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方明要开学了,袁真给她收拾好了行李,还替她找了一辆去省城的便车,但 方明不走,方明说张小英不走她也不走。方明以她的名义在爸爸手里替张小英借 了一万块钱,张小英不肯接受,说母亲已决定让她辍学。袁真把电话打到枫树坳 张嫂家,想再做一下张嫂的工作,邻居却说找不见张家的人。袁真猜想张嫂可能 是有意回避,只好自己往枫树坳走一趟。 一到枫树坳,袁真就远远地看见张嫂躬着身子在菜园里忙,可当她一走近, 就没见张嫂的踪影了。堂屋门大敞四开,袁真从屋里找到屋外,叫唤不停,就是 没人回应。张嫂无疑在躲避她。袁真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还是不见张嫂和张小英 出现,她只好叹息一声,往村外走。经过大枫树时,张小英从树干后闪了出来。 袁真赶忙抓住张小英的手,反复说明上学的重要性。张小英脸红了红,说她 妈说宁愿自己穷,也不能给别人增加负担。以后再上大学的话起码还要几万块钱, 就是借得到也还不起,还不如现在退学。而且,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张小英也不说什么事,拉着袁真走到近旁一幢青砖墙的破旧屋子边。屋子窗 户全残缺不全,一些课桌椅东倒西歪地堆在角落里,有个面目黢黑的村民正操着 斧子敲敲打打地修理它们。张小英说这个人是村长。袁真心有疑惑,忍不住问: “村长,村小学怎么这样破败啊?” 村长便牵枝连叶地数说起来。村长说枫树坳地处偏僻山区,经济条件很差, 人口也不多,村小学只有五十来个学生,一个老师,是典型的复式教学。因为条 件太艰苦,老师也一直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教学质量肯定也高不了。即便如此, 村里的小娃儿们毕竟还有个书读。但是一年前县里搞教育改革,撤并乡村学校, 就将村小学撤销了,村里的学生都划到邻村的学校上学。这样一来就有问题了, 走读吧距离太远,读寄宿吧不仅要多花钱,低年级学生生活根本不能自理,家长 也不放心,只好辍学,现在有三十多个学生一年没读书了。村里打了要求恢复学 校的报告,乡里县里,鞋都跑破了,没人解决问题。 袁真想想说:“你打的报告还有没有?给我一份,我帮你们跑跑看。”村长 大喜过望,连忙跑到屋里,拿出一份报告来。村长说,即使不批,他们都要自己 把学校办起来,不能让娃儿们再荒废学习了。小英他爸走了之后,小英也没法再 读书了,他们想让她来当老师,每月给她开两百块钱工资。袁真这才明张小英说 的就是这件重要的事。 村长一定要她留下吃顿饭,袁真还是告辞了。回到莲城已是五点钟,快要下 班了,她打的径直去了教育局,找到了前夫方为雄。袁真从挎包里拿出那份布满 折痕的报告给他。方为雄坐下仔细读了一遍,想了想说:“你管这个闲事做什么?” 袁真说:“对你来说这不是闲事吧?方局长!”方为雄摇摇头:“你呀,到乡下 去散散心,揉发一下小资情怀也就罢了,何必卷入到这种事里去?这扯得清的么?” 袁真有点生气了:“我碰到这种情况心里过意不去!村里几十孩子没书读了,你 这个管教育的官员就无动于衷?” 方为雄不以为然:“怎么没书读?不就是路远了几步吗?撤并乡村小学是为 了整合教育资源,提高教育质量,他们应当克服困难,支持我们的改革嘛!报告 先放在我这儿,我会向局党组汇报,让它进入议事程序,好吧?正好你也来了, 我想和你说件事。”袁真说:“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方为雄便说,他想找个妻子,结束单身生活。袁真说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他 的自由,用不着跟她说。方为雄说:“可你是方明的妈妈,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有人给我介绍了青山县的副县长廖美娟,她离婚已经几年了。你看合适不合适?” 