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庄严回到最早的单位古扎尔县第一小学后,充分领教了这个小地方的狭隘和俗 气。 从下到上,一律地持排斥态度,都说,她能嘛,咱们庙小盛不下她,另攀高枝 吧。妒心很重的女校长原本就不喜欢庄严,觉得这是个花架子女人,长着细腰翘臀, 会跳个舞,没啥大本事。现在沦为囚犯之妻,对她就更是冷,不想接收她。听说肖 尔巴格实验中学在社会上公开招考教师,庄严去了。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媒体报道 后,一小的老同事又惊又羡,同时认为庄严有背叛之嫌。岂料实验中学最终没有收 留她,庄严回来后,费了好些周折,才回到一小。 庄严从前是个令人尊敬的教师,能力出众,下海做生意似乎是为了换一种活法 和心境,她知道她其实并不适合经商。如今回来了,人还是那个人,情况却大不如 从前了。她成了一片枯叶,被人任意踩。同事们疏远她,教导主任竟安排她去教二 年级。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庄严哪受这种气。 天微明,庄严就起来了。 龙龙还在睡觉,庄严叫道:“龙龙,起床!要迟到了!” 龙龙眯瞪着眼,说:“我不想去上学……” 庄严有点吃惊,一把揪起儿子,说:“你说什么?” 龙龙扭动着身子,说:“我不想上学!” 庄严最近火气很大,一巴掌打过去,说:“你想当野孩子是吧,你不上学将来 还能有什么出息!” 龙龙哭开了,泪珠子一串一串,但没有声音。这孩子从小哭起来就没声音,很 奇怪。 秦为民出事后,儿子问过一次,爸爸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庄 严说,爸爸出国了。龙龙也就不再问了。最近龙龙知道爸爸坐牢了,班里的同学都 在传,还骂他是劳改犯的儿子,龙龙全忍在了心里。只是妈妈上次探监回来,跟外 公谈要离婚的事,龙龙才站出来,对妈妈说:“我不想让你跟爸爸离婚。爸爸不是 坏人。” 他说这话时像个小大人,目光坚定成熟。 挨了打,龙龙流着泪,穿衣服。他眼里有一种与之不相称的愤怒表情。当母亲 拉着他往门外走时,他不情愿地身子朝后,脚下是无声的反抗。庄严看见儿子脸上 的手印,觉得下手狠了,她从裤兜里摸出一元钱,说:“你不是想吃冰糖葫芦嘛, 下了课去买一串。” 家里经济拮据,龙龙很久没有得到零花钱了。可是龙龙不要,扭过脸,大步向 前走去。 骑了一小时自行车,才到学校。上课的钟声刚刚敲响,一群孩子叽叽喳喳飞过 来。龙龙从自行车上跳下,跟母亲说再见。 他刚刚走到太阳地里,就听到“加油、加油”的喊声。龙龙知道这是在玩“骑 马”的游戏,骑一圈一毛钱。果然,班里的刘小帅正骑在一个小叫花子背上。小叫 花子一脸污垢,赤着脚,膝盖露在裤筒外面。 刘小帅很胖,夹着两腿,冲小叫花子喊:“驾!驾!” 小叫花子满头大汗,膝盖磨出了血,咬牙朝前爬去。快到终点时,身子一歪, 倒在地上。 “不算!不算!重来!”刘小帅说。 刘小帅仗着母亲是教导主任,经常欺负人,龙龙很看不惯。他上前揪住肥胖儿, 说:“把钱给他!”夺过刘小帅手里的钱,撂给了小叫花子。 刘小帅眨巴着眼,说:“小贪官,你是不是欠揍了?”他用胖手掐住了龙龙的 脖子。 “小贪官”是大家新近给龙龙取的外号,爸爸是大贪官,他自然就是小贪官。 龙龙一使劲挣脱开了。肥胖儿没站稳,四仰八叉摔到在地,哇哇大叫,哭着找 母亲去了。 庄严没想到儿子惹了教导主任的宝贝,这可不得了!