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周一功与陈晨的会面是在晚上。 陈晨被带进一监区谈话室时,裴毅和周一功已等候在那里。陈晨迈着轻轻的脚 步一出现,周一功倏地就睁开了眼,凌厉的目光近乎于逼视。但陈晨好像并未发现 这个人,她一眼看见的是,那个站在屋角的小警察。呀,好清秀的男孩儿,很像多 年前救过自己的那个小警察,有一双毛茸茸的黑眼睛…… 陈晨细微的惊诧,常晓似有感应,他迅速移开目光,挺了挺胸,以示严肃。这 个女犯真年轻,如果不是那身灰衣服,你决然不会把她与犯人联系到一起。这么一 个姑娘,她会犯什么罪呢? 周一功还在打量陈晨,他在猜测着这个女孩跟剧照上的李铁梅到底有着怎样的 联系。他不大相信周虹的话,她们是母女;现在见了这个女孩,他还是无法把她们 看成一对母女。所以他问:“那剧照上的女人是谁?” 陈晨看了一眼周虹。来之前周虹只是跟她简单交代过几句,她并不清楚这个中 年男犯要求跟她会面的真正目的。她愣了一下,答道:“是我母亲。” 周一功问:“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陈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死了,我从没见过她。” 周一功茫然了。但他紧追不放,问:“为什么?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他没有告 诉过你吗?” 关于父亲母亲,在别人可能是个简单的问题,可对于陈晨,要说清楚就不大容 易了。它们一直是陈晨心底的痛!她为什么今天到了这里,似乎都与她那说不清的 身世有关。陈晨不想谈这些,尤其是当着那位小警察。 她摇摇脑袋,说:“我父亲?不……” 周虹说:“周一功,这涉及到他人的隐私,你无权知道。” 周一功显得很无奈。他叹了口气,慢慢打开卷起的画。 陈晨惊讶地望着画像,觉得画得真像。她走上前,想拿过来,但周一功没有给 她。周一功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她不是你母亲。”说罢,将画一撕两半,摔到 地上。 在座的谁都没有料到周一功会来这一手! 裴毅火了,说:“周一功,你还算个男人吗?你怎么能这样!” 周一功冷笑道:“我不是男人!我他妈是废物!你们不都知道吗?我老婆有外 遇,我把她杀了!对不对?” 陈晨弯腰拣撕碎的画像。 常晓看了她一眼,说:“我们再帮你想办法吧。” 陈晨的泪水夺眶而出。 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她与剧照上的李铁梅不是母女。这个男犯是什么人,他与 “李铁梅”又是什么关系?陈晨的心里涌出莫名的恐慌。 同陈晨见面回来,周一功心中的疑惑仍然无法排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自 己老眼昏花,精神紧张,产生的错觉,还是剧照的李铁梅与他死去的妻子茉莉确有 相似之处?茉莉又怎么可能跟一个不大不小叫陈晨的女犯有瓜葛呢? 那天第一次看到这张剧照,周一功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其实剧照上的李铁梅 远远比妻子年轻,强壮,但不如妻子漂亮。她穿着红底碎花褂子,脸盘和眼睛是圆 的,加上黑漆漆的刘海儿,和一根独辫儿垂在胸前,很有一股子“打不尽豺狼,决 不下战场”的豪气。这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茉莉是不具备的。茉莉是模特,她纤 弱而俏丽,灿烂又热情,就像一株风姿绰约的向日葵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们又是那 么相似,以至让周一功产生了一种神秘遥远的联想。 夜里,周一功猛然醒来,一种清晰的感觉回来了。“李铁梅”就是“向日葵”, “向日葵”就是“李铁梅”!尽管一个英雄,一个小资,但她们那闪着花花儿的不 安分的眼神绝对一致!一个女人一旦有这样的眼神,是很要命的,注定要给世界带 来灾难! 周一功的妻子茉莉从前是纺织厂的女工,业余模特,傍晚偶尔在广场上演出, 挣点出场费。她黄裙飘飘,黑发飘飘,伴着西天的云霞和青草地上鸽子的起起落落, 真是美丽无比。初见这个向日葵一样鲜艳的女人,周一功感到莫名的心痛。