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陈晨脱逃的消息,有如一颗重磅炸弹投进夏米其,一时间大墙内外处处充溢着 一种不同寻常的严峻气氛。 夏米其监狱这两年是怎么啦,“焚尸事件”弄得满城风雨,吴黑子跑了才抓回 不久;现在又跑了个女的,还是新岸电视台主持人!这影响能小吗? 秦为民的访谈,以及画展的报道,凡是有陈晨出镜的节目,一律被撤下来。大 家觉得很不光彩,传出去丢人。尼加提说,既然感到耻辱,那么我们就更要上这个 节目,让大家永远不忘记这一耻辱,狱耻! 监狱一班人除了孙明祥留在家里,其余又像上次那样,兵分几路,连夜出击, 带队寻找陈晨。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出动的女警比较多。 周虹负责到陈晨的老家福海县查找。陈晨的奶奶早已去世,乡下人看过陈晨的 照片,表情木木的,毫无反应。 胡松林和阿斯娅负责肖尔巴格一带,因为事情出在丝路度假村,免不了要惊动 郝如意。郝如意派保安队队长刘大水协助工作。刘大水一见胡松林就笑开了,说, 老相识啊。胡松林定睛一看,是这小子!刘大水十年前因打架斗殴将人致残入狱, 跟开饭馆的王二春前不久一起刑满释放。 刘大水拍拍胸脯,一脸匪气,说:“胡警官,你算找对人了,我刘大水就想抓 一回逃犯呢。说吧,让我跑哪条线?” 胡松林觉得真是滑稽,当年自己带他时,这家伙老是作对,因为脱逃害得胡松 林挨了一次处分,现在这小子竟然人模狗样穿着制服要抓逃犯了。胡松林笑着说: “狗日的刘大水,让你抓逃犯,我相信你肯定有经验。” 刘大水嘿嘿一笑,说:“那是!我知道那些王八蛋喜欢往哪里钻。” 城乡结合部,小村小店,旮旯拐角,该跑的地方三个人都跑了一遍,可还是不 见陈晨的踪影。派出的另几路军也陆续回来,报告了他们一无所获的消息。 看来只有收兵了。 眼下除了要向上面汇报夏米其的脱逃事故外,还有一件事必须处理,那就是关 于常晓。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孙明祥和胡松林争着要把这次事故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尼加提说,领导责 任肯定要追究,但该承担的不是你们,是我。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即使承担了责任, 常晓照样要处理。 孙明祥和胡松林自责起来。常国兴可是把儿子交给了我们,我们没看好,对不 住老战友啊!也怪常晓,挺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总办糊涂事?上次帮裴毅的妹妹 给犯人私带信件,这回是管理不严,看起来这写诗的人不能当警察,脑子缺根弦。 正当老孙和老胡为这事发愁时,白平子拿着一页皱巴巴的台历来找裴毅,告发 陈晨跟常晓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莫悲伤,黑夜不会长,你是我永远的烛光。我在你身旁,期盼着黎明,守候 着春天属于我的希望……”白平子晃着蜡白的脸,女声女气地念完,说:“裴警官, 这诗写得很动人啦,可以看出他们的感情真是很深很深的啦……” 白平子一进新岸电视台,就打起陈晨的主意。不久他观察到陈晨看常晓的目光 有些异样,而常晓跟陈晨说话时也显得特别和气。白平子嫉妒起常晓。常晓有天早 上撕下台历,揉进废纸篓,白平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倒垃圾时拣了出来。一看, 暗自吃惊,这不是陈晨的笔迹吗?这小婊子好大胆,敢勾引警察。常晓受了处分, 她还心疼上了!白平子捏着这张纸,等候时机。前段时间因骚扰陈晨,被调出了电 视台,这时他彻底恨上了常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时机到了,白平子把 “罪证 ”端了出来! 周虹看了台历上的小诗,确认是陈晨的笔迹。可这首诗能说明什么?说明她与 常晓关系不正当?周虹和裴毅持否定态度。 台历上的小诗被端到了监狱长会议上,大家争论不休。虽然都认为不能成为什 么“证据”,但是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常晓对陈晨的管理确实有问题。