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郝如意这一阵儿对啥事都提不起兴趣,连桑拿也懒得洗了。 郝如意比较喜欢幽静的黄昏,按照这一喜好,静湖别墅从用料到色彩,采用的 都是偏暖又低调的浅灰淡黄,一些部分以明亮的橘色做点缀,看起来宛若西天的晚 霞,苍凉、温暖、夺目。郝如意躺在一张竹制的太师椅上,一躺就是半天。 这半天他只是听听音乐,或看看书。最近他在看一本明代人写的书《菜根谭》。 国外企业家把它作为必读书目,日本还曾掀起过“菜根谭热”。评论家说,论企业 管理的书籍成千上万,而从根本上说,抵不过一部《菜根谭》。在郝如意看来,这 本书通篇只有一个意思如何应对人生。 眼下他也面临这样一个严峻问题。 吴黑子神秘消失后,郝如意内心的忧虑逐渐升级。自从吴黑子让他帮着找儿子 后,郝如意就有了压力。郝如意尽管煞费苦心,托了几个人办这件事,但陆续反馈 来的消息,说孩子还是没找着。吴黑子如果真是自焚而死,事情就简单多了,老天 爷也算长眼,解了郝如意心头一忧。可郝如意不大相信自焚的说法,在他看来,吴 黑子这种人逃跑的可能性极大。吴黑子逃跑,自然与他儿子有关。 这天傍晚,尹长水匆匆赶到静湖别墅,向郝如意报告,吴黑子出现了! 一小时前,尹长水取钥匙开门,突然从暗处窜出一个人,勒住了他的脖子。尹 长水闻到一股羊膻味儿,浑身一颤,说:“你?!” 吴黑子嘿嘿一笑,说:“好老乡,我看你来了。” 他一副维吾尔族老汉的打扮,破毡帽,旧皮祆,背着褡裢。 尹长水打开房门,吴黑子抢先一步进屋,说:“有啥吃的吗?老子快饿死啦!” 这段日子吴黑子一直藏匿于山里。逃跑时为扒汽车,一条腿摔伤了,吴黑子拿 出不怕死的精神,硬是搭老乡运送羊只的拖拉机,来到大红山煤矿。他找到从前的 一个兄弟,在那里躲了下来,养伤。 听尹长水讲“自焚事件”,吴黑子龇着大牙笑,说:“妙!真妙!他们就当我 吴黑子死了才好!” 吞下两斤牛肉,四个馒头,吴黑子嘴一抹,给尹长水下了指示:“告诉我哥, 我要见他。” 好像郝如意是他亲哥,说要见只需发个话。 尹长水虽说跟吴黑子同乡,但早先并不认识。他不喜欢这个人,甚至很看不起 他。只因郝如意的关系,尹长水才不得不对这家伙装作客气,提着吃的喝的往监狱 跑。尹长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翻出一套自己穿过的内衣,撂给吴黑子,说: “你先洗个澡,我去去就来。” 尹长水直奔静湖别墅。 郝如意有些措手不及,吴黑子果然活着,我的上帝!他一个脱逃犯这时候找上 门,用心何在?这不是明摆着要把自己往里面扯吗? 郝如意想了想,说:“就说我出差了。”略一沉吟,又说:“这事不能处理得 这么草率,如果让人知道你窝藏过吴黑子,不好。” “大哥,要不我去报警?”尹长水恨不能这么做。 郝如意摇摇头,苦着脸说:“长水,咱们都是江湖上过来的人,总得讲点兄弟 义气,是不是?给他一笔钱,让他回老家找儿子去吧。再有什么困难,就说等我回 来再说。” 尹长水走后,郝如意从躺椅上爬起。这个吴黑子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不止一 次地敲诈自己,大红山煤矿就是一个例子。眼下这个人又想干什么,不会再跟我作 什么交易吧。郝如意不能不防,他开始考虑对策了。 吴黑子躲在大红山的这些天,忍饥挨饿,心惊胆战,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他每 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瞪着发白的小窗户发愣。这个冬天太寒冷太漫长了,所以当 他发现窗台萌出一棵小草时,惊喜地好像看到了心爱之物。哦,这嫩绿的小东西, 多像儿子!他用粗黑的大手捧住了小草。 想到儿子,吴黑子揪心地痛。逃离监狱前的那天晚上,熄灯后他一直睡不着, 捏着木碗里的石头,咯吱咯吱。这些漂亮的石头,是他在大红山的河里一块一块摸 的。他依稀记得上次见儿子时的情景,小牛牛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 大红山在哪里?吴黑子说,在新疆,很远很远。小牛牛又问,那里好看吗?吴黑子 说,不好看,光秃秃的。牛牛说,不好看,你为什么不愿回家呢。吴黑子没话说了, 最后说,那里的石头好看。牛牛说,原来是这样呀,那你下次一定带些石头回来, 让我和妈妈看看……吴黑子记住了儿子的话,却不见得明白儿子的心。 