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常晓到夏米其有一年多了,一直找不着感觉。监狱似乎不该是诞生诗的地方, 思维贫血,想像力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想到自己将像父亲和胡松林一样,守着牢狱 一辈子,最后一张脸都变成了灰蓝色的铁窗,常晓觉得人生黯淡无光。 但听了玉山老爹的故事后,灵感突地涌了出来,泉水似的。接着,心里湿漉漉 的,开始下雨。 当晚,常晓回到宿舍就写了一首诗《永远的夏米其》。 裴毅去值班了,艾力和李小宝累了一天先睡下了。半夜里,常晓兴高采烈,把 两个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让他们欣赏他的诗。 李小宝眯着眼,打着哈欠,说:“念!快念!” 常晓一本正经,朗诵起来: 那是什么 在远方闪烁着星的光亮 当我走近 她微笑着,用柔情弹拨着夏米其古老的传说 我听见有个叫夏米的小伙在歌唱 他唱着白雪纷飞的时候,山花的渴望 唱着玉山老人的泪水和奶茶的芬芳…… 待他热泪盈眶抬头再看那两个人时,艾力和李小宝早睡着了,趴在床上打呼噜 呢。 常晓一脸痛楚,忿忿地说:“知音难觅!知音难觅啊……” 常晓不知道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是他的知音。这个人此后跟他的命运紧紧 联系在一起,成为他短暂生命中的一个污点,或者说亮点。 这个人是女犯陈晨。 陈晨的童年称得上不幸,她惟一的亲人是奶奶。但她知道奶奶其实不是她的亲 奶奶,而是一个一辈子没结过婚的老处女。她呢,有些来路不明,从小就有人骂她 野种。奶奶在厂里当缫丝工,脾气古怪,脸上手上布满了细若蚕丝的皱纹。陈晨上 小学时,奶奶就不许她跟任何男孩子玩。有一次,因为她去男同学家,奶奶打了她, 骂她贱!此后,奶奶经常把这个字狠狠地吐到她脸上:贱! 她不知道自己贱在哪儿。为了躲避这个肮脏的字眼,十岁那年她离家出走,流 落到一座小村子。三伏天渴得招架不住,她趴到一个绿莹莹的涝坝前喝水。一群群 的小蝌蚪摇头摆尾向她游来,椭圆脑袋细尾巴,碰到手上,滑腻冰凉,恶心极了。 陈晨是城里孩子,没见过这麻花花的玩意,吓得哇地叫起来。脚下一滑,人就跟着 下去了。咕咚!咕咚!天哪,身子好轻。咕咚!咕咚!天哪,小蝌蚪在嗓子眼里蠕 动!陈晨知道自己要死了,这时她哭起来,她不想死啊! 有一双手揪住了她!忽然,她看到亮了,看到了绿色的衣服。那个人提着她的 脚,一颠一颠,水便顺着嘴巴哗哗地倒出来。胀痛的小腹顿时舒坦多了。等她站到 地上时,才看清面前的是个小警察,皮肤白净,唇上有一圈茸茸细毛,一双大眼亮 亮的。小警察扶着自行车问,小丫头,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家。陈晨说了实话。 小警察批评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胆儿?以后再不许乱跑了!说完,把她抱上后 车架。小警察踏着车子,左拐右拐,骑得飞快。每到爬坡越坎,都要说一声,坐好 了,别掉下来! 陈晨便抱紧他的腰。 后来到了家门口,她告诉小警察,奶奶肯定要打她。小警察说,有我呢,别怕! 小警察领着她进了家门,奶奶大吃一惊。小警察把奶奶叫到一边,不知说了什 么,奶奶那天破例没有打她,而是把她搂到怀里,哭着说,可怜的孩子啊,咱们都 是苦命人哪…… 小警察清秀的脸,从此刻在了陈晨的记忆中。陈晨从那时起开始对警察怀有特 殊好感,甚至渴望将来能当一名警察。第一次见到常晓,陈晨眼睛一亮,莫非他就 是那个小警察?他们的气质中都有一种纯粹的东西。 读了常晓发表在《新生报》上的诗《永远的夏米其》,陈晨激动得有些不能自 已。她把诗工工整整抄到笔记本上,在晚间学习时,念给女犯们: 哦,我回来了,亲人 我从迷雾的悬崖回来 还记得童年的天空,我的木屋,我的果园 还有那守在午夜炕头的烛光 河水淙淙的流声 牵着我不灭的遐想 秋天的夕阳在荒原的小路上 仿佛我戴着面纱的姑娘…… 表情和动作都出来了。 李来翠跟陈晨闹过后,好长时间不理陈晨。最近女子监区成立了一个歌舞队, 陈晨协助警官阿斯娅负责这项工作。李来翠想参加歌舞队,所以对陈晨变得巴结起 来。 “妹子,你念得真好听,这是哪个写的' 思' ?” 陈晨纠正道:“是诗!是一位叫常晓的警官写的。” 常晓这个人,虽没见过,但女犯大都听说过,是监狱管理局副局长的公子。 陈晨这么痴迷于一首诗,大伙看出来了。叫王桂香的女犯一针见血,说:“小 婊子想得慌哩。” 这是一个温暖的初夏之夜,月色很好,夜风轻柔。周虹审查完节目,表扬了陈 晨。周虹一脸笑容,陈晨感到是时候了。她把周虹约到草坪前散步,顺便说出了那 个在心里斟酌了上百遍的请求:见一面常晓,跟他谈谈《永远的夏米其》的感受。 周虹没料到陈晨会提这么一个过分要求,顿时警惕起来。她想说这件事绝对不 行,但看到陈晨的长睫毛在脸上投下的一圈阴影,忽然又有些同情。这女孩低眉垂 眼的时候,有一种天真可爱的神韵,跟女儿鲁小戈像极了。 周虹婉转地说:“陈晨,你如果把你的感受写成文章,在新生报上发表,岂不 更好?” 陈晨心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见他! 陈晨回去后,倒是真写了一篇读后感,并且不久在《新生报》刊出了。这是一 篇有思想有分量的文章,顿时引起凡响。警察和服刑人员纷纷走上论坛,参与探讨, 一时间热火朝天。 孙明祥是敏感的,觉得这是一个开展思想政治工作的好机会,立即组织广大干 警和服刑人员学习讨论。 陈晨和常晓,在这个夏季成为最瞩目的人物。 时逢监狱筹建新岸电视台,配备人员时,孙明祥毫不犹豫推荐了常晓。常晓脑 子灵,有文采,将来在这方面必有发展前途。老孙这么做,也好向常国兴交代。 只是招女主持人的事,有争议。胡松林说不能要女犯,女犯事多! 过去夏米其监狱有过一个文艺队,男犯女犯全有。效果倒是不错,到社会上演 出,颇受欢迎,还获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但事情真不少。有人趁一起排练时传纸 条,有人外出演出偷偷约会,甚至还有人在装道具的大木箱里干那种事儿……忙得 警察们变成了侦探,整天瞪圆了眼盯梢。男女混合的文艺队不得不就此取消。 孙明祥说,电视台没有一个漂亮的女主持人怎么行,都是光头,谁爱看! 陈晨从前学的是播音主持专业,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想到不久就能和 常晓一起工作,陈晨又兴奋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