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周一功的案子总算有了进展,葛文善律师来到监狱,向裴毅作通报。 葛律师近来一直在进行调查取证,古扎尔县公安局孟副局长当年曾在案发现场 做过勘查,至今还保留着相关证据作为杀人凶器的菜刀,上面除了有周一功的指纹, 还有另一个人的。另外,对于周一功衣领上的喷溅状血迹,公安厅痕迹鉴定专家也 作出一个初步解释周一功在交代中说,自己曾抱过妻子的尸体。专家认为,如果情 况属实,他身上被喷溅上死者血迹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死者腹腔内尚有残余的 气体,当尸体挤压这些气体时,就会对血液形成一定的压力,导致尚未凝固的血液 从伤口喷射而出。 裴毅对葛律师的有效工作感到欣慰,问法院那边什么时候会有结论?葛律师说, 急不得,办案有一道道程序。何况这是个大案子,不是说推翻就能推翻。只有抓到 真正的凶手,对上菜刀上的不明指纹,法院才能最后定案。 案子总算有了些眉目,周一功的精神头起来了,他全身心地投身到展览的筹备 工作中。 大墙美术班这一年学员数量猛增,呈现出勃勃生机,引起孙明祥的重视。作为 抓思想政治工作的一把手,他敏锐地感受到文艺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力量。涂涂抹抹 看起来是茶余饭后的事儿,可它能主宰人的精神,能让那些攻击性、报复性和极度 焦虑的人,变得安静起来,快乐起来。 有一个叫麻大勇的人,曾因工受伤,下岗后做水产生意赔了本,老婆跟他闹离 婚。麻大勇一怒之下,砍死了老婆和五岁的儿子,自己也不想活了。可是他没能死 成,被送进了监狱。这个人还不同于有文化的周一功,他属于动不动就要杀人的那 种,眼珠子永远血红,睡觉都是睁着眼的。 为了让他安静下来,裴毅调他去画室负责打扫卫生。刚开始,学员们都很紧张。 想一想,教室里那么静,有个杀人犯正在他们脊背上,滚动着一双快掉出来的血红 眼珠,那感觉会怎么样?大家全出汗了。 起先,麻大勇干活动作凶猛,弄出的声音很吓人,突然有一天声音小了下去。 后来又有一天,他握着两只铁拳,站在了周一功的背后。正在专心作画的周一功感 觉不对,一转身,麻大勇面色刷白,满头是汗。 周一功哆嗦了一下,低声喝道:“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画、画……”麻大勇说。 周一功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把笔给了他。 麻大勇从这天起,就进入了另一个境界。现在他是班里的书法新秀。 孙明祥平素喜欢写几笔,常去大墙美术班走动。听了麻大勇的故事,感慨颇多。 他近来正帮着周一功策划大墙书画展览的事儿。周一功觉得这位老警察挺和善,二 人经常切磋书法上的事,孙明祥干脆拜周一功为师。 这天胡松林也来凑热闹,撺掇孙明祥给大家现场写几个字。孙明祥拿着笔,酝 酿了一下情绪,写了个大大的“人”。 孙明祥说:“' 人' 字虽然只有两笔,却最难写。这一撇一捺,下笔要沉稳有 力,结构要搭配得当。这样' 人' 才不至于歪歪斜斜,才能显出风骨。写字尚如此, 做人也是这个道理,只有行得端,立得正,才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孙政委一番富有哲理的话,博得一片掌声。 送孙明祥和胡松林出门时,周一功将一个信封递给孙明祥,说:“我写了个东 西。” 老孙打开,宣纸上赫然写着“报告”二字。 胡松林惊呼:“我的天,他娘的周一功还要求留长发和胡子呢!” 周一功的长发和胡子在上次监规监纪大检查中,被胡松林“铲除”,他一直耿 耿于怀。 孙明祥说:“看起来人家对长发和胡子情有独钟,你看怎么办?” 胡松林说:“你说咋办就咋办。”现在他对周一功的态度已有了松动。 孙明祥提笔在报告上写道:“同意周一功留长发和胡子。” 大墙书画作品展如期举行。 这一天,监狱邀请了不少地、市领导和艺术界名流参加,郝如意代表协办单位 表示祝贺。对于他的热情支持,孙明祥和胡松林一再表示感谢,郝如意说,一家人 不说两家话。 