袁真顿时反胃的感觉,想了想才说:“客观地说,无论从社会地位,还是从你们 的价值观念来说,你们都很般配,做你的妻子,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做方明的继 母,她不够格。我晓得她的底细,她的事迟早要传到方明耳朵里去,我不想女儿 的心灵受到委屈和污染!”方为雄说:“其实你可以让我不娶廖美娟,假如你同 意复婚的话。”袁真道:“你做梦都不要想,我不可能回到那种同床异梦的生活 中去。”方为雄丧气地说:“既然如此,我就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命运 也是自己造就的,找谁作妻子,那是你自己的事,好自为之吧!”说罢,袁真转 身离开了。 副主任郑爱民退居二线,换了办公室,袁真以为能清静几天了,谁知第三天 就又来了一个顶头上司。而且,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位新来的主任是廖美娟。在 决定妇联主席人选的市委常委会上,吴晓露的提名最终被否决了,可入选人也不 是廖美娟,而是民政局的一个副局长。到处乱飞的匿名信延宕了廖美娟的升迁。 廖美娟没当成妇联主席,市委便作了这种抚慰性的安排,位置虽不如妇联主席显 赫,好歹也是正处级,对她以及她的后台都交待得过去。 廖美娟正式上班这天化了淡妆,眉是眉眼是眼的,香水味猛烈逼人。她把手 袋往桌上一放,开宗明义地说:“小袁,一起共事是个缘分,我希望我们都珍惜 这个缘分,丁是丁卯是卯,各自恪守自己的职责,说自己该说的话,做该自己做 的事。” 袁真信然,只是对她称呼自己小袁不太舒服,她应该比她还小吧。不过她袁 真不是个鸡肠小肚之人,小袁就小袁吧,既然她是领导,她就有这个话语权。袁 真打开电脑,默默地做自己该做的事。 但是,袁真的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廖美娟老是找她聊天,说些袁真一点不感 兴趣的领导之间的事。廖美娟说,她们一起待不了多久,正处级领导是理应有单 独的办公室的,秘书长说了,过几天就调整。书记也跟我说过了,我这是临时安 排,先过渡一下,本来是要让我当妇联主席的,但妇联是群众团体,不是政府组 阁局,她不太想去。又说,有人在背后搞她的名堂,她是晓得的。她先让一步, 不和小人争一日之短长。有个省领导一直对她的成长很关心,三五天就来一个电 话,教导她要谦虚谨慎,她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不会就这样晾着她的。一旦有好 位子腾出来,她马上就会补上,这是迟早的事。说了一气,廖美娟又交待说,这 些话她也只跟她私下说说,不要外传,影响不好。 相处了几天,袁真十分郁闷。她压抑着内心的厌恶,尽力不去想十几年前那 个控告吴大德性骚扰的廖美娟。这一天,廖美娟忽然要她放下手中的活,先搞卫 生。袁真说她上班时就搞过了。廖美娟却打起了官腔,搞过了可以再搞一次嘛, 对工作要高标准严要求嘛!袁真只好起身,打来一桶水,操起了抹布。袁真以为 廖美娟也会动手,但她说还有事,就甩手走了。 袁真将早上抹过了的桌椅和文件柜又仔细抹了一遍,这时廖美娟回来了。她 很内行地踮起脚,尖起手指在柜子顶上抹了一下,收回一看,指头是黑的,便说 :“不行,柜顶还有灰尘,工作还是不细致不严谨。”袁真只好又把柜顶擦拭一 遍。廖美娟四下扫瞄,忽然指定窗户高处的玻璃:“那块没擦干净。”袁真瞟了 瞟说:“太高了,有点危险。”廖美娟说:“怕危险还搞得好事?”袁真心里一 堵,但她还是将椅子挪过去,踩着椅子,再攀到窗户框上,用抹布去擦玻璃。她 往下瞟了一眼,身子顿时摇摇欲坠。她定了定神,勉为其难地擦完窗玻璃,踩回 椅子上。还没等她跳下,廖美娟又指着桌面说:“这里也没擦干净嘛!”袁真心 里一股气往上一涌,脱口道:“那是你的办公桌,你就不能自己抹一把?”廖美 娟惊愕不已,随即弓起指头叩击着桌面,严肃地指出:“难道这样的小事,还要 我亲自动手吗?”袁真已经收不住口了,她的话自己往外蹦:“你动不动手我不 管,反正我不伺候你了!”她跳下椅子,将抹布往廖美娟桌上一扔。没有任何预 兆,一个念头突然从她鼓胀的心中钻了出来。