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周虹到吴黑子老家的这段时间,把在肖尔巴格实验中学读书的女儿,交给胡松 林关照。 这天是中秋节,又是周末,胡松林下午早早就候在了校门口,等着接人。他东 张张,西望望,不时地往大门里瞅,心里充满幸福感,好像是接自己的孩子。 老胡是个爱孩子的人,这辈子老天爷没给他个孩子,真是不公平。有时走在街 上,老胡看到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会追上去,问这问那,给人家买吃的,甚至还求 那孩子喊他一声爸,让人很害怕。有两次家长发现了,觉得这个人可疑,摔掉了老 胡买的汽水,把他当成人贩子要扭送到公安局。这事儿同事们都知道,屡屡笑话他! 不过也不算什么大缺点,顶多说明胡松林这个人想孩子想得有点过了。好多人劝老 胡赶快成个家,生一个。胡松林当然也想,不过他只想跟周虹,不想跟别人,大家 伙也都知道。 其时,鲁小戈刚刚放学,向校园外走去。走到一个僻静处,秦大地不知从哪儿, 咕咚一下冒出来,拦住了小戈。 鲁小戈说:“你想干什么,你再跟踪我,我可要报警了。” 鲁小戈酷似周虹,浓眉大眼,身材颀长。不同的是,周虹身上有股子英气、侠 气,而鲁小戈从眉梢到眼角,都是娇气、傲气,甚至还有股子妖气。学校里有经验 的女教师早就给她下了定义:小狐狸精。 秦大地小心翼翼地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好吗?” “不行,我妈妈单位的人来接我了。”鲁小戈眼睛看着手机,在发短信。 秦大地可怜巴巴地说:“小戈,从前你可不是这样。” 鲁小戈带点讥笑地说:“从前?从前你是这样吗?” 秦大地沉默了。 稍顷,他抬起脸痴痴地看着小戈,说:“小戈,我们能好好谈谈吗?你知道这 些日子我有多难过……” 鲁小戈不耐烦了,说:“秦大地,有什么话以后到班里说吧!”说完,笑了一 下,跑了。翘屁股扭动着,山羊腿迈得飞快。 秦大地一副痴情少年不可救药的傻样儿,咬着嘴唇,眼泪吧嗒。 大门外停着一辆警车,鲁小戈向警车奔去。 “呸!”秦大地一跺脚,朝警车吐了口唾沫。 警车沿着宽阔的环城路飞驰。胡松林看一眼身边的女孩儿,用一种父亲般的口 气说:“去哪儿?水上乐园玩碰碰车?” “回家吧,说不定我妈今天回来呢。”鲁小戈说。 胡松林说:“哟,挺懂事儿嘛。” 在大人们眼里,鲁小戈从来都是个没心没肺、极其自我的孩子。周虹一直头疼 这个女儿。 周虹是偏下午时回来的。 一进门,发现女儿在家,有些意外。鲁小戈望着母亲,母亲又黑又瘦,神情疲 惫。鲁小戈问,孩子找到了吗?周虹叹口气,洗脸去了。洗了脸,换了衣服,周虹 就要回监狱。临走,叮嘱了一串,自己弄点吃的吧。吃完,好好做功课,别乱跑, 现在青少年犯罪率很高啊。 鲁小戈从小就习惯了独处,逢年过节别人家都热热闹闹,父母带着孩子去买新 衣服,可母亲没那个心思。母亲也爱她,她的方式就是审讯式的谈话,没完没了。 母亲给犯人做惯了思想政治工作,张口闭口就是那几个破词儿,什么改造世界观啦, 青少年犯罪倾向啦,思维模式老套,鲁小戈很不爱听。鲁小戈觉得母亲这辈子活得 单纯,也可怜,除了监狱,好像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乐趣。作为女儿,她曾经 多次提醒她,找个人。母亲说自己不想结婚。鲁小戈说谁让你结婚啦?为这话,鲁 小戈差点挨揍。 她想母亲真是傻,当年跟父亲离了婚,走就走了,干吗又留在了夏米其,弄得 自己不上不下,背了个负心女的名声,不划算。现在左边有个胡松林,右边有个裴 毅,她夹在中间,左右摇摆,处境尴尬,蠢了不是?要换了自己,明知这二人不和, 早就逃了。秦大地就是个例子。 中秋节鲁小戈回来本打算陪陪母亲,因为前几天母亲给她打电话,声音嘶哑, 可以感觉到心情不好。现在母亲既然不需要自己,你回来干吗?鲁小戈后悔了。 周虹此时确实无暇顾及女儿,她首先考虑的是如何面对李来翠。这一个月来, 周虹揣着牛牛的照片,在吴黑子的老家青山县一带,没日没夜奔波,吃尽苦头。听 说有一个人贩子专门拐卖儿童,她赶到地方。若不是有一身武艺,制服了歹徒,恐 怕连命也送了。可是,连牛牛的影子也没摸到,周虹感到难过。 周虹走进监区时,看见两名女犯正骑着脚踏车,运送月饼。经过食堂,里面传 来乒乒乓乓的剁肉声、嘻笑声。有人在喊“李班长”,李来翠欢欢喜喜地“哎”了 一声。 把李来翠调到食堂是周虹的建议,李来翠没能进歌舞队,一度很消沉,一些女 犯更看不起她。周虹听说她饭菜做得好,便想给她换个岗位。李来翠调到食堂后, 果然发挥了作用,饭菜质量上了一大步。 有人发现了周虹,说周警官回来啦。正在剁肉的李来翠反应很快,她忘了放下 手中的菜刀,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了门口。