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裴毅和一帮单身汉的宿舍,在离监狱不远的一个叫六道湾的地方,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基本上是外来民工的天下。监狱有家的民警绝大多数在古扎尔县城住, 主要是方便孩子入托入学,配偶上班。警察们上下班有班车接送。裴毅没有这些负 担,当初监狱分房时,他把房子让给了一名结婚不久的警察。 裴毅、艾力、李小宝、常晓四人住一套20多平米的两居室楼房,条件很是简陋, 用水得到楼下去接。解手更是不便,得骑着摩托跑两里路,才有一个稍微体面的公 厕。好在大家多数时间是在监狱,偶尔凑到一起,在这陋室里弄几个小菜,喝两口, 再吼几嗓子,也挺不错。裴毅的维吾尔族舞跳得地道,手鼓也打得漂亮,给一帮光 棍带来不少欢乐。 可是,近日大家发现裴毅话少了,闷闷不乐。问怎么了,说没怎么,但大伙还 是觉得裴毅不对头。尤其是撕书这件事,很反常。 那天晚上裴毅去查房。秦为民正在看书,没有看见他进来。裴毅一把夺下书, 摔到地上,说:“警察查房,为什么不站起来?” 裴毅对犯人一向比较和气,这个举动显然过了,让秦为民很下不来台。 秦为民指着地上的书,说:“裴警官,请你放尊重些,把书拣起来!” 裴毅一提溜,把秦为民拽了起来,厉声道:“站起来说话!” 秦为民挣扎着又往下坐,说:“你先把书给我拣起来!” 一群人看着裴毅,艾力、李小宝和常晓也在场。 裴毅拾起书,嚓嚓嚓,撕了个稀巴烂! 艾力和常晓呆了,裴毅这是咋啦,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呀。 两个人连忙把裴毅拉出去。 李小宝这时忍不住倒出一腔怨言,说:“这种人毙了才好!一个大秃瓢害了人 家黄花闺女,凭啥!不就是有钱有权嘛!裴哥,你要早把你妹介绍给我,还有这事 儿?这下可好,让那个老王八蛋给搞了!” 裴毅给了李小宝一拳,说:“闭上你的臭嘴!” 艾力和常晓面面相觑,但接着就明白了三分。裴毅的妹妹竟然和秦为民有染? 我的天!这事儿还真是麻烦了。 裴毅这些日子确实憋闷。秦为民就在自己眼皮子下,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打 他一顿,替妹妹报仇?不行,这样一来,会闹得世人皆知,让你裴毅脸上无光,仕 途受阻。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似乎又便宜了秦为民。裴毅跟自己生起闷气。 偏在此时,秦为民学着周一功的样子,打了一份报告上来,请求监狱支持他搞 专业,进行软件研发。这是摆脱白平子那帮流氓无赖的好办法,也是争取立功减刑 的惟一出路。 秦为民这一想法,来自肖尔巴格市电视台记者的一次采访。秦为民入狱前写的 一篇科研论文最近在全国获奖,是关于“神机妙算农场管理软件”研发的。 中国是农业大国,农场众多。农场经营包括农、林、牧、副、渔;管理方面又 牵扯到劳动力调配、农机具调度,条田的酸碱度、虫情、墒情;生产资料的出入库 以及各种产品的营销等等。“神机妙算”,就是一个用于农场科学管理的软件。 裴毅一下就意识到“神机妙算软件”的价值。 监区干部会上,大家都不发言。李小宝那张嘴实在是长,经他添油加醋,现在 有谁不知道裴小姐和秦副市长的事。 倒是艾力比较直,说,不如让秦为民把这项研究搞出来,无论对社会,还是对 他本人,都是一件好事。死缓犯有重大发明和立功表现,是可以获得减刑的。 裴毅不置可否。在监狱搞研究困难不会少,资料和设备缺乏不说,最重要的是, 秦为民是死缓犯,把这种人“保护”起来,合适吗? 秦为民的报告没有被批准。 艾力走后,裴毅独自去了黑戈壁。 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苍茫的黑戈壁此刻显出无边无际的空。裴毅把自己埋进 沙里,听风。风是一种最朴素的音乐,有喜有哀;黄沙梁上的一道道温润的弧线, 是她的心曲。裴毅浸在细软的沙里,闭上眼,感受着一股温热的东西慢慢渗入骨髓 ……沙浴,本是当地维吾尔族老乡治病的一种手段,长期以来成为裴毅缓冲情绪的 方式。 塔克拉玛干啊,谁说你是死亡之海、雄性世界?