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郝如意近来身体很成问题,明明刚睡起来,却感到浑身乏力,气喘吁吁,好像 夜间参加了一场长跑比赛。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去住院。 他住的是肖尔巴格最上档次的病房,不亚于星级酒店。朝阳的一面是落地窗, 窗外是这座城市颇具特色的红褐色土山和建在半山腰的维吾尔族民居;窗里是来自 许多国家的稀罕植物。这些奇花异草是各种各样相识不相识的人送来的,归置一下, 够举办一个小型花展。可是这天早上,盖着白被单的郝如意猛然醒来,恍惚间觉得 自己是躺在一个盛大鲜艳的葬礼上…… 对郝如意眼下的症状,医生通过先进的仪器,虽然作出了各种科学诊断,但郝 如意觉得都不确切。他知道自己的病根在哪儿病根其实就是吴黑子。 吴黑子确实严重骚扰了他! 吴黑子上次找上门后,郝如意原本是想让他逃回老家,可是后来觉得不妥。他 郝如意这么做,不是犯罪吗?吴黑子目无国法,理应受到严惩!于是,郝如意操新 疆话给胡松林打了一个匿名电话。这件事尹长水并不知晓。郝如意那时绝没料到吴 黑子的儿子会找不到,在他看来监狱派出专人找,是会找到的。现在儿子没找到, 吴黑子故伎重演,又跟自己做起交易。这笔交易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吴黑子 算是把郝如意拿住了。 半月前,郝如意到野狼沟筑路工地督促施工进度,吴黑子乘机塞给他一个烟盒, 烟盒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周一功。 周一功?这名字好耳熟,但他确实不认识这个人。不过,郝如意很快就打听到 周一功其人其事了,并且不久见到了这个人。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郝如意应邀参观监狱渔场,午饭是风味别致的鱼宴,大 家吃得很热烈。吃罢饭,在胡松林的陪同下,郝如意迈着方步,沿林荫道漫步。 胡松林兴致很高地跟他说起渔场的来历。郝如意不断地“哦”着,却只听进去 一半。 渔场原是一片芦苇丛生的烂泥潭,洪水每年在这里作短暂停留滔滔浊浪不知从 何处将一些野生鱼类带到干沟。雪鲢、泥鳅、大头鱼一进入夏米其,就发现这是个 安全的居所,没几年繁衍起来。最初发现这里有鱼,是胡松林。有一个犯人脱逃, 几天过去了找不到踪影,后来胡松林带人割芦苇,在泥潭里发现了一具浮起的尸体。 此时的人已不再是人,而是一座庞大的迷宫耳朵、嘴巴、胳肢窝,凡是能攀援、隐 蔽的地方,都挤满了肥腻腻、滑溜溜的鱼儿……那光景想起来,叫人浑身起鸡皮疙 瘩。 但就是这一次,监狱决定改造这片烂泥淖,建一座渔场。这在夏米其的历史上 是个可歌可泣的大事想一想,要在世界第二大沙漠建立一个水世界,简直就是童话。 夏米其就是童话,她的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最严酷的,又是最温柔的,比如黑戈壁 ;最艰辛的,又是最辉煌的,比如新生林。而渔场,这孤伶伶地悬在大漠间的一颗 泪珠,让人崇敬,更让人心痛。 傍晚,逆光的水面浮金跃银,七八条小舟轻轻划过,很像是一些蜻蜓。 郝如意走着想着,目光移到了林间一个犯人身上。他认出这个大洋马似的男人 来。上次自己到筑路工地慰问服刑人员,轮到跟他握手,他居然傲慢得一动不动。 这个人现在正安静地坐在埂子上,画一头吃草的毛驴。一帮犯人围着,叽叽喳喳。 郝如意站在太阳下感到身上发冷,笑了笑,说:“你的驴画得真不错。” 周一功抬起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有些不屑。 郝如意有点走神。画的真像,怎么会如此之像呢?走下大堤时,他回头又看了 一眼周一功。 路上,胡松林告诉郝如意,周一功是个风流鬼,结过四次婚,第四任妻子小他 20岁,被他杀了。胡松林还说,周一功是告状专业户,现在裴毅正在为他打官司呢。 这个他当然已经知道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答应跟吴黑子做一场游戏! 说交易,显得过于呆板和生硬,充满铜臭味儿。变成游戏,就轻松多了。当然,游 戏也有游戏规则,这一点吴黑子不会不懂得。 郝如意住院的消息,胡松林知道了。 