陈晨作为新岸电视台的主持人,第一次走出去,和市电视台主持人白玫一同现 场采访。 对于这次机会,陈晨相当重视。早上出发前,她绕开阿斯娅,向常晓提出请求, 能不能把“囚裤”换掉?平日出镜时,允许她换掉上衣,但裤子必须是囚服。这灰 蓝色的“囚裤”一穿到腿上,陈晨顿时感到矮了半截。她讨厌这大裆裤,把她好端 端的身段弄没了。 常晓打量着陈晨,说:“挺好嘛。” 陈晨笑了一下,说:“常警官,你是写诗的,最讲究美学,这红西装配浅蓝的 裤子,不如配黑裤子,你说对不对?” 常晓又从头到脚把陈晨审视了一遍,说:“好吧。” 陈晨高兴地谢了常晓,回监舍取自己的黑皮裤去了。 等陈晨再来,模样大变。红西装,黑皮裤,一双锃亮的高靿儿皮靴紧包小腿, 更显得修长苗条。半短不长的头发也是做过的,跟眼下的红歌星差不多,一绺绺都 是经过摩丝处理的。眉眼勾画得闪闪发光,两片艳唇咄咄逼人。 陈晨一进门,常晓就说:“我快认不出你了。” 陈晨抿嘴一笑,轻盈地旋转一圈,说:“是吗?” 陈晨是在美容院化的妆。 女子监区最近从肖尔巴格请来两位美容师,在这里搞技术培训。女犯对此反响 强烈,过去别说不许化妆,连头发留长点也是不行的。现在美容院办起了,女犯们 可以轮流到美容院做美容,大家学习了技术,还把自己打扮漂亮了,真开心。超市 里第一次出现红红绿绿的化妆品。周虹在大会上宣布,节假日大家可以化妆!这一 宽大政策,对生活在单调世界的女犯们,简直就是一次大解放。大家把巴掌拍得哗 哗响,足足响了五分钟! 陈晨从美容院出来时,同监舍的王桂香刚好去剪头,瞟了陈晨一眼,说:“哼, 就是整成一朵花,也是狗屎一堆!” 这个犯流氓罪的女人算是把陈晨恨上了。她想像力惊人,前不久竟然弄了一根 茄子塞到陈晨的枕头下,诬告陈晨“搞流氓活动”。陈晨差点跟这个下流坯子拼命。 想一想,其实不值。这种人是什么层次的! 陈晨仰起下巴,送去一个高傲的笑,跺一跺脚,说:“呸!” 在去肖尔巴格的路上,尽管一片戈壁,但陈晨的心里有如三月。一路上她唱了 好多好听的歌,仿佛重又回到了年少,回到了麦苗青青的郊游的路上。杏花粉白, 桃花粉红,油菜花金黄。蜜蜂环绕着花蕊,蝴蝶追逐着溪水,小伙儿伴随着姑娘。 那是一段多好的时光啊! 陈晨的歌喉很动听,唱的那些歌也都是常晓念书时唱过的。这就拨动了诗人的 心弦,让常晓感念伤怀,恍惚间觉得陈晨跟自己早都认识,甚至是他梦中的同桌。 两人便一起唱。 常晓受处分后,陈晨从心底里为他难过,她觉得都是那个让常晓带信的女人不 是东西,坑了常晓。那些天看到常晓闷闷不乐,她还在他的台历上写过一首小诗。 现在常晓情绪好了,陈晨也轻松起来。 下车时,常晓从挎包里取出自己刚出版的诗集《永远的夏米其》,送给陈晨。 陈晨有点受宠若惊,两只大眼睛闪着如获至宝的欣喜,说:“给我签个名,好 吗?” 常晓二话不说,签上自己的名字。 陈晨像一名狂热崇拜的小女生那样,满脸绯红,鞠了一躬,说:“太谢谢啦!” 在后来的采访中,应该说陈晨表现得相当出色,连那位大腕主持人白玫都对她 刮目相看了。白玫带来的一个叫西部牛仔的摄像,甚至一见钟情,迷上了陈晨。他 一直追随着陈晨,不断向她献殷勤。陈晨有些飘飘然了,起先还知道收敛,后来就 放开了。西部牛仔搂着她合影,她也不拒绝。陈晨快没个样子了。阿斯娅看看常晓, 几次想说,可当着外人面又不好说,怕抹了陈晨的面子,影响她工作情绪。 其实,陈晨是有意做给常晓看的。之前她就听说常晓在肖尔巴格电视台培训时, 被小白老师看上了。果然一见面,白玫就把常晓霸上了,一直说个没完。陈晨不喜 欢这个大女孩,太不喜欢了。一鼻子雀斑,全靠涂脂抹粉;眉毛也是怪怪的,说青 不青,说蓝不蓝。她怎么能配得上常晓?看得出来,她把常晓抓得很紧,一说话, 鼻子上的雀斑就跳舞,很激动。 常晓被处分后,和白玫有一阵儿不来往了。白玫责怪常晓被人利用,毁了自己 的前途,劝他别跟裴毅走得太近。常晓发现长他六岁的白玫的确聪明,事事都想做 自己的老师。常晓在校园里习惯了一群小女生的崇拜,不大能接受这种师长般的教 训。但前两天白玫突然打来电话,说这次采访两家合作,搞一部专题片。如果要上 市台,监狱得掏点钱。她让常晓找监狱领导通融一下。常晓立刻明白了白玫的用意。 与白玫相比,陈晨是个简单的人。 接近下午两点,采访告一段落。两家人马在前厅会合,准备一会儿去用餐。