周虹正被一群女犯围着,有人问,李来 翠的儿子找到了吗?周虹说没有。 李来翠满头大汗,瞪着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前段时间听说丈夫被抓回来后, 她哭了一夜,丈夫再不好也是丈夫,能活着就好,可是儿子下落不明又咋办?这些 天,李来翠总是梦见儿子,儿子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她让他过来,儿子像不认 识她一样,一动不动。老天爷,难道儿子不认她了,所以才让她找不着?周虹走后, 李来翠天天盼着能有儿子的消息。现在周虹回来了,竟然两手空空,儿子呀,你能 跑到哪儿去? 菜刀咚地一声落到地上,女犯们尖叫起来。 李来翠软软地坐到地上。 中秋节的晚上,常晓没有参加聚餐,一个人去了果园。 “捎信事件”出来后,写检查,领导谈话,父亲训骂,处分……常晓几乎没有 安生过,像是被人剥了衣服,赤裸裸地放在太阳下晒。这样的情境过去从未有过, 常晓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让他难受的是,跟裴毅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从前 在一起时,说说笑笑,亲如兄弟,可是事情一出来,他看到了一条若明若暗的裂纹, 横在他们中间。裴毅说到底属于往仕途上靠的人,关键时刻他必须把别人推到公众 面前,以表明他的立场。这么做似乎没错。但常晓说到底是个诗人,他不能容忍自 己的错误和友情被割裂的痛楚。常晓开始躲着裴毅,裴毅几次请他吃饭,常晓都坚 定地拒绝了。 白天常晓呆在电视台制作节目,下了班就去玉山老爹的果园,天黑了再回宿舍 睡觉。这天他改完一篇服刑人员的稿件,准备出去,忽然看到台历上有一行娟秀的 小字:中秋快乐!桌上还放了一块月饼。他捧起月饼,禁不住两眼发潮,心里说, 谢谢你,陈晨。 常晓带着月饼来到果园。 月亮慢慢升起,月光下粉嫩的水蜜桃好似熟睡的婴儿,香甜可人。这些桃树是 春天时大家帮着玉山老爹移过来的,现在已经结了果。躺在高高的草棚里,呼吸着 风儿送来的清香,常晓的心情渐渐舒展了。 下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顺着木梯上来。 “谁?”不像是玉山老爹的脚步。 “我。”裴毅拎着一包酒菜上来。 方才聚餐时没见着常晓,裴毅便心里不安了。李小宝提供线索,说常晓八成去 了果园。玉山老爹最近回兰干了,常晓常去那里照看果树。 “监区长,你怎么来了?”从前常晓称“裴哥”,现在叫不出口了。 裴毅盘腿坐下,说:“还没吃吧?”说着,摊开吃的,打开酒瓶。“今晚月亮 多好,想来跟你说说话。咱们喝点?” 常晓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 裴毅不再说什么,把酒倒进木碗,连饮三碗。这时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眼珠。 “常晓,我裴毅对不起你,我是来向你赔罪的!”裴毅声音有些颤抖。“不瞒 你说,这些天我心里也很难过。要不是裴玲求你,要不是平时咱们处得像兄弟,你 是绝对不会帮她捎信的……” 常晓淡淡地说:“不关你的事,我违反纪律受处分,理所应当。” 裴毅盯着常晓说:“常晓,我这人是不是很没人味儿?你为我妹妹办事,到头 来我还站出来告你。可我身为监区长,必须这么做。不这么做,我就没法做人。” 常晓讥讽道:“当然,眼下是你的特殊时期嘛。” 裴毅苦笑了一下,沉默了。心里涌出巨大的悲哀,是那种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 无奈。人啊人,怎么活才能让自己也让别人满意?难,太难了! 裴毅垂着脑袋说:“常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认为我是官迷?我承认我是想 当这个副监狱长,因为我觉得我比某些人合适,我想实现我心中的愿望!时代在进 步,你不觉得我们的监狱应该有所变化吗?我真的希望这一领域也能融进一些新的 管理理念……” 裴毅的这番坦白,让常晓有所触动,人各有志,裴毅没有错。朋友之间应该多 一份理解和体谅。常晓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捧起一饮而尽,说:“裴哥,什么都别 说了,常晓不怪你。你是个人才,干到今天也不容易,我希望你成功!” 他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汪汪。 月亮升高了,风声起,蛙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