监狱最近要在渔场安装扎网设施,胡松林向尼加提建议,让丝路实业股份有限 公司提供技术和设备,他们的业务范围很广。这么做,多少有点还情的味道答谢郝 如意把吐肖工程让给监狱。尼加提同意了。胡松林连忙给郝如意打电话,秘书说, 郝如意在医院。 胡松林到肖尔巴格探望时,郝如意已回到公司。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得好好 招待才是。郝如意指示尹长水去安排。 反正是周末,郝先生又那么热心,胡松林只好客随主便。饭前,郝如意陪着胡 松林参观丝路度假村,胡松林走进光怪陆离的迪厅时,一阵头重脚轻,有种身陷魔 窟之感。坐了不到五分钟,老胡便支持不住。郝如意问,哪儿不舒服?胡松林说, 想吐。尹长水捂嘴笑了,说你是呆在监狱里呆习惯了。 晚饭,郝如意叫裴玲作陪。酒桌上有个小鸟一样的女人,气氛就不一样,烈酒 也变成了蜜汁。裴玲果然身手不凡,没一会儿就灌了老胡大半瓶酒。一般来说,胡 松林很少喝酒,喝了酒话多,言多必失嘛。但郝如意的酒不能不喝。 胡松林对裴毅的妹妹和秦为民的丑事早有耳闻。初见这女子,他很反感,一身 毒气,艳丽无比;那闪着花花儿的眼神,蜂飞蝶舞。一个女人一旦有这样的眼神, 是很要命的,他娘的注定要给世界带来灾难,这不,把副市长毁了,又把警察给害 了。可裴玲小嘴一张,既辣又甜,老胡很快就忘了她是裴毅的妹妹了。胡松林红着 脸,高举着杯子,舌头很大地说:“裴、裴小姐,认识你,我胡某好开心好开心哎。 来,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舔一舔……” 裴玲咯咯地笑。笑罢,一气喝完,娇羞的脸上挂了红。胡松林想,这女子不一 般,也难怪秦为民为她犯罪呢,小桃花似的。胡松林喝得有些飘了,便不再喝,这 是他超人的自制力。说来也怪,老胡毛病不少,就是酒风正,并且体现到了生活作 风上。 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说老胡有一次喝多了,被人送回家。杜教导员那时 还活着,把他扶上床,要给他宽衣。刚刚解开他的皮带,胡松林便叫起来,摁住裤 腰,说,同志哪,这不好,不礼貌。我是个警察,我要是连自己的家伙都看不好, 人家会说你怎么能看得住犯人呢,是不是…… 就这样,胡松林死死地拽着裤腰,合衣睡了一宿。 吃完,裴玲扶他去茶室,茶室是个好地方,胡松林喜欢。老胡摸着裴玲绵软的 小手,不知该说什么了,于是更紧地握了那手,说:“好,好。” 人都散去,剩下两个男人。话题扯到了工作上。 胡松林的人际关系不是那么好,平日在单位有诸多不快,没法跟人说。人越熟 吧,其实隔得越远,因为会牵扯到利害关系。现在跟郝如意说说,倒是无妨。胡松 林把他与裴毅这十多年来的恩恩怨怨勾勒了一遍,说到要害处,鼻子发酸,委屈得 想大哭一场。 郝如意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善于把握火候,偶尔发表一两句评论,但绝不过分 ;他还很会引导,作一点适当的提示。 郝如意真诚地说:“老胡,你把半辈子都交给了监狱,真不容易。我非常敬佩 你!有句话小弟不知当说不当说,如果你真想当这个副监狱长,你就必须打倒对方。” “打倒对方?”胡松林觉得这个词儿有点过。 郝如意一笑,说:“这就是政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胡松林愣怔着,眼前出现一个镜头,裴毅血淋淋地倒在地上。他摇摇头,想, 可怕,太可怕。 一壶茶喝尽,胡松林起身告辞。郝如意让尹长水送他回古扎尔县。 上路不久,胡松林就扯起呼噜,呼噜声跟警笛似的。汽车经过城郊果园,老胡 “嗯”了一声,醒来,指挥道:“往左。” 尹长水觉得好笑,到底是警察,睡觉也睁着一只眼呢。他打了一把方向盘,汽 车减速拐弯,车灯扫过林阴小路。 路上走着一对男女。 见汽车来,那二人很自然地回了一下头,站住。车灯很亮地照过来,在他们脸 上扫过。 尹长水说:“那不是裴警官吗?”尹长水见过裴毅。 “裴毅?”胡松林慌忙降下车窗,可不是嘛!老天爷,还有他那位穿白风衣的 女同学,秦副市长的老婆! 车开过去了,老胡还费力地扭着脖子朝后看。 “你们工作也太忙了,弄得人家夜里出来跟女人幽会。”尹长水打趣道。 胡松林哼了一声,心口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