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冉冉升起的朝阳照亮大墙,脚步声和报数声打破清晨的寂静。今天是星期一, 升国旗的日子。 胡松林像往常一样,背着手巡视各监区。只要不回家,一早一晚他都要沿着角 角落落转一圈。他身上装着两件东西:一个小本,一串钥匙。本本是用来记事的, 发现什么记什么;钥匙呢,用来开服刑人员意见箱。他干的这活其实是监狱长干的, 但老胡工作热情高,不撒手。 巡视到一监区时,他竖起耳朵,像警犬那样四下搜寻。果然就捕捉到一个重要 信息。常晓报告说,一人没到。 谁? 秦为民。 为什么? 秦副市长尿床啦! 众犯笑。 胡松林马上意识到,身为狱政科长的他又有事情做了。 胡松林去12号监舍的时候,秦为民戴着眼镜正在读书。这是一本老书美国总统 尼克松写的《领袖们》。读着读着,就读出了苦辣酸甜、人生况味。尤其是当他看 到“所有的领导人都有自己的成功和失败,有自己的力量和弱点,美德和恶习”这 句话时,就像走进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无处躲藏。 他起身,背手,踱步,长长叹息。 胡松林推门进来时,秦为民还沉浸在领袖思想的海洋里。他头也不回,习惯性 地说:“怎么不敲门?没规矩。” 胡松林哧地笑了,说:“对不起,打扰了,秦副市长。” 秦为民猛一回头,尴尬地说:“噢,是老胡同志!有事吗?” 秦为民到了今天还是一副高官派头,这让人来气。老胡打量着单间,“啧、啧” 两声,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说:“秦副市长过得很安逸嘛,把出操的事儿忘了?” 一听出操,秦为民本能地反感。倒不是说他有多怕锻炼,其实他蛮喜欢运动的。 主要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与吴黑子一帮为伍,羞辱人。上一次勉强跟着,动作慢 了,被一个年轻犯人踩掉了鞋。他光着脚找鞋,有人乘机上来踩他推他。人啊,人! 到了这一步,连癞蛤蟆都爬上头来撒尿,你说可恨不可恨。秦为民不耻于再跟这群 人混了。 秦为民拍拍桌上的书,说:“我在读书呢。早上读书和思考问题是我多年养成 的习惯。人不学习就不长进,是不是?老胡同志,我建议你也要多读书,尤其是哲 学书籍,否则就看不透这个世界……” 秦为民居然跟自己谈什么哲学,胡松林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太有学问的人!他 黑脸一沉,说:“秦为民,你他娘的官瘾还没过够哪,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别人, 而是你自身的改造问题!” 这个同志的素质的确成问题,怎么开口就骂人?这号人年龄大,资格老,官做 不上去,便出现心理失衡,过去单位里就有这种人!秦为民带着警告的口吻说: “老胡同志,你们监狱警察是不是都像你这样,一说话就带话把子?作为一名监狱 人民警察,请你文明执法!” “哟嗬,你倒批评起我来了。来人啊给我把他狗日的拉到操场上去!”胡松林 冲门外大声喊。 两名警察跑了进来,当即把秦为民拖上操场。 警察们反映,这个人好挺首长肚,今天胡松林倒要看看他是怎么挺的!老胡斜 一眼队伍前的裴毅,喊起口令: “秦为民!向右转正步走!一、二” 胡松林有意把节拍拖得老长,秦为民高抬左腿,控制在那里。 吴黑子和白平子几个在下面偷偷笑。这场戏真不错。 秦为民一头大汗,腿抖个不止。终于撑不住了,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队伍 里发出一片叫好声! 