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秦为民病倒了,病得很重,刚刚开始的研究工作被中断。 艾力去向裴毅汇报,裴毅猜想与那份离婚协议有关。他责怪李小宝,怎么当场 不劝阻一下呢。李小宝说,人家年纪轻轻,漂漂亮亮,凭啥为这种男人苦守。还说, 裴哥,你那位女同学怎么嫁给了秦为民,当初你该把她追到手才对。 裴毅一声断喝,闭嘴,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这股风是从胡松林那里刮出的。 探监日那天,胡松林打来电话,说裴毅啊,有个女的找你,说是你同学,在办 公楼下边等你呢。 女同学?裴毅感到很陌生。这十多年呆在戈壁滩上,他几乎跟所有的大学同学 都失去了联系,会是谁呢?裴毅挺兴奋。这些年太寂寞了,连个叙旧的人都没有, 有个女同学来找,是好事。 从一监区到机关办公大楼步行七八分钟。走着走着,前面草坪上浮现一团白, 优美、飘逸的白。定睛看,是白色的风衣,黑色的丝巾垂落着。 裴毅一下停住了脚步。 那个背影转过来。黑白分明的服饰,黑白分明的眼睛。 裴毅瞪大了眼睛,是她吗? “庄晓蝶?”裴毅叫了一声,脸上露出惊喜。 这接近于纯真的微笑,感染了庄严。她想回他一个笑,笑得像蝴蝶花那样烂漫。 但笑不出来。她刚刚结束与秦为民的会面,准备回去。但不知怎么,突然想见裴毅 一面,尽管是愚蠢的,却无法控制。 “我不再是庄晓蝶了,叫我庄严吧。”她意味深长地说。 十多年不见,恍若隔世。他们一前一后绕着草坪走,仿佛要缩短那漫长的时间 和距离。裴毅方才的兴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悲伤。他原以为随着时光 的推移,他会彻底忘掉这个女人,没想到一见她素白的模样儿,还是禁不住生出了 怨意她怎么还是那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她为什么还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去? 裴毅站住了,说:“从毕业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 裴毅说的是真话,他对庄晓蝶的后来竟是一概不知。曾经到肖尔巴格市开会, 碰到过一两个老同学,也没有人提到庄晓蝶,可能是怕勾起他的伤心往事。 庄严冷笑一下,说:“都过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今天是来探监的,探 视我丈夫秦为民。” “秦为民?!”这种惊愕,除了是对秦庄二人,更多地包含着对自己。你惦念 了多年的女人,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并且是副市长夫人,你裴毅怎么会不知道呢? 太奇怪了。 裴毅这时相信了妹妹的一句话:一个人在大沙漠呆久了,会变成文物,或者树, 枯树。 庄严走后,裴毅心里塞满谜团。他几次拿起电话,想跟她聊聊,但最后都觉得 不妥。处在这个特殊位置上,他能说什么?想到秦为民的入狱与妹妹有直接关系, 裴毅就更加难堪,何止是难堪,是深深的愧疚啊。 老实说,他希望庄严能摆脱眼下的困境,她还年轻,还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可 是,当她的选择影响到秦为民安心科研时,裴毅又不安了。秦为民判的是死缓,这 两年相当关键,如果他能早出成果,这条命不仅保住了,还会获得减刑。从这个意 义上说,支持秦为民搞科研是当务之急。 不成,得给她做做工作,起码这个阶段要缓缓,让秦为民先把那个“神机妙算” 搞完再说。 周末正好轮休,裴毅乘公交车赶往古扎尔县。费了好大的工夫,天落黑前,才 摸到了庄严现在的家。 晚风夹着一股浓重的潮气和淡淡的甜香,从果园深处袭来。这气息多么熟悉, 把裴毅一下拉回到13年前。 毕业前夕,大学生艺术团下乡巡回演出,他们来到一个叫小拐的地方。小拐名 儿不好听,可处处是果园,空气是水果味儿的。有一条弯弯的小河,环抱着乡村。 这里的夜,很黑很静,星星和月亮相守,白云与清风为伴。不安分的树叶同成 熟的果子调情,顽皮的小鱼儿跟浪花捉迷藏。这样一种气氛,是很适合恋爱的。 演出完,等大家睡下后,裴毅和名叫庄晓蝶的女孩儿便偷偷来到维吾尔族老乡 的果园里。在幽暗的树丛下,他们偷摘过桃子、葡萄,还有酸涩的青苹果。裴毅的 蓝格手帕那时发挥了很多作用,兜过苹果,擦过毛桃,甚至垫在地上,让庄晓蝶坐 过。两个人边吃边聊,说的多是童年和学校里的事。最亲密时,也不过是在回去的 路上,悄悄拉一下手。裴毅能感觉到姑娘柔软的小臂在发颤。只是有一次,庄晓蝶 说脖子里掉进一只虫,让裴毅帮忙弄出来。裴毅借着月光,哆里哆嗦,找了半天, 没找着。那次,他闻到了姑娘身上莫名其妙的香味儿,同时发现自己不对劲了不过 那只是一刹那的念头。裴毅马上就感到了羞愧,开始自责,他真怕庄晓蝶会看不起 自己,不再理他。 