休 息的间歇,西部牛仔还缠着陈晨不放,让陈晨留下电话号码。陈晨那身行头确实掩 盖了她的真实面目。自己一直给她留面子,她怎么就不懂呢?常晓坐不住了,过来 打断他们。 西部牛仔说:“哟,吃醋了?” 常晓皱皱眉,对陈晨说:“你出来一下。” 两个人走到门口,常晓禁不住发起火来,说:“陈晨,你今天是怎么啦?我提 醒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我怎么啦?”陈晨说。哼,那个女人嘴巴都快咬到你耳朵上了,你注意影响 了吗? 陈晨的眼神里有一种责备。 常晓就更火了,说:“你是一个犯人,你要有自知之明,别不知天高地厚,忘 乎所以!” 阿斯娅也跟了出来,批评陈晨太不像话。其实她早就不舒服了,陈晨今晨跟常 晓一起唱歌时,她就觉得陈晨有点张扬。常晓给陈晨送诗集,本来她想阻止的,怕 弄得不好,伤了陈晨,还得罪了常晓,所以啥也没说。 陈晨呆站着,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激得她彻底清醒了。你以为你穿着红 西装,黑皮裤,描了眉,抹了唇,你就不是犯人了?陈晨啊陈晨,你真是个傻X ! 王桂香不是说过嘛,你就是整成一朵花,也是犯人,狗屎一堆!人家堂堂的常警官 能看上你这号的? 陈晨大睁着失神的眼,泪水哗哗淌。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苦,她艰难地将它 们咽下。这种无声的伤痛,常晓看在眼里,他让阿斯娅带她去洗手间洗洗,阿斯娅 领着陈晨走了。 常晓站在大厅里,风一吹,冷静下来。自己刚才的话太伤人了,陈晨还是个女 孩儿,她跟所有女孩一样具有快乐的天性,她渴望被人赞美,渴望得到爱,难道这 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何况陈晨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如果不是呆在监狱, 难道你常晓会无动于衷?……常晓一时心里乱得很。他想等她出来,他得向她道个 歉。 可是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阿斯娅。 常晓问:“陈晨呢?” 阿斯娅一愣,说:“陈晨还没出来?” 阿斯娅连忙跑回卫生间,拉开所有的门,没有陈晨,天哪! 阿斯娅和常晓立刻楼上楼下找起来。阿斯娅喊着“陈晨、陈晨”,声音里带着 股揪心的味道。不时有人回过头,看这个神情惶惑的女警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找了一圈,不见陈晨的影子,阿斯娅心头升起一团不祥的阴云,陈晨脱逃了! 阿斯娅是个敬业的人,当了五年警察,从来没出过事故。最近监狱准备提她当副监 区长;她和艾力谈了几年恋爱,也马上要结婚了。一切都挺顺利的,怎么今天撞上 这么倒霉的事儿?她哆哆嗦嗦拨通周虹的电话,“喂”了一声,就哭出声来。 常晓一把夺过阿斯娅的手机,说:“我来说!这事是我的责任!” 阿斯娅哭得更厉害了,说:“常晓,你刚挨过处分啊……” 在常晓和阿斯娅火烧火燎寻找陈晨时,陈晨已踏上一辆旅游轿车,沿肖尔巴格 大桥直下。她告诉司机,出门前忘带钱包了,司机点点头,深信不疑。这么漂亮文 雅的女孩,还背着一个帆布包,看上去很像一个大学生。 陈晨临窗坐着,随着汽车飞驰,高楼大厦、花园草坪被抛到了后面,她离城市 越来越远,离常晓越来越远……常晓!常晓!!陈晨回望后窗,泪如泉涌,悲哀, 孤独,悔恨,一时交织在心头…… 记不清刚才是怎么跑出丝路度假村的,只记得卫生间的镜子里有一张丑陋的脸, 在哭,在笑。她愤怒地向那张脸上泼水,那张脸模糊了,常晓的话却格外清晰: “你是一个犯人,你要有自知之明!别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 一个胖女人提着裤子出来,看看镜子,不满地瞪了陈晨一眼。那一眼,让陈晨 觉得这个世界很没意思,谁都可以看不起她。 陈晨跑出卫生间时,阿斯娅还蹲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