藏丰富的新大陆。现在坐在约有一丈多高的梯椅上,举 目尽是珍藏好书,琬蝶心中毫无喜悦和兴奋之情。她心情沉重而悲哀。她想著好 几次哥哥跑去找她,把她从图书馆连哄带骗拖出去。「干嘛呀?」她气得要命。 「带你去个奇幻岛。」哥哥总是故作神秘的对她眨眼睛。 此刻,琬蝶也好想对关辂做同样的事。要他走出恐惧的阴影,走出这个固若 金汤,却没有生命,没有欢声的宥禁城堡。她想帮他。她能吗? 关辂回来时,就是看见她这个模样。沉静的坐在上面,腿上摊开著一本书, 她眼睛则望著对面的墙。关辂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那股浓沉的忧郁一下子就包 住了他。那种情绪,他太熟悉了,他是在裹面长大的。他心中暗暗一惊,他走开 的这一会,发生了什么事了? 「琬蝶?」他轻轻唤她。 他叫了两、三声,她才低下头,看见他,她立刻按按钮降下来。当她攀下梯 阶,他想过去扶她,但他立在原地。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你,靠近你,碰到你。你 也千万不可以轻易靠近别人。任何人。这个警告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就像附著 他骨架的皮肤一样。而现在,眼前这个俏丽的女孩,用她温柔关怀的手,在他的 心墙上拨开了一个小缝隙,使他蠢蠢欲动的想把那个缝隙变成一扇打开的窗。她 走到他面前,带著柔美的微笑,但他看著她微红犹湿润的眼睛。 「你哭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伸出了手,拉起她的手。「为什么?」「没 有。」琬蝶试了试,但难过的情绪太深,她本来也不擅伪装。然而她又不想让他 知道她为他感到难过。「我只是……想了些事情。」他望进她眼底。「你是为了 我。」 琬蝶不及回答,他忽然放开她的手,旋身走了出去。 「关辂!」她喊。他走得好快。她才踏出书室追了几步,黑人保镖不知从哪 冒出来,横出一只巨大、毛茸茸的手掌挡住她的去路。「让我过去。」她对他瞪 眼,一点也不怕这个黝黑的巨人。 另一名金发的保镖,琬蝶记得关辂叫她凯文,从关辂消失的走廊尽头出现, 朝他们大步走过来。 马丁继续拦著她,等凯文几乎堵住走廊的身体来到她面前,他才移开黑茸茸 的手臂。「我有话和关辂说。」琬蝶对凯文说。 「少爷回房间休息了。」凯文答道:「我送你回去吧,小姐。」 她像瞪马丁一样地瞪著他。「是他这么交代你的?送我回去」「这边请,小 姐。」凯文朝走廊另一头做个简单的手势。 琬蝶感到深受伤害,但自尊不容许她表露出来。至少不是在这些冷漠、倨傲 的人面前。她扬起下巴,转身。她本来不想坐关辂的车回去。可是她本来也没想 到会和他回来这儿,她出门时什么也没带,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连尊严都丧失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