成主任拉着哭哭啼啼的儿 子,气白了脸,冲到庄严面前,说:“庄严,你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真是有其父 必有其子。你说你丈夫管不好,总该把孩子教育好吧?” 庄严连说“对不起”,成主任瞪着杏眼,不依不饶。她听说把庄严调到二年级 后,庄严有意见,于是说:“我们一小能接收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也不听听 外面都说啥,说你是没人要的……在肖尔巴格实验中学混不下去了,才跑回来!” 庄严闷了,她招谁啦,惹谁啦,为什么所有的责难都推到自己头上?庄严照着 儿子就是两耳光!龙龙被打闷了,好一会儿才流下泪。庄严拽着儿子走了。 到了门外,她方知错怪了儿子。那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跑过来,把一张皱巴巴 的五毛钱撂给龙龙,一声不响地走了。显然是答谢龙龙的。 庄严问:“怎么回事?” 龙龙说出事情的缘由。 庄严说:“快把钱还给人家!” 龙龙拿着钱去追赶小叫花子,小叫花子摇着脑袋,死活不要。这孩子看起来不 过六七岁,苍白的小脸上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长的周正秀气。这么好的孩子怎 么就成了乞儿呢?如果不是有了今天的境遇,庄严恐怕很难关注这样一个与儿子同 龄的乞儿。她轻轻叹口气,从包里掏出十元钱,塞到孩子的手里。 小男孩惊讶地望着她,突然泪水盈盈。 庄严领着儿子快步离去,龙龙不断回头,说:“妈妈,他在哭。” 庄严顿时也流下泪来,是为那个小叫花子,还是为儿子?她说不清。 从这天起,小叫花子天天趴在学校门前,等着孩子们“骑马”。小叫花子看到 庄严带着龙龙每天出入校门,总要冲他们招手,对龙龙说,你骑我吧,不要钱。 学校很快发现了问题,采取措施,赶走这个内地来的小叫花子。可是,赶走了, 又来了。 于是,刘小帅便带了几个孩子收拾这个小叫花子。 这一天,小叫花子被打得满脸是血,腿也瘸了,趴在地上。庄严领着龙龙经过 他身边时,龙龙望着母亲,突然恳求道:“妈妈,小叫花子受伤了,咱们带他回家 吧。” 庄严不说话。她自己都过成这样,还有能力帮助别人吗?可是儿子不肯走了, 要留下来陪小叫花子,还要带他去吃饭住店……面对善良的儿子,庄严似乎不能够 拒绝。 就这样,叫牛牛的小叫花子来到了庄家。 庄严从他的苏北口音里,判断他是江苏人。她问牛牛,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新疆 来,牛牛说父母亲死了,大伯又不想要他,听大人说,现在西部大开发,新疆好挣 钱,就来了。庄严找出一套龙龙的衣服让牛牛换上,两个孩子睡一张床。 庄家有吃有喝,牛牛一住就不想走了。白天他跟庄父在园子里侍弄果树,跑前 跑后,端茶倒水,陪着下棋,庄父觉得这孩子挺聪明,是个伴。晚上庄严和龙龙回 来了,他又守在龙龙身边看他写作业。龙龙把自己学的东西给牛牛讲一遍,牛牛就 会了,背起古诗甚至比龙龙都利索。庄严以一名教师的经验,判断这是块好料子。 如果培养培养,将来不会比龙龙差,可是她怎么帮他呢? 不久龙龙发现了牛牛的问题。原来庄父每天要给两个孩子每人煮一个鸡蛋,牛 牛喜欢把鸡蛋揣到兜里,说玩饿了再吃。后来龙龙在牛牛的一只破书包里看见五六 个煮鸡蛋,显然是他攒下的。庄严问牛牛为什么攒下不吃,牛牛说以后慢慢吃。庄 严说,这样鸡蛋会坏的。 一天晚上,牛牛踢着被子,喊妈。