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周虹腾出自己的宿舍,让李来翠母子小聚。还特意给李来翠放了一天假,塞给 她100 元钱,让母子俩逛逛超市。李来翠牵着牛牛在超市买东西,惹得好多女犯眼 馋。李来翠问儿子,吃这个还是吃那个?牛牛很懂事,说不吃。 吴黑子是在新岸电视台播出的《夏米其新闻》里看到儿子的。边看,边抹泪。 电视看了一半,吴黑子就提出要见儿子。 结果大失所望,牛牛不愿见父亲。吴黑子摔了床头的五彩石,骂道,臭婆娘, 都是她挑的儿子恨我。不见就不见,老子就当没这个混帐儿! 话是这么说,吴黑子还是伤心了。 暂时见不着儿子倒也没啥,两口子都坐大牢,儿子将来谁养活,这可是大事。 那个傻娘儿们肯定没法安顿,那么只有靠自己了。吴黑子为这个问题考虑了大半个 晚上,他甚至想过是不是把儿子托付给郝如意,但又十分地不放心。郝如意那种人 难说不会把儿子带坏。吴黑子自己混得一身黑,但绝不希望儿子也被染黑。最后吴 黑子终于想出了招,还是自己带,自己带放心。儿子长这么大,他没费过心思,现 在千里万里好不容易寻到了,再不能让他没有爹。这么一想,心里晴朗了,为人之 父的幸福感顿时弥漫全身。半夜里,吴黑子爬起来,求周一功帮他写了个报告,第 二天一早递交到艾力那里。 艾力看了报告发笑,说:“奇了,裴哥,冒出一个要求儿子陪老子坐牢的人。” 吴黑子振振有词,说:“玉山可以陪儿子塔西,我儿子当然也可以陪我,都是 父子嘛。” 裴毅说:“让你儿子呆在这里看你坐牢,你舒服吗?” 这个问题吴黑子从没想过,细一想,是不对劲。让儿子整天看着自己灰头土脸, 押在枪杆子下?他一下有些泄气,嘟哝说:“我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嘛……” 如何安置牛牛还真成了事。 之前为了吴黑子夫妇能安心改造,周虹是一心想把孩子找回来;可找回来后, 才发现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牛牛看起来六七岁,其实已经九岁了,到现在还没上过 一天学呢。住哪吃哪、上学,还有谁来监护,等等,都是迫切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 周虹本来想让牛牛住自己家,将来在县城上学倒是方便,可是她工作性质特殊, 不能每天回去,孩子没人照顾显然不行。这时周虹想到了庄严,如果让牛牛住在庄 家,庄严是一小老师,比较方便,牛牛和龙龙还可以做伴。只是如何开这个口,人 家孤儿寡母,境况凄惨,这时候难道你还要去给人家添麻烦?不成! 监狱把安置牛牛的事交给了周虹,周虹感到确实给自己出了一个大难题。周虹 去找“党代表”胡松林,胡松林说我能有啥办法,你找裴毅啊,孩子他爹不是在裴 毅手下嘛。 周虹悻悻离去。 胡松林最近情绪很糟。叫庄严的女人那天一出现在会场,就把他的计划击得粉 碎。 下午常国兴打来电话,询问儿子常晓的近况,并向老胡透露,政治部考察干部 的人最近可能要下去,局里黄书记这次想提裴毅。从去年到今年,胡松林忐忑不安, 茶饭不香,心里就悬着这事儿。眼下竟是这么个结果,你说要命不要命!胡松林仿 佛从高崖上被人推下,浑身的骨头都碎了。 孙明祥劝他别太沉重,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人家还要来这里考察嘛。再说, 老常会为你说话的。但无论怎么安慰,胡松林心里的冰疙瘩一时半会儿是化不了了。 胡松林这天在办公室里坐到很晚,错过了班车,只好搭公共汽车回家了。 回到古扎尔县的家已经很晚。岳母给他留的饭菜热在锅里,胡松林说了声“不 饿”,进了卧室。岳母知道他是“给领导汇报工作”去了。 近来,胡松林常常对着妻子的遗照唠叨,甚至骂几句“他娘的”和“狗日的”。 杜母晚上听了,以为女婿的脑子出了毛病,敲开门劝他去看医生,胡松林冲老太太 严肃地说:“我在给领导汇报工作呢,别打扰!” 胡松林今晚对着妻子的照片,有种说不出的困惑。他正了正帽子,先是一个敬 礼,而后说:“杜鹃同志,今儿想跟你聊聊……” 他的眼神是恭敬的,严肃的,好像面前坐着一位女领导。 杜鹃是胡松林这辈子最大的光荣和自豪。她是夏米其监狱女犯大队第一位教导 员,也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教导员。她长着圆圆的苹果脸,一笑俩酒涡,阳光灿烂 傻乎乎。老胡年轻时比较二,好跟人比个武,争个高低。不过,他赢的时候多, 除了后面来的鲁长海比他厉害,再没谁胜过他了。突然有一天,有个女的来找他, 说想跟他比武。他打量着面前的姑娘,个头不高,挺壮实,留着小子头,模样有些 俏皮。