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颗硕大的血滴,悬在半空。 那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太阳,年轻而衰老。这样的太阳,胡松林不知看了多 少年了,每一回经过这黑戈壁,都禁不住心惊肉跳。太阳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呢? 警车爬上一座沙包。血滴陡然间碎裂开去,血光飞溅,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瞄一眼后视镜,那个叫秦为民的家伙,正晃着光亮的脑袋在酣睡。呼噜声一阵高过 一阵,比黑戈壁的风,雄壮。突然,一个拐弯,旋进河湾,细水长流,浅吟低唱… …有意思,呼噜也会这么中听,它不大像一种纯生理的声音,倒像是音乐,有彩色, 有感情。配以主人脸上那层薄薄的好看的胭脂色,让人深受感染。他梦见什么了呢, 如此地甜美和幸福? 胡松林忍不住了,咧咧嘴,撂了一句: “梦见相好了。” 鼾声戛然而止。 中年男犯耷拉的眼皮闪出一条缝:“讲话注意文明。” 与胡松林一起押送犯人的警察,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儿,样子有些天真。他看 看胡松林,笑了,说:“快到了,别睡啦!” 男犯哼了一声,傲慢地偏过脸,又扯起呼噜。 要在过去,不扭断你的鸟脖子才怪,你是副市长又咋样!身为夏米其监狱狱政 管理科科长,胡松林喜欢让自己多一些冷色。他长着黑脸硬发,粗眉大嘴;一笑, 眼神里有股子狠劲儿。用美少女鲁小戈的话说,酷!酷是啥,胡松林闹不大懂,周 虹解释说,“酷”是当今对男人最高的赞美。这话出自夏米其监狱惟一的女子监区 教导员周虹之口,相当地感人,弄得胡松林晚上搂着枕头想哭。 周虹,是胡松林一直梦想的女人。 胡松林年轻时火气盛,又练得一身功夫,犯人稍有个龇牙撇嘴不恭敬,大巴掌 和扫堂腿就上去了。因为好打人,犯人们对他又恨又怕,私下里叫他“胡黑手”。 胡松林也屡屡挨领导批评,甚至受过处分,影响了政治上的进步。但是他不大服气, 常说,这些东西是属驴的,他娘的不治哪成。如今胡松林年龄大了,“黑手”不轻 易动了,但嘴上功夫不减,骂人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他娘的、狗日的,这些话把儿 不说不习惯,不带劲,不像说话。 今天是老胡50岁生日,周虹要请他吃饭,心情不错,因而也就有了一些耐心。 他对新接的犯人说:“秦为民,你说你好好的副市长当着多风光,干吗往这种鬼地 方钻。听说你也是为了女人,有这回事儿吧?” 中年犯人终于睁开了眼,蹙着眉头说:“你是谁?不该你问的不要问。停车, 我要方便。” 耍什么威风,你以为你还是市长?老子憋死你!胡松林一脚油门,车子飞起来。 “我命令你给我停车!”背后喊。 胡松林不理。 秦为民,去年你在位时,监狱求你解决修澡堂子的资金困难,你不理视,想不 到今天落到了我们手里。胡松林对贪官素来怀有极深的敌意,党和人民信任你们, 给了你们权力,你们却不好好为人民服务,不像话!想想自己,在大戈壁滩撅着屁 股,辛苦了30多年,到如今连个副监狱长都还眼巴巴地瞅着,胡松林有气。 老胡咬着牙,嗖嗖嗖开上搓板路;突然间,一个急刹车! 嘭咚!秦为民的秃脑袋撞到了车顶部。他哎哟一声,摁着脑门儿,气愤地说: “你、你……混帐!” 胡松林笑道:“我混帐?你事儿太多!” 这一路,秦为民小解三次。盯在背后,胡松林还真有一点儿感想,狗日的厉害, 普普通通一泡尿,他能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满地的苦豆子草打趴下了,厚厚的沙 土被钻出一个大窟窿。而自己40岁不到时就出现障碍,一查,前列腺。同样是男人, 你看人家那家伙那势头!练兵的和不练兵的到底不一样。胡松林当然不是懒于练兵, 而是苦于没有操场,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铃铃铃……”一串清脆的鸽哨摇过天空。刚刚回到车上的秦为民扑向车门。 常晓喝道:“干什么?!” 秦为民说:“看鸽子。” 常晓已是一身冷汗。小伙子一年前从警校毕业分到这里警犬队,新近才调到监 区,这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 “鸽子飞得挺自在,是吧?可你这条老命最后能不能保住还是问题哩。死缓, 哈,他娘的死缓!”胡松林笑道。 秦为民似乎没听见胡松林的喝斥,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窗前,看鸽子。 