那时候的大学生之恋,完全是一首校园诗。 待两个人高高兴兴回来,驻地院门已锁。不敢叫门,就只好翻墙。墙不很高, 是老乡的干打垒院墙。裴毅不成问题,庄晓蝶比较麻烦。裴毅鼓励她踩着自己的肩 膀上。爱情确实有魔力,庄晓蝶这个弱不禁风的淑女,便是在这一次次充满惊险的 攀援中,抵达幸福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后来被大背头团长知道了。大背头是个很严肃的人, 让两个人分别写出深刻检查,在会上读。这种事在80年代末还算了不起的事,人们 很关注。庄晓蝶倒是勇敢,她坦陈自己确实爱着裴毅,爱是没有错的!但裴毅这边, 却说自己没这个意思,并保证今后决不单独和女孩晚上出去…… 裴毅垂着眉眼,一副受惊的架势。庄晓蝶当场傻掉了! 演出结束准备返校的那天晚上,裴毅收到庄晓蝶的纸条,约老地方见。去,还 是不去?他来自贫苦的农村,无父无母,还有一个妹妹,眼下面临毕业分配,不能 不考虑更多。因为一个女孩,而把自己的前途毁了,这种事使不得。那时的裴毅, 有着一颗农村孩子讲求实际的脑瓜子。何况大背头就睡在他旁边的地铺上,盯得很 紧,裴毅几乎无法脱身…… 裴毅没有赴约。那一夜好难过。 回校后,裴毅想作个解释。谁知庄晓蝶穿着白风衣,围着黑丝巾,白是白,黑 是黑,表情是强烈而尖锐、不容商量的。庄晓蝶说了一句“晚了”,就走开了。接 着是不辞而别,回四川老家去了。裴毅曾往庄晓蝶的家乡写过几封信,全退了回来。 后来裴毅的生活中发生了另一件事,使他来到了荒凉的夏米其,当了一名监狱人民 警察。 可以说,裴毅为自己的那次失约一直痛悔。这些年周虹和妹妹没少给他介绍对 象,可裴毅总也提不起劲儿来,往往这时候,他会更深切地怀念大学里那个会跳舞 的葡萄公主。当初他怎么就能说自己“没那个意思”,并且拒绝了约会?就是为了 自己的前程,为了让大背头满意?当然,他也怨庄晓蝶做事太绝,怎么一走了之, 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 裴毅的突然来访,令庄严有些惊讶,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裴毅说,来看看 你的果园。提到果园,二人都好像有了心事,不再说话,沿着小路朝前走去。 走到一棵梨树下,裴毅站住了,说:“坐一会儿?”他一直思虑着,如何亮出 来意,既自然,又不至于让庄严难受。 裴毅掏出一条平平整整的蓝格手帕,铺到埂子上。 他这个举动完全是一种下意识,自然到根本用不着去琢磨。可是这个细小的举 动,却让庄严一时间百感交集,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多年前在小拐乡果园里的那些夜 晚,看到了攀援在干打垒土墙上的爱情……这条蓝格手帕,可是那条她曾用过的手 帕? 裴毅看见庄严的目光凝在了手帕上,说:“别笑话。同事们说我老土,说这年 头都用纸巾,谁用这个,想在商店找到一条手帕不容易呢。可我还是习惯用手帕… …” 裴毅轻轻笑了。 那笑容似漫开的一团暖雾,缓缓流入庄严的心田。她小心翼翼地在那方手帕上 坐下,生怕把它弄皱了。哦,他们的过去最后竟浓缩到了这方半新不旧的手帕上, 是不幸还是幸运?庄严变成了庄晓蝶,眼里盈出泪花,朝那边靠了靠。多近啊,一 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的气息,可是他与她又隔得多远!他是谁,她又是谁?! “晓蝶,”裴毅觉出了庄严的异样,声音有些不自然了,停了一下,咬牙说: “我妹妹害了你一家,我是来向你赔罪的。我知道说一声道歉很空洞,但我还是要 说,对不起了!这次来,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帮忙?” “这个请求说起来对你很不公平,甚至可以说有些残酷。但我还是得说,因为 只有你能够配合我们,晓蝶……”裴毅尽量让声调平稳。 “叫我庄严,裴警官!”她说,“你不是来劝阻我离婚的吧?” 裴毅没有回答,但沉默就是回答。 夜风掠过树梢,哗哗响。一只梨,沉沉地落在他们中间,碎成两半。庄严望着 那梨,唇角是一丝悲哀和嘲讽。她想起从前,他们偷摘了一只很大的梨,要分吃, 裴毅说,梨是不能分吃的。结果他们谁也没吃。岁月无情,人更无情啊。 庄晓蝶又变成了庄严,口气近乎于尖刻,说:“裴毅,你要是来劝阻我离婚的, 那么咱们今天免谈!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去追究谁,也不想接受你的歉意,只 希望你不要来干涉我的自由。让你那所谓的崇高和神圣见鬼去吧,我不要听!” 庄严站起来,要走。 裴毅一把拉住她。庄严挣脱了一下,就不动了。 这是十多年后的第一次握手,裴毅从那冰冷的微颤中,感受到一种痛。他握着 那只手,很想让它永远暖在自己的掌中,可是不得不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