白平子起来解手,经过吴黑子的床边,不小心碰翻木碗,石头撒了一地。 吴黑子说,你他妈眼瞎了!我儿子的石头要丢一颗,老子就挖掉你一只眼! 他摸黑一颗颗拣起,擦净,摊在掌心,哭了。儿子,爸爸给你拣了这么多石头, 你好好看看吧。这块紫红色的,叫鸡心石;这块绿的呢,是猫眼石……儿子,你在 哪儿啊? 虽说外面有了女人,很少回家,但儿子到底是自己的亲人。我吴黑子决不能让 儿子跟我一样,这辈子两手空空,猪狗不如! 吴黑子的老家在苏北山区,兄弟七个,他排行老六。都说养儿子好,可儿子多 了就不再是儿子,而是一窝狼崽子。为了抢半个馍,兄弟们都会挑起你死我活的战 争。吴黑子从小生得面色漆黑,丑陋,且性格内向,父母不喜欢这个孩子。连父母 都讨厌他,兄弟们对他更是嫌弃。他们常常羞辱他,骗他耍他。有一回为了能从他 手里得到一个野鸭蛋,两个哥哥把他摁倒灌老鼠药,差点毒死他。为了能在这个群 体中活下去,吴黑子开始舞枪弄棒练功夫。这样,12岁那年他就能把五个哥哥全打 趴下,把他们当马骑…… 后来他的命运有了转机。吴家一个远房亲戚回乡省亲,收养了吴黑子。那家人 住镇上,男人教书。他们有一儿一女,儿子两年前病死,女人从此精神不正常了。 吴黑子来到周家后,着实过了两年好日子,患精神病的养母一直把他当宝贝,放在 脚头睡。养父希望这个儿子好好读书,将来能有出息,但吴黑子厌恶学习,一背书 就头疼。养父气得用板子抽他,吴黑子由此对养父怀恨在心。最为可怕的是,随着 年龄渐长,吴黑子懂得了一些男女之事,他偷看养父母行房,并学着他们的样子, 把姐姐弄到床上。他还偷养母的首饰,卖了钱,送回原来那个家…… 养父总算看出这孩子是朽木一根,不可教化。吴黑子15岁那年,养父把他赶了 出来。吴黑子原以为亲生父母会收留自己,没想到兄弟们并不欢迎他。吴黑子恨死 家了,两个家无论哪个,终究都不是自己的家。 吴黑子25岁那年成了家,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生活。可是一想到城里人过得那 么滋润,自己却守在小山村,守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破炕头,他不甘了。他不顾李来 翠阻拦,独自闯荡新疆。很快他就发现在新疆比在老家好挣钱,并且发现外面的女 人比家里的女人有味儿。有了钱,有了女人,老家那张破炕对他又算啥?吴黑子不 想再回去了。 李来翠闷声不响,跑到新疆闯下大祸后,吴黑子才意识到老婆的威力。他想不 通,我这么辛辛苦苦在外挣钱养活你,你咋就不知好歹,连我搞个女人你也管?经 历了一些磨难后,吴黑子越发觉得这世界比煤井还黑。朋友靠不住,是交换关系; 女人也靠不住,是利用关系,说白了是性关系。只有儿子跟自己连着筋。他这一辈 子毁了,不能让儿子毁。现在自己进来了,儿子可咋办呢?郝如意真就那么情愿帮 着自己找儿子?呸!他是巴不得我死呢!不成,我得跟他做一笔交易! 吴黑子捧着小草,真希望马上飞到郝如意面前。 吴黑子没想到尹长水带回来一个“大哥出差”的消息,他有些沮丧和气愤。郝 如意显然在躲自己,哼,你躲得了吗?我吴黑子这辈子就是你的影子,跟定你了! 吴黑子这么一想,不再生气,笑笑说:“不急,我等我哥回来。” 尹长水没辙了。 吴黑子换上尹长水的丝绸睡衣,趿拉着软底拖鞋,大大方方,吃尹长水,喝尹 长水。这座豪华公寓是个安全的所在,他等得起。高兴了,喝一瓶;闷了,看两张 光碟,过过眼瘾。操,这日子真不赖。自己从前虽说是个矿主,但却是操心的命, 窝在大山里,一身煤渣子,啥时候睡过这种松软的床,吃过这种细软的食?再别说 搞那种白皮嫩肉的城里妞了。自己包的女人最多是个山里红罢了!如今看到郝如意 的司机都过得这么滋润,吴黑子更为不甘。 这天晚上二人喝了点酒。趁着酒兴,吴黑子说:“老乡,给弄个人儿吧。光看 光碟,不解决问题。越看吧,越想……” 尹长水多少知道吴黑子的没出息,趁着这机会,把一沓钞票甩出去,说:“这 是一万块,先拿着。这是火车票,明天下午的。” “咋,就这么把我打发了?”吴黑子说。 尹长水说:“大哥在上海,得一个月后回来。你正好可以去找你儿子嘛,找到 了儿子,再见大哥也不迟。” 吴黑子想也是,自己的腿好得差不多了,风声也小了,找儿子要紧。回头拜访 郝如意,来得及。 他把钱收了起来。 尹长水说:“我这就去给你请一位。” 吴黑子乐了,在胸前一比划,说:“挑个大个儿的!” 尹长水想,你吴黑子死到临头了,鸡巴还不老实。但这个瘟神总算可以送走了, 尹长水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