她迅速地拿出一张A4打印纸,抓起 一支笔,不假思索地写下辞职报告四个字,然后龙飞凤舞写道:“我做机关干部 多年,自觉已越来越难适应做这份工作,特申请辞职,请予以批准。” 廖美娟过来瞟了瞟,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袁真签上名,将辞职报 告往廖美娟手里一塞:“这就是我的意思!”说着就动手清理自己的物品。廖美 娟气得脸都白了:“你、你怎么就经不起表扬?才说你素质高,你就睹气辞职?” 袁真懒得理她,提起两个塑料袋,兀自出了门。廖美娟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叫道: “你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的!”袁真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为 何要笑,她只是觉得心里好多东西都放下了,她很轻松,很愉快。 当她下了电梯,走出办公楼大门时,她感到眼前一亮,仿佛是从一个长长的 隧道里走出来了。 第二天袁真带着换洗衣服去了枫树坳。她给张大嫂打了电话,说想去她家休 息几天,张大嫂欢喜得不得了,说只要她住得惯,住多久都行。袁真晓得,这两 天如果不离开莲城,肯定有不少人上门做她的思想工作,会让她厌烦,她是笃定 不回那幢办公楼里了,没必要多费口舌。至于以后往何处去,在乡下清静一段时 间再说,现在她没想那么多。 一到枫树坳,袁真先去了村小学。张小英正上课,一笔一画地在那块开了几 条坼的黑板上写字。因为是复式教学,不同年级的学生做着不同的事,有的在默 读课文,有的在写作业,还有的背着手盯着老师。课桌不够,很多娃儿是几个人 共用一张桌子,学生虽然不多,课堂里却显得很拥挤。一股温热的人体气息透出 窗口,吸入袁真的肺腑,让她有种莫名的感动。这时村长来了,袁真但歉疚地告 诉他,报告是递上去了,几时有结果还不知道。村长说现在最大困难是课桌椅不 够,停学一年来,原来的桌椅不是毁损了,就是被人偷走了,剩下的也都破旧不 堪。袁真信口说,要是有人投资办学就好了。村长忧愁地说,这明摆是肉骨头打 狗,有去无回的事,谁愿往这里丢钱啊?袁真心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喃喃地说 :“慢慢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中午下课了,张小英高高兴兴地把袁真带回家。张大嫂做了几个乡下的口味 菜,又劝了几盅红薯酒。袁真有点头晕,饭后便倒在床上休息。松脂的清香与泥 土的气息从后窗飘了进来,令她心爽神怡。她慵懒地爬起床,掏出手机,她想看 看有没有女儿的短信。刚开机,手机响了起来,曾凡高在里头大呼小叫:“天啊 你总算开机了!到处找你不到,你躲到哪里去了呵我的姐姐!你跟我玩人间蒸发 的游戏啊?”袁真觉得好笑,说:“我躲到哪里关你曾篙子什么事?”曾凡高说 :“怎不关我事?一听说你辞职我就一飞机回来了!本公司竭诚欢迎你加盟,本 董事长愿意三顾茅庐请你出山,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来和你面谈好吗?我千里迢 迢而来,你总不能让我面都没见就打道回府吧?” 袁真她感到了曾凡高的诚意,那个念头又在心中闪现了,于是试探着说: “你不是钱多得成了纸吗?要是我请你办件善事,你肯不肯?”曾凡高立马说: “怎么不肯?只要是你吩咐的事,我都肯,何况是件善事呢!你在哪里?我马上 过来!”袁真便告知了枫树坳的位置。 翌日,曾凡高来到了枫树坳,他对袁真寄居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山村颇感惊讶。 袁真懒得解释,先带他去了村小学,向他介绍了小学停办之后遭遇的窘境。曾凡 高心里明白了八九分,问道:“你和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有亲戚在这?”袁真 摇摇头说:“要说关系的话,只是一种情感关系,我了解它的情况,心里过意不 去,想尽我所能帮帮忙,仅此而已。”曾凡高点点头说:“嗯,这种关系比别的 关系更能打动人,你说吧,需要多少钱?”