他嘲笑道,就你?姑娘说,对,我叫杜鹃。杜鹃是刚分到夏米其监狱的警校 学生,据说在全校女子大比武中得过金牌。可再怎么着,也是个黄毛丫头。自己一 个大老爷儿们,去跟一个小丫头打打杀杀,掉价。胡松林摇着大巴掌说,不成不成! 我成啥人啦。杜鹃叉着腰说,你别看不起人! 在场的人喝起倒彩,说老胡不是看不起人,而是被女的吓着了!胡松林那一阵 谈过三个对象,都被对方蹬了。胡松林生气了,梗着脖子说,我怕哪个女的,怕娘 儿们不是我胡黑手!丑话撂在前面,万一这丫头弄伤了咋办?众人说,好办!你老 胡不正愁老婆吗?背回家去得了!胡松林再一看杜鹃红扑扑的脸蛋儿毫无怯意,咬 着牙说,一言为定! 结果胡松林输了。三个回合,胡松林全趴在地上。杜鹃叉着腰,弓着腿,仰天 大笑,说,老胡同志,还要继续吗?胡松林龇着牙,爬起,又气又痛,说不出话来。 他恨死这个丫头片子了!…… 人说不打不成交,后来在常国兴和孙明祥的撮合下,他竟然真的把这个比自己 小好多的姑娘娶回了家。 想起这些往事,老胡在灯下轻轻笑了,接着鼻子一酸,说:“杜鹃啊,我老胡 这回又输啦,我是不是很窝囊?……” 照片上的杜鹃冲着老胡笑,老胡泪眼吧嚓,说:“你还笑?你为什么笑?” 耳边响起一个脆脆的声音:“我笑你像小孩,一点没胸怀!小心眼!” 老胡抬起头,想,杜教导员又批评自己了。 第二天,胡松林登门找周虹。经过一夜的思考,他决定帮周虹分忧。人家是有 困难才来找你,把你当自己人,你这个党代表怎么能不管事呢。谁的忙不帮,周虹 的忙,你得帮。 胡松林见面就说:“周虹哇,牛牛的事你就别操心啦,我马上给你解决,好不 好?” 周虹笑了。那笑意里带着嗔怪,胡松林心里暖暖的。 胡松林要了辆车,去接牛牛。吴黑子和李来翠这对粗人,竟然养了个这么漂亮 的儿子,胡松林见面就惊讶上了。 胡松林把牛牛拉到了古扎尔县上的家。杜母对女婿冷不丁带回一个犯人的孩子, 没啥意见,甚至还有几分稀罕。这个家就缺孩子,牛牛白白净净,聪聪明明,以后 端个茶,打个醋,挺好。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寂寞,正需要个伴呢。 胡松林想的也是这样。 那两天刚好来了一位《新生报》的记者,采访“大墙夫妻”。记者消息灵通, 一下找到了胡松林。老胡和记者打交道有限,不大会说话。人家启发他,问他为什 么这样做,意义何在。老胡说,啥意义?他娘的就是管教一个小孩嘛。他想,总不 能说是因为心疼周虹,或者说自家老太太寂寞,需要个小孩吧? 不久报道刊出了,这件事就不仅仅局限于其表面了,它一下上升到一个政治的 高度。胡松林收留牛牛,为服刑人员排忧解难,体现了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是什么? 无私奉献!这种精神在今天弥足珍贵,很值得弘扬。 这是胡松林当初没有想到的。胡松林看了报道后,有些慌乱,半辈子过去了,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上规格地在报纸的显要位置出现。 对于老胡的举动,同事中也有人说怪话,说狗日的胡黑手,不是想孩子想疯了 吧,连犯人的孩子也养。 胡松林不予理睬。他想记者这把火烧的是时候,对自己的提拔只有好处,没有 坏处。思路一旦明晰了,胡松林下面的行动就有的放矢了。 古扎尔第一小学离胡松林家近,又是重点小学,老胡去联系,人家不收,说是 外地户口,且又是犯人的孩子。胡松林很恼火,说:“我的户口在县城,我没孩子, 这孩子就算我的,成不成?” 在周虹的周旋下,女校长最后才同意接收,但提出要交跨学区费,一年3000. 这个数目让胡松林瞠目结舌。 上还是不上?胡松林相当矛盾。牛牛的生活费监狱好不容易才批下来,因为像 牛牛这种困难的服刑人员的孩子很多,监狱要负担是负担不起的,牛牛算是特例。 现在又冒出这么一笔,如何是好?胡松林又跟其它几所学校联系,价格低不了多少。 与其这样,不如就上重点小学。 胡松林回家取存折时,和岳母发生了口角。岳母倒是为女婿着想,她欢迎牛牛 住到家里,可是一年要为这孩子花这么多钱上学,老人想不通。老人流着泪说: “松林啊,我是马上要入土的人了,我死了将来你总得找个人儿管这个家吧?你不 为自己攒几个钱咋行?” 岳母不松口,胡松林只好求助杜鹃了。 他来到杜鹃的遗照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杜领导啊,你帮我劝劝妈吧。 如果你活着,肯定也会同意我送牛牛上学的,是不是?” 照片上的杜鹃笑望丈夫。 胡松林说:“妈,您看,杜鹃点头笑呢!” 老太太没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