鸽子远去,他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 警车驶上林荫大道,远远就听到一阵鼓乐声。这声音是从大墙里传出的,胡松 林知道是在举行“新生仪式”,知道上面又来人了,他朝窗外吐了一口唾沫: “花里胡哨!” 长长的白杨林,把蓝天延伸出无限的深远。黛青色的树梢上,有一些鸟儿弓着 身子站在那儿。它们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似乎很久以来就保持着这种苍老的姿 势,静静地,不飞,也不叫。通过高墙电网,它们看到了大片的红,大片的绿。这 是位于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夏米其监狱。 夏米其监狱是新疆南部创建最早、规模最大的监狱,50年代就很有名了。它的 名气在于,这个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地方,关押着来自全国各地的重刑犯(其中 少数为当地服刑人员)有些犯人还很著名,比如某某画家,某某歌唱家,某某高干 子女;有些是因为制造过家喻户晓的大案要案而知名。 此外,夏米其还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女子监区,这就比一般监狱多了些色彩。 胡松林一行走过广场时,仪式进入高潮。大红横幅特别耀眼:栽下新生树,走 向新生活!热烈庆祝烛光艺术节开幕!穿着白色演出服的犯人乐队正在演奏。指挥 是一个身材俊拔、气质儒雅的年轻警官,动作起来优美流畅,干净利落。他的眼神 极富感染力,明亮、坚定、传情。这目光每每投向一个队员,那队员就会感到一种 无形的力量。 这个人老胡当然熟悉,扫了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 胡松林去看唢呐手托乎提,这老东西正摇头晃脑卖力地吹着。狗日的活得欢哩, 八年前要不是为了救你,我老婆咋会死在冰河里,连腹中不足四个月的孩子也带走 了……这个秋日的正午,胡松林站在欢腾的广场,内心是那么悲凉和孤独。现在回 想起来,秦为民就是这时发作的。 他先是痴痴地看着主席台。那儿,一个头发很多的瘦子,和丝路实业股份有限 公司董事长郝如意,正同监狱管理局副局长常国兴等,在给刑满释放人员分发树苗。 下面响起长时间的掌声。瘦子在微笑,亲切地拍着小手,啪、啪、啪…… 这掌声多么遥远,又多么亲近! 秦为民这半生来最为痴迷的声音,莫过于掌声了。她们是初春的急雨,欢快地 击打着他干渴的心田;是静夜的蛙声,让他在仕途的劳顿中得到片刻的休息和满足。 秦为民过去甚至有过一个大胆的设想,能不能请一位作曲家,作一支关于掌声的曲 子呢? 哗 哗哗 哗哗哗 去年的今天,没错,就是今天,秦为民就坐在这主席台上。秦副市长在报告中 高度赞扬了夏米其监狱的“新生林工程”。他晃着一颗伟人那样光亮无比的头颅, 庄严指出:在荒凉的戈壁开辟绿洲,在荒芜的心灵播撒绿色,意义深远! 哗哗哗哗哗哗 时间停止了,思维凝滞了,天地间被激情的浪花充满了。真白啊,掌声原来是 白色的,柔软的,雾状的。他又闻到了她的气息,浓郁,欢畅,悠长,深秋的花香 那样令人沉迷。是欢迎自己吗?当然是的 秦副市长向着那美妙的掌声扑去!向着那光辉灿烂的掌声扑去! 胡松林的脑袋轰地大了,狗日的,秦为民想干啥?! 胡松林追上去拦截。 秦为民作了个制止的手势,不高兴地说: “你这个同志干什么?既然来了,我总得给大家讲两句,鼓鼓劲儿,是不是?” 胡日鬼!胡松林完全不理会这个死缓犯脑子里的那些疯念头。他冲常晓吼: “警棍!” 嗖警棍像一条愤怒的眼镜蛇,在空中哧哧地吐着信子。胡黑手该出手时就要出 手!此刻胡松林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快感,他期待着那咏叹调一般美妙的叫声啊! 可是,“蛇信子”射出的一刹那,秦副市长已抢先一步,像一粒疯狂的子弹, 击向主席台! 胡松林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这个秦副市长如此之无畏,一进夏米其就想壮烈牺 牲!老胡注意到台上一些熟悉的面孔,常国兴、孙明祥、尼加提、周虹,还有肖尔 巴格市新任市长,他可不想让这么多人看到是自己逼死的犯人。胡松林的脑海轰隆 轰隆,电闪雷鸣。所有的力量都变成一个念头,要阻止这个行动!秦为民万一出了 问题,自己当副监狱长的美梦可就要断送了! 一道蓝影子从半空劈过。咚!人们听到主席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胡松林也听 到了。 胡松林和众人奔过去。 那个疯了的家伙正躺在一名警察的怀里,安静得像刚睡醒的婴儿。而紧抱着他 的年轻警察,头破血流,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