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周虹把请胡松林吃饭的事儿,当真忘得一干二净。一般说来,周虹是个直爽的 人,在戈壁滩呆得久了,与人相处不大会拐弯。三十八九的人了,有时候还傻呵呵 的,蛮单纯,蛮可爱。熟悉她的人不会跟她较真。 女子监区最近也不大太平。女人成堆的地方,往往事情比较多。何况这种地方 的女人,哪有省油的灯。 那天下班前,五号监舍的李来翠和陈晨突然干起仗来。李来翠何许人也?吴黑 子的老婆,江苏籍犯人。丈夫在新疆开煤矿,包了个二奶。李来翠一气之下跑到新 疆,用硫酸把人家漂亮的脸蛋儿给毁了。李来翠入狱两年多,吴黑子不曾看过她一 眼。偶尔老家会邮来半页纸的信,报告一下她儿子的消息。 李来翠父母早亡,家里又没别的人,入狱后儿子就寄放在老家吴黑子的大哥家 里。大半年前吴黑子的大哥来了封信,说吴黑子没给他们寄钱,还说他们准备外出 打工,以后没法再照顾孩子。李来翠当即回信,却再无回音。 周虹曾以监狱的名义,跟吴黑子联系过。那时吴黑子还是大红山煤矿矿主,口 气很冲,他在电话那头说,儿子是他的,跟那个劳改犯女人没关系,更用不着监狱 这种地方管!既然孩子有爹管,倒减轻了监狱的负担。周虹让李来翠放心。 这一阵,李来翠想儿子想得厉害,可老家仍无信来。女犯陈晨负责分发每周的 邮件,李来翠老是怀疑这个小狐狸精不安好心,藏了她的信,不给她。 偏在这时,听到丈夫入狱的消息。之前周虹一直没敢告诉她,但老瞒着也不是 回事儿,最后还是说了。 谁知李来翠听完后一阵大笑,说:“好!他娘的真是好!让他狗的赚黑心钱! 让他甩了老婆包二奶!……” 李来翠笑罢,没事人一样,回去干活了。 但到了晚上,就发作了。 这天傍晚,女子监区又像过节一样热闹,大家一窝蜂涌到陈晨身边,瞪着她怀 里的一沓信。写信、盼信,是女犯狱中最重要的精神生活。 女犯王桂香八岁的儿子第一次给母亲写来信,还寄了照片。王桂香举着照片在 监舍里来回跑,说,看我儿子!像不像帅哥? 大家上来看照片,纷纷夸赞,说,像! 接下来,让陈晨念信。 陈晨过去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学的播音主持专业,人长得俏,声音更是甜。 只可惜一朵牡丹花遭了虫,因抢劫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那些没文化的女犯嫉妒她, 但却喜欢让她帮着念信。 陈晨字正腔圆,完全是播音员的水平。可王桂香不过瘾,一个劲儿地说“大点 声儿,大点声儿”,恨不得让全监狱的人都听到。 李来翠正心烦意乱呢,躺在床上,禁不住冲陈晨喊:“狐狸精,快关了你的破 喇叭!嘀嘀嘀,哒哒哒,烦煞人!” 陈晨白了她一眼,声音提高了,满怀深情地念道:“啊,亲爱的妈妈,我和爸 爸会等着你回来,一直等下去!等下去!!等下去!!!……” 最后一收势,来了个舞蹈造型。 李来翠这一下就受不了了。王桂香这个卖沟子的竟然还有人苦等,我李来翠一 心一意养儿子,种地,疼男人,咋就落得这么孤单单、惨兮兮?李来翠嘭地跳起, 扑上去,夺过信,撕了个稀巴烂;接着又冲向陈晨的床头 那里,有一张醒目的彩色照片。手工上彩,颜色泛黄,有了年头;但却与众不 同是一张高举红灯的李铁梅的剧照。 为了让女犯们有所寄托,女子监区允许每个人在床头贴一张亲人的照片。陈晨 的这张母亲的剧照相当扎眼,都说这个李铁梅太胖太妖,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像革 命者,像女特务!可陈晨说,母亲就留下这张剧照,其它的被红卫兵小将烧啦。大 家从陈晨口中得知,她母亲是某个京剧团的大明星,大美人,被“四人帮”迫害死 的。 李来翠深受二奶之害,她有权利仇恨一切漂亮女人。她一把扯下陈晨视为骄傲 的剧照,像老家的说书人那样,敲起床帮子:“狐媚眼儿,八哥嘴,一肚子二奶的 坏水水!小铁梅,你休怪人,不撕你,我就不是李来翠!撕了你!撕了你!!……” …… 李来翠撒完野,呼呼大睡。陈晨哭着把碎照片捧给周虹。 周虹和阿斯娅在灯下好不容易把照片拼到了一块,但咋看都不对头。最后周虹 说,不成,还是找人画一张吧。 周虹去找裴毅时,裴毅刚给胡松林理完发。 胡松林龇牙咧嘴,正对着镜子左右瞅。里面突然多了半张女人俊美的脸,吓了 一跳! 周虹在他肩上猛拍一掌,说:“臭美!” 胡松林脸上羞羞的,调整着表情,说:“咱都半拉老头了,再不拾掇,谁能瞧 得上啊!” 周虹呵呵笑着,从衣袋里摸出烟。细细的手,轻巧地捏出两枝,下巴一抬,麻 利地撂给两个爷儿们。接着,又捏出一枝,夹在了拇指和食指间。 胡松林连忙为她点火,放低声,有些私密地问:“找我?”他想周虹说不定是 来解释生日那天为何失言的呢。 周虹稳稳地吸了一口烟,却说:“不找你。”说完,冲裴毅下了命令,“裴子, 跟你周兄去办个事儿。” 听说要找个画画的,裴毅说没问题,我这就带你去大墙美术班。 凡是周虹的事,一直以来胡松林都很热心,久而久之,女子监区的人就叫他 “党代表”。老胡喜欢这个称呼,更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洪常青的角色。有一群女 人拥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也难怪当年洪常青革命斗志那么高昂呢。可今天 周虹居然找起裴毅来了,怎么回事?莫非最近她对自己有了什么意见? 听着脚步声匆匆去了,胡松林心神不定。摸了一下肩,周虹那重重的一拍留下 的热度,似乎还停留在那里。 “周兄周兄的,男不男,女不女。”老胡冲着淡蓝的烟雾嘟哝。 周虹有抽烟的习惯,并且抽得很凶。胡松林觉得周虹哪儿都好,就是这点不好, 他曾当面批评过她。周虹一笑,说没办法。 裴毅倒是认为女人抽烟无伤大雅,抽好了还是风度。因此,这俩人到了一起, 称兄道弟,关系密切。裴毅有一只不锈钢老式打火机,上面印有“平安吉祥”四个 字。周虹特别喜欢,要用一条烟换,裴毅不换。这是一件小事,但胡松林看出来了, 周虹还没忘记鲁长海。鲁长海过去就有这样一只打火机。 周虹抽烟,八成与前夫鲁长海的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