袁真掰起了指头:“翻修一下屋顶, 买四十套课桌椅,打一片水泥地做操场,还要砌几个乒乓球台子,我不太内行, 不知两万块钱够不够?”曾凡高扫视着屋子,皱皱眉说:“这么破的学校,小修 小补不解决问题了,说不定哪天塌下来砸着人呢,不如造一座新房子。”袁真瞥 瞥他:“说得轻巧,钱呢?你出呵?”曾凡高说:“当然我出啊,你出得起?” 袁真吓了一跳:“你开什么玩笑?”曾凡高眉一扬:“谁跟你开玩笑?你不是要 我来做善事么?要做就做好!你让村里做个预算吧。” 袁真连忙吩咐张小英去把村长找来。村长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一把抓住曾凡 高的手猛摇,连声称谢,只差给他下跪了。村长和袁真当即就盘算起来,村里学 生不多,即使是十年之后,两间教室也可容纳,再加上老师宿舍,新学校有两楼 两底的规模就可以了。乡下材料便宜,建筑费用又低,算来有十万块钱足够。袁 真忽然又心生一念,说:“我有个建议,也不要你无偿捐赠了,不如干脆做为贵 公司的投资,办一所民办小学吧,这样可以在教育局顺利批准备案,学校也就有 了身份证。”曾凡高立即伸出大拇指:“高,实在是高!我就晓得袁真你是个高 人,这不就一箭多雕了么?我呢又多了一份产业,只不过它只有投入,没什么产 出的哟!”袁真说:“这要看你怎么算了,你投入的是金钱和善意,产出的也许 是你的名誉和心理满足感。”曾凡高点头道:“说得好!就冲你对我的这一点认 同,我也要把这事做好!不过,先要满足我的几个条件。”一听还有条件,而且 有几个,村长就紧张起来了。曾凡高说:“第一,学校名字要叫枫树坳凡高小学, 我不能连冠名权都没有,对不对?我这个人,对名还是很看重的;第二,要搞一 个隆重的投资签约仪式,请市县有关部门领导参加,我需要一点新闻效应;第三, 我会派专人来负责这个项目,但请袁真女士担任我公司代表,负责各方面的协调, 当然,也由我公司发薪水,等学校峻工,就到公司总部去任职。工程量不大,我 想有三四个月就行了吧?” 袁真想了想说:“你的条件基本上我都同意,我也愿意做这个项目的协调工 作,但我不仅是你公司的代表,还是枫树坳的代表。至于到不到你公司去,还是 以后再说吧。”曾凡高爽快地道:“好,就这样定了!” 曾凡高动作很快,一周之后,施工队伍就开进了枫树坳,签约仪式也同时在 枫树坳举行。曾凡高的能量非常之大,根本用不着袁真出面协调,就将市县两级 教育部门的官员请来了。方为雄也在受邀之列。袁真本想躲在张大嫂家不露面的, 无奈曾凡高看住了她,还偏偏将她往领导和记者面前推,口口声声说她不仅是这 个项目的红娘,还是他公司的代表。 当天傍晚,曾凡高开着他的车捎袁真回莲城。他兴奋得很,一直喋喋不休, 上了大马路之后,他边吹口哨边将自己肥厚的手放到了袁真的左膝盖上。袁真说 :“请将手拿开。”曾凡高说:“为什么?”袁真说:“这不是你的手放的地方。” 曾凡高涎着脸说:“我要是不拿开呢?”袁真说:“现在拿开我只会认为你是开 个玩笑,再晚两秒钟,你给我的一点好感就没了,再晚五秒钟,你就会挨我的巴 掌了!”曾凡高忙将手收了回去,叹口气说:“袁真呵袁真,你还是那样针插不 进水泼不进呵!连膝盖都摸不得,你的膝盖就那么高贵吗?”袁真不软不硬地说 :“不是我的膝盖有多高贵,是你违反了我的膝盖的意愿,它不想承受你的手, 你让它难受。”曾凡高叹口气,悻悻地把手收回去了。 回到家中,袁真洗完澡熄灯上床时,手机突然响了,一个久违了的声音在里 头说:“是袁真吗?我是于达远。我在晚间新闻里看到你了,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很有意义。你辞职的事我也才听说,我理解你,我会过问这事的,你这么优秀的 干部怎能辞职呢?我跟晓娟同志通过气了,单位的事你不用管,先把你那边的事 做好再说。有机会我一定来枫树坳看望你。祝你一切顺利!” 袁真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的耳朵嗡嗡响,于达远的话似幻似真。她心里 空荡荡的,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