周一功 先前的情人,皆是贵妃型的,以肥为美。而这个骨感美人,轻盈到似风,让周一功 产生了深深的痛惜,似乎自己不去爱她,便不人道了。周一功背着画夹走向喂鸽子 的女人。 周一功一向善于同年轻漂亮的女性交流。他捋了捋向后披的长发,画笔支在浓 密的大胡子上,显得尤有风度。他说:“见到你真高兴,美人儿。我能给你画张 像吗?” 女人脸上有点阅历了,淡淡地说:“你是想请我做模特吗?我是要收费的哟, 先生。” 周一功说:“当然,美人儿。” 周一功果然付给了女人一笔可观的报酬。 这以后,女人便常给周一功做模特。他们喜欢这片草坪和草坪上的鸽子,整个 夏季都在这里散步,与鸽子欢舞。到了秋天的时候,一场秋雨一场寒,两个人才走 进那个空荡荡的没有女主人的家。 周一功之前有过三次婚姻,三位妻子都因为受不了他的花心离去。每次离婚, 周一功除了贴出去所有家产,几乎一无所有,连个孩子也没得到。这第四次婚姻也 好景不长,激情褪去,周一功和茉莉很快显出他们各自不同的本色。周一功是个放 荡不羁的人,喜欢夜里出去喝酒,再不就是请一帮人到家里聊天胡闹。工作起来也 毫无秩序,常常通宵达旦。而作为一名女工,茉莉是务实的。她受不了周一功这种 人名气大,没钱花,酷爱女人。 茉莉看上了周一功收藏的一幅名画毛驴图。这是一位叫梦周的画家画的。梦周 民国初年流落新疆,在刀郎河畔生活了大半辈子,一生未娶,却独独爱上了那憨态 可掬的小毛驴儿。晚年,梦周牵着一条驴,在巴扎上摆了个摊儿,专给人家画驴。 当地维吾尔族人特别喜欢他画的毛驴,给他起了个外号“梦驴子”。这幅毛驴图, 是有一年周一功下去采风在民间买到的。茉莉听说这幅画值钱,便撺掇丈夫卖了, 换一台大彩电。周一功当然不能同意,二人关系出现僵局。不久,周一功在妻子的 化妆盒里发现一封不同寻常的信。周一功怀疑妻子有外遇,质问,茉莉不承认。这 以后夫妻俩不断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打架,闹得邻里不安,周一功扬言要杀了她。 茉莉曾被周一功打伤,住进医院。 茉莉出院后,一直在家休养。 那一日,周一功出差回来,推开画室,大吃一惊!妻子竟然倒在血泊中,毛驴 图也不见了。周一功扑过去抱起妻子,茉莉已冰冰凉。 周一功成了最大的嫌疑。他与妻子关系不和,并扬言杀妻,众所周知;他衣领 上还有喷溅的鲜血,而不是涂抹上的血迹(说明周一功接触茉莉时,茉莉可能活着), 这些都是有力的证据! 在一间狭小潮湿、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周一功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两年,审讯, 没日没夜,足以摧毁一切!周一功不是电影里那种刀枪不入的革命者,搞艺术的人 真正是靠不住的,天生的软骨头,他忍受不了这没日没夜的审讯,他受不了小黑屋 子的煎熬,便不顾一切地要出卖灵魂。而当灵魂失去时,他又痛不欲生地要去寻找 灵魂! 周一功终于把自己给出卖了在一份指控他杀人的材料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自此他获得了肉体的安宁。不过,他很快就厌倦了自己和这个世界他渴望法院快快 判他死刑,他是个没有灵魂的人,还保留着卑贱的肉体有何意义。却没想到失去了 灵魂,肉体却得以存活法院没有判他死刑,而是死缓…… 几天后,周一功又画了一个“李铁梅”。 吴黑子一眼就认出是上回画过的那个小娘儿们,问,她是谁?送给自己行不行。 周一功讨厌这个人,把画藏到了床头。 接着,脑子里又开始放电影,一会儿是“李铁梅”,一会儿是“向日葵”。两 个女人分开,又重叠。按说,用画家的眼去区分两个女人,应该是不难的事情,可 是一个戏里,一个戏外;一个是英雄人物,一个是小资美女,并且隔着那么漫长的 时光,这便使周一功迷惑了。 这张剧照竟变成一道百年老谜,无法破译。就像眼下自己这桩冤案,找不到个 真凭实据,你周一功就只好认命承认是你亲手杀死了老婆。 第二天,周一功主动把画像交给了裴毅。裴毅有些惊讶,画像上的女人与照片 上的一模一样,他是照着什么画出来的呢?周一功跟照片的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毅询问。 周一功摇摇脑袋,说老眼昏花,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