裴毅上来扶秦为民,秦为民恼羞成怒,挣扎道:“你们这是变相体罚,我要告 你胡黑手!” “重来一遍!”胡松林黑脸放光。 老胡今天这么做,除了要杀杀秦为民的嚣张气焰,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告诉 裴毅,少来那套臭资产阶级的人性化管理!秦为民这种贪官,你让他住单间,这不 是帮着搞特殊化吗? 裴毅当然不会看不出胡松林的用意,但当着犯人的面不便多说。胡松林敬业爱 岗,工作踏实,都没问题;只是要作为一名领导,他的管理能力还差得很远,甚至 连自己也不如。裴毅有时候真同情这个想干事的人,但看到他处处争强好胜,自以 为是,又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唉,文化素质确实能决定人。 出完操,胡松林就命令艾力,让秦为民哪来哪去,以后不许照顾这种人! 秦为民搬回原监舍时,吴黑子站直了,兴奋地拍着巴掌说:“欢迎!欢迎!热 烈欢迎秦副市长荣归六号!” 秦为民重又睡到吴黑子的下铺,重又失眠。 仿佛走进一眼黑暗的矿井,看不到一星儿光亮。难道这就是自己的未来?从进 来到现在,除了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郝如意,再没有别的人来看过他,包 括妻子和两个儿子。毫无疑问,庄严恨他!那么,从前的那些朋友和同事呢? 闭上眼睛,莫名其妙的电话铃声不知从哪儿又钻了出来,催命似的,一阵紧似 一阵。捂紧耳朵,更加尖锐地啸叫,像一些长长短短的针,一齐往耳朵里扎……这 些年,伴随秦为民每一夜的,都是这尖锐的电话铃声。它们是一道道难题和无尽的 烦恼,弄得副市长先生无处躲避而深感恐慌,以至于使他梦中都焦虑不安。这种痛 苦转换为与性相关的内容,极荒诞秦为民常常捧着自己那根胀得生疼的东西,四处 寻找厕所,可怎么也找不着。醒来,便发现“跑马”了。为了排遣内心的恐惧和孤 独,后来每次睡不着时,他便让精神漫游,假想与他熟悉的一些漂亮女人做爱的滋 味;他的手是各种各样的女人的手…… 自慰带给人生理上的满足,也许并不次于性交,但却无助于解决情感上的缺失。 严格地说,甚至导致人格的扭曲和尊严的丧失,让人陷入黑暗的痛苦,和比痛苦还 黑暗的耻辱中。 自慰安慰不了秦为民,但秦为民离不开自慰。 一个叫白平子的广东犯盯上了秦为民。白平子从前是个很有人气的歌手,幼儿 园小孩都会唱他的“爱你爱到骨头里”。这小子后来参与制黄贩黄入狱。在澡堂, 白平子就注意到秦为民的家伙很壮观,能跟他过去贩制的A 级片上那些欧洲猛男相 媲美。 这天夜里,白平子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像一条滑腻的蛇,在夜色中缓 缓蠕动。白平子脸上带着模糊的笑意,梦游似的飘过去。他要出一出这位秦副市长 的丑。白平子弄醒了吴黑子,二人一个拉灯,一个掀被,把正在专心工作的秦副市 长给亮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这事就传开了。传到监狱大楼,一个严肃的会议被搅了。 裴毅一惊。今天一早值班警察李小宝就向他汇报了昨晚发生的事,问怎么处理。 性,在监狱历来是禁中之禁。法律既然剥夺了你的人生自由,还谈何性享受?过去 监狱里谈男女之事比较隐秘,涉及到性,也是以那些粗言秽语来体现的。如今社会 大环境变了,监狱也有了变化。男犯谈女人,女犯谈男人,似乎成了普遍的事儿。 靠管制是管制不住的。作为一个心理学硕士,又是一名大男,裴毅觉得自慰这种事 儿极正常,符合人性,如果硬要去追究秦为民,无异于把事情往大里闹,不仅使他 没面子,无形中还会制造一场混乱。不去理睬,加以淡化最好。 可是胡松林的耳朵比风还长,早上巡视到一监区时,就嗅到了一股子异味儿。 “太卑鄙!太下流!影响太坏!如果我们不制止,以后晚上没事儿干,都玩鸡 巴蛋,监狱还不成了流氓窝子啦?……”胡松林义愤填膺地说。 下面轰地笑开了。 政委孙明祥制止道:“老胡,说话讲究点,现在书本上把这种事叫自慰。” 胡松林拍拍裤腰,说:“一样。” 尼加提笑了一下,说:“坐,老胡。秦为民现在哪里?” 胡松林说:“我把他狗日的押来了,就在外边!” 他以为尼加提会赞同他这一壮举,关秦为民几天。谁知尼加提说:“老胡,这 事儿还是交给裴毅去处理吧。” 胡松林不高兴了,说:“啥意思?一监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就完啦?” 有人说:“老胡,不信你就干熬着,没弄过那玩意儿。” 胡松林骂道:“谁再胡说,当心老子扯他裆!” 胡松林与裴毅的隔阂由来已久。 那还是十多年前裴毅大学毕业刚分到夏米其的时候,监狱系统正在掀起提高干 警文化素质的高潮。裴毅是夏米其监狱惟一的大学生,因此领导让他负责大家的文 化考核。 胡松林的父亲50年代初从四川押犯进疆,可谓第一代老军垦。与那些解放新疆 的老兵相比,他们担负的任务更加艰险。老兵们只管开荒种田,而他们作为共和国 第一代监狱人民警察,既要改造自然,还要改造人。俄罗斯有个西伯利亚,中国有 个新疆,都是适合脱胎换骨、重塑灵魂的地方。在荒凉无边的戈壁,他们与罪恶相 搏,与孤独相守,有过多少悲欢已无从说起。半个世纪过去了,今天只要看看塔克 拉玛干沙漠的绿洲,你就会体味到什么是辛酸,什么是骄傲。那每一片绿,都是不 甘沉沦的希望。西部大监狱,在中国改造罪犯的历史上,着实描绘了一幅人生的崭 新图景。 从前不叫监狱,叫劳改农场。胡松林和一群警察的孩子喜欢说,他们一生下来 就劳改了。不是有句话说,罪犯有期,警察无期嘛。这群孩子有个特点,对号子里 的事儿兴趣特浓,不怕犯人,偏偏怕读书。再说了,劳改农场办学条件差,环境险 恶,留不住教师,农场只有自行解决从新生人员里选拔教师。新生人员中确实有不 少知识分子,会说外国话,会跳芭蕾舞。胡松林和同学们小小年龄就不安分,不把 这些老师放在眼里。他们开始当批斗员了,斗完班主任,斗英语老师,接着,斗走 白专道路的校长……胡松林的中学时代完全是在火热的斗争中度过的。到了18岁, 作为监狱警察的子女,他们又责无旁贷地接了父辈的班,优先充实到警察队伍中来。 胡松林的经历,其实是一批监狱警察的经历。监狱系统提出加强干警文化修养 的口号,是英明的,有针对性的。没想到这次考核给胡松林带来终生的耻辱。在裴 毅呈报的考核表上,胡松林以55分名列全监狱倒数第一!这个成绩本在预料之中, 但老胡没想到的是,竟然影响到自己的政治前途,正值壮年的他那时是副监狱长的 最佳人选。 一个夜晚,胡松林提着两瓶酒,摸到裴毅宿舍。他红着脸说:“小裴老师,有 一道题,好像判得有点小问题,您看能不能给那个一下……” 裴毅眨着一双不通人情的大眼睛,说:“我没判错啊,是您答错了!”接着, 小裴老师语重心长地说,“老胡同志啊,这酒你拿回去。咱们是当警察的人,怎么 还搞这一套?” 得,胡松林想,老子撞见小鬼了! 这成绩后来报到局里政治部,果然引起纷争。有人说,现在提倡专业化知识化 的干部,这样的人能用吗?加上老胡在体训时当教头,把自己的部下小马给打了一 耳光,人家小马的姨夫是副局长,手里有权。胡松林副监狱长的美梦就这么碎掉了。 十多年过去了,这事儿一直埋在胡松林心里,像一个坚硬的土坷垃,时不时会 蹦出来敲打他。如今终于变成了发酵的面团,膨胀开来。这个裴毅眼下是羽翼丰满, 备受关注;而自己熬了四年,法律函授大专的文凭都还没拿上,差了一截!老天爷 呀,为什么又是这个人挡我的道,难道前世里我们是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