你是我的女人啊。只有当我拥 着你,沉睡在你臂弯里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还爱着。 裴毅相信沙漠是有灵性的。 李小宝和常晓找来了。 李小宝呼啦一下把衣服脱了,翻了一个跟头,来到裴毅身边,说:“我就知道 你上这儿会情人来啦。” 裴毅喜欢沙浴,大家便把黑戈壁说成是裴毅的情人。 常晓有些不好意思,留了条裤衩。 李小宝指着他骂:“羞羞答答,忸怩作态!这沙子是被日光消过毒的,还怕把 你的鸟蛋搞脏了?” 常晓知道这个人嘴臭,不去理会。 李小宝是来给裴毅烧火的,要他务必看清眼前的形势,千万别犯糊涂,支持秦 为民搞什么鸟科研!否则将来老胡抓住这个把柄,自己陷入被动,影响了前程,不 好办。 裴毅听着李小宝的谆谆教诲,不吱声。李小宝说得不是没道理,他是为自己好。 可是,如果换了周一功或白平子,你裴毅会不会支持他?回答是肯定的。但现在这 个人不是周一功,而是祸害了你亲妹妹的秦为民!裴毅在这个傍晚,真切地看到了 灵魂深处的阴暗,他本能地抵制这种东西,期望能冲破这层阴霾,又感到困难。 三个人并排躺着,默默地。李小宝看看裴毅,又看看常晓,说:“我给你们讲 个段子吧。这段子艺术含量很高,对你们绝对有启发。” 李小宝的段子黄的多,经常遭到常晓抵制。李小宝觉得这位常公子过于单纯, 有必要对他进行智力开发和教育。 常晓眼睛闭得紧紧的,像是睡着了。 李小宝说开了:“老处女和老处男去登记,为示纯洁,女写上联:一间房,两 扇门,29年没进人;男对下联:一杆枪,两颗弹,38年没抗战。民政局写下横批… …” “傻X 傻蛋!”常晓大声接道。 李小宝愣了一下,裴毅哈哈大笑。 李小宝扑过来,说:“常公子,你可真不愧是诗人,一点就通!这段子有启发 吧?来,让我看看看看你们俩抗战没?”一把拉出裴毅。 裴毅骂道:“臭小子,你敢耍我?” 李小宝跑了起来,笑道:“哇,快开火啦!” 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沿着沙丘转起圈子。常晓躺在一旁看热闹。跑了一阵,累 了,就都倒在沙子上,大喘。 两只乌鸦在头上低低地盘旋,来来回回。 常晓说:“喂,注意啦!别把你们抗战的家伙给吃啦!” 黑戈壁的乌鸦邪,传说专吃男人那东西。两个人连忙埋进沙里。 乌鸦飞走了。 李小宝指着常晓说:“嘿,这小子被我一调教,出师啦。” 日头终于沉入大地,三个人穿上衣服,返回。 戈壁尽头出现一点又一点亮,风里含着炊烟的味道。在这辽远的荒漠,最为温 暖的不是太阳,更不是月亮,而是比星光疏落的灯火。她们是地上的星星,很久以 来就在等候着迷途者的归返。有多少羊肠小道,就有多少寻找;有多少炊烟,就有 多少祈祷。 琴声是沙漠里的河流,顺着她走,是绿阴。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叫魔鬼村, 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魔鬼成群。 魔鬼老大叫黑暗,它用黑袍遮住光明,大地死寂如坟; 魔鬼老二叫严寒,它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挨冻; 魔鬼老三叫邪恶,盗窃、抢劫,无恶不作。 一天村里来了个叫夏米的人, 夏米用羊毛制成一枝大蜡烛。 烧了魔鬼老大的黑袍,痛得他哇哇叫; 赶走了魔鬼严寒和邪恶,吓得他们满地滚。 魔鬼村从此大放光明,到处是欢乐的子孙…… 远方那片绿阴是玉山老爹的果园,歌声是从那里传来的。这首古老的维吾尔族 民歌,裴毅从前就听人唱过,但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感到震撼。歌里飘来的是他熟 悉的气味,是一位父亲带血的叹息!可怜的老爹呀,裴毅对不起您! 说起来,玉山老爹还是裴家兄妹的恩人。 裴毅的父母是上海知青,当年在兵团农场工作。他13岁那年,刀郎河发大水, 父母为救附近兰干村的村民,双双牺牲。兄妹俩回上海投奔亲戚。父亲家没什么人 了,外婆跟着儿子过。舅舅家一堆孩子,舅母又是个极尖锐的女人,根本容不下他 们。兰干村的维吾尔族乡亲听说两个孩子没着落,大家凑了钱,让老支书玉山接回 他们。