庄严赶忙开灯。牛牛一脸恐慌,扑到庄严怀 里,哭着说:“阿姨,我怕!……” 庄严问:“牛牛梦见什么了?” 牛牛说:“我梦见我爸爸拿着刀,杀死了我妈妈……” 庄严说:“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他们在九泉之下听到牛牛这样说,会伤心的。” 牛牛终于说出实情,自己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死,他们在新疆坐牢。牛牛把父母 入狱的事说了一遍,庄严叹口气,想这孩子果真不幸,她得设法帮他打听一下他父 母。 说来也巧,庄严给周虹一打电话,周虹就说,太好啦!周虹火速赶往县上。从 庄严电话里的描述,她觉得那孩子很可能是李来翠的儿子。这些天吃不下,睡不安, 就是为这事。 虽说素不相识,但牛牛的模样已刻在了周虹的脑子里。一见孩子的面,周虹又 惊又喜,果然是牛牛!周虹向庄家父女说了些感谢的话,带着牛牛回监狱。 牛牛上车后,兴奋地朝窗外看了一会儿,便昏昏睡去。周虹给孩子脱了外衣, 搂在怀里。牛牛像一只流浪了很久的小狗,总算找到了家,睡得那么香甜…… 快中午了,李来翠和几个女犯开始准备午饭。今天是她32岁生日,一早起来就 感到胸闷。回想这两年的生活,她暗自叹息,真是没了指望!她不是陈晨,人家年 纪轻轻,在电视上风风光光;她也不是王桂香,人家有丈夫儿子等着,有个家。她 呢,一个没啥文化的农村妇女这辈子活个啥?活儿子!可是儿子没了,丈夫成了仇 人,她恨,恨自己命不好。 班里的人发现班长情绪不佳,见她剁肉,手下的劲儿越使越大,声音也越来越 响,便有些提心吊胆。一名女犯上前说,班长,我来吧,你歇着。李来翠瞪一眼女 犯,说,呸!嫌我剁得不匀?女犯赔起笑脸说,怕你累着。李来翠吼道,老娘不累! 老娘不把他剁成肉酱不是人!说完,又操了一把刀,两手交替,剁得更加凶猛。女 犯们都听到李来翠拉风箱似的呼吸,都看到她豆大的汗珠砸到砧板上,啪啪地。她 大张着嘴,龇着牙,好像随时准备出击,跟谁拼命…… 太可怕了!太危险了!!女犯们踮起脚,迅速向门外撤。 阿斯娅就是这时进来的,喊了一声“李来翠”。李来翠没听到,阿斯娅又叫了 一声。 一名女犯说:“叫你呢,班长!” 李来翠抬起汗涔涔、红彤彤的脸,眼珠子死黑。 阿斯娅笑嘻嘻地说:“有人会见。” 怪了,今儿又不是探监日,会的什么见?而且还是这个从来没人见的李来翠。 大家一头雾水。 李来翠拢拢额上一绺灰白的头发,说:“谁?!” 阿斯娅拍拍她的肩,说:“去了就知道了。赶紧回去洗洗,换件便装。”待阿 斯娅带着李来翠赶到音乐餐厅时,常晓和陈晨端着摄像机已候在了那里。这音乐餐 厅是女子监区年初建的,比普通会见要优待得多,女犯和家人可以在这里用餐。 李来翠一来就感到不对头,常晓扛着那黑乎乎的玩意儿老是对着自己,啥意思 嘛。进得包厢,看见桌上烛光闪闪,摆着一只漂亮的大蛋糕,李来翠懵了。 阿斯娅说:“李来翠,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要送你一件心爱的礼物。” 话音未落,周虹带着一身簇新的牛牛走出来。 李来翠傻了,这不是儿子吗? “牛牛” “妈妈” 李来翠向儿子扑去,牛牛向母亲奔来。这正是自己无数次梦想的情景啊! 周围一片唏嘘,大家的眼睛跟着湿润了。 陈晨抹着泪花,开始采访这对欢聚的母子。 牛牛发现母亲从前缎子一样黑亮的头发染了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