裴家兄妹是兰干人用一担担棉花、一篮篮苹果供出来的。 玉山早年丧妻,有两个儿子,老大叫热合曼,老二叫塔西。一年前即将成亲的 热合曼在大红山矿难中丧生。热合曼这一死,长成大小伙子的弟弟塔西动了念头, 想娶嫂子。这个嫂子其实是父亲的养女古丽娜。玉山想也好,兰干人穷,娶个亲不 易,索性让小儿子娶了古丽娜。古丽娜不喜欢游手好闲的塔西,但出于报恩,她不 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安排,内心却痛苦极了。 对于这门婚事,裴毅有看法。古丽娜既漂亮又能干,她和邻村的养羊专业户吉 力力相爱,吉力力要比塔西强一百倍!裴玲也惋惜一枝鲜花插到了牛粪上,但她怕 得罪人。她警告哥哥说,玉山老爹有恩于咱,宁拆千座桥,不拆一家姻!你闭嘴吧。 想起从前住在玉山家,老爹把荷包蛋埋到他们兄妹的碗底,不让两个儿子发现 ;想起他们与塔西一张炕上滚过来,裴毅感到矛盾。可是眼见着古丽娜和吉力力一 对有情人被拆散,他还是不顾妹妹的反对,撂出了那句话:不能让古丽娜毁在塔西 手里! 这句话像是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把玉山激醒了!就在不久前,塔西酗酒赌博, 把自己为他攒下成亲的钱,偷出去输了个精光。又偷了人家的种羊,准备卖了再赌。 古丽娜去劝,塔西用刀子把她的胳膊划伤了! 不可否认,自己在儿子的婚事上多少存有私心。塔西毕竟是亲生,而古丽娜是 养女;如果给塔西在外面找,不但多花钱,而且恐怕找不着像古丽娜这么好的姑娘。 其实玉山也知道古丽娜和吉力力好,吉力力的父亲还上门提过亲,玉山婉言谢绝了。 那天晚上玉山坐在石榴树下,一枝接一枝地抽莫合烟。烟头忽明忽灭,照着他 愁苦的脸。塔西啊塔西,想当年你妈去世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和你哥拉扯大。 担心娶个后妈亏待了你们,我玉山一直打光棍儿!原本盼着你能成才,不料送你念 书,你像蒙了眼的驴子不上道,早早辍学在家;让你包地,你懒得能吃虱子,把庄 稼荒了。古丽娜是多好的姑娘,许给你当媳妇,原想能挽救你,可你这棵枯了的树, 再浇也白搭。你的心难道被魔鬼勾走了吗?…… 裴毅说得对,不能毁了古丽娜,到了该决断的时候了。玉山第二天一早就来到 吉力力家,为女儿说亲。 眼见到手的媳妇成了别人的,塔西怀恨在心。不久,在婚礼上,他纵火烧毁了 妹妹的新房。对于儿子的这一恶行,一向宽容的玉山老爹再也不能忍受,当晚就把 儿子扭送到了派出所…… 虎毒不食子,塔西恨透了父亲! 入狱不久,偏又遇上吴黑子,这使他一腔怨恨找到了发泄地。这个号称与秦副 市长同犯的人,不正是害死大哥的黑心矿主吗?老子不踩死你才怪!塔西有一双在 戈壁滩练就的铁脚,一脚下去,吴黑子躺倒在地! 因为和吴黑子打架,塔西被裴毅关了禁闭。塔西想,姓裴的,要不是你挑拨父 亲把古丽娜许给吉力力,我咋会来这里?你这个白眼狼,兰干人白养你一场!塔西 对裴毅也极仇视。 塔西在监狱的一举一动,都牵着玉山老爹的心。头一次探监,塔西被关禁闭, 不得见面;二回三回来,塔西又不肯见他,这可把老人煎熬坏了。大儿子去世了, 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他不能放弃呀!老人一咬牙,找到监狱长尼加提,要求陪儿子 坐牢。大家只听说过陪读、陪护,还没听说过老子陪儿子坐牢的事儿。尼加提再三 劝,老人最后咚地跪在地上,说他这辈子哪也不去,就想在夏米其帮儿子多种几棵 新生树,盼着他早日新生…… 尼加提又感动又难过,带着裴毅几个,在刀郎河畔盖了一间小木屋,收留了这 位孤苦伶仃的父亲。 老爹呆在监狱外一天,裴毅就感到一天不轻松。他时常过去给老人送些吃的用 的,但却不能减轻他的痛苦。裴毅恨自己无能,何时才能让这对父子相认呢?塔西 啊,你怎么就不能体会老爹的苦心呢? 黑暗、严寒和邪恶又跑到了别的村, 夏米给那里的村民送蜡烛遇雪崩。 大雪飘舞为英雄送行, 魔鬼村从此叫夏米其…… 歌声在荒野上显得格外苍凉,裴毅静静地听着,脸上是痛惜和感动。过了很久, 他回转身,发现常晓眼里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