比如,陈晨采 访那天穿得花枝招展,常晓在车上跟她唱歌;比如,常晓给陈晨送自己的诗集,还 题了字……凡此种种吧,一个男警官跟女犯相处,有这么不注意的吗? 据说陈晨脱逃前五分钟,常晓还把她叫出去谈话肖尔巴格市电视台的几位记者 都可以证明。那么,他们俩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陈晨脱逃?阿斯娅为常晓作证, 说常晓把陈晨叫出去,是批评她。可是你阿斯娅有资格吗?你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孙明祥平时挺和气,跟常国兴的关系那也不是一般的,但在这件事上态度鲜明。 纵观常晓这一年多的表现,虽然这孩子工作有创意,但也过于随意,缺乏一种意志 力。这种人还能继续留在警察队伍中吗?常晓犯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监狱法》 有明文规定! 尼加提原本还担心老孙和老胡在常晓的事情上会打折扣,没想到老孙如此坚定。 两天后的傍晚,孙明祥在《关于开除常晓同志警察队伍的请示报告》上,签上了自 己的名字。 你没能管好老战友的儿子,这个恶人理应由你当。 陈子芬最近夜里老梦见她死去的那个儿子常晓。儿子在泥浪翻滚的河里挣扎, 举着一根树苗子,朝她喊“妈、妈”。陈子芬一骨碌爬起,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 听到动静,常国兴跳下床,拦截老婆。这些年只要呆在家,老常便担负着每晚 的值勤任务一旦发现老婆异常,便要提高警惕,密切关注。常国兴有时跟孙明祥和 胡松林开玩笑,说自己跟监管犯人一样监管老婆,生怕她脱逃。 陈子芬说:“儿子落水啦,快去救哇!” 老婆又不对劲儿了。 常国兴早已有了经验,他穿上警服,像指挥员那样威严地说:“陈园长,我去 弄条船救人,你在这里等着接应。记住,不许擅自离开岗位!”说完开门出去。 陈子芬便听话地候在了家中,等着“接应”。 半小时后,常国兴在外面站得累了,便蹑手蹑脚开门进来。老婆这时坐在凳子 上睡着了,手里还捧着一只儿子从前用过的小白碗。常国兴费力地把老婆抱上床, 盖上被子。这一夜自己就别想睡了。 天亮后,传来常晓“落水”的事。当然是这个儿子。 陈子芬还没从噩梦中醒来,突然听说这事,又疯了。她哭着闹着要去夏米其。 常国兴拦截老婆,陈子芬怒目圆睁,说:“你是谁,你为什么不让我救我儿子?你 这个坏蛋!” 世界上就数疯子的力气大,常国兴算是领教了。常国兴的脸上身上,近年来到 处印着这个女人的痕迹,弄得他参加一些会议很不方便。知道的人自然不会问,不 知道的一问就是,老常,昨晚抓逃犯啦?常国兴只好“噢、噢”两声。 常国兴此刻望着发疯的老婆,多年前大儿子溺水的情景又浮现脑海。他紧紧地 抱住她,对付一个小孩子那样,连哄带骗。老婆哭闹得累了,终于倒在他怀里睡去 …… 儿子竟然和一个女犯不清不白,我的天,丢人现眼!上回儿子被处分,常国兴 表面上看挺平静,实质上心里很不痛快。儿子犯错误就犯了,他还年轻,还有机会。 自己呢,五十多了,弄好了还能提半级,正局长马上要退了这是常国兴时常向往的 事。弄得不好,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常国兴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这一切是多少 年的心血换来的,可儿子三两下就把他的荣誉给毁了,让他将来怎么做人? 患精神病的老婆不是什么时候都糊涂,有时比正常人还正常。从那天起,她便 不断在丈夫的耳朵根唠叨,说,你不是说那个裴毅好嘛,看看,把咱常晓害成了啥 样。你快叫儿子回来吧,再呆在夏米其,不定还会惹出啥事呢,到时连警服也得脱 了!真是一张乌鸦嘴!常国兴很恼火,说,你胡咧咧什么!陈子芬哭起来。这个女 人特别爱哭,像个小孩。常国兴烦老婆话多,可是老婆没说疯话,儿子这次真的得 脱警服了。 胡松林这时打来电话。常国兴眼下需要安慰,他周围一些人看笑话的肯定不少。 而作为常国兴过去的老战友,胡松林的电话既表达一种歉意,也是劝慰。两个人在 电话里足足聊了一个多钟头。 放下电话,常国兴的情绪好了些,渐渐也有了些头绪。看起来老胡分析得有道 理,儿子的变化不是没有缘由,从根本上说,他是受那个裴毅的影响太重!监狱就 是监狱,人文关怀要讲,但不能感情用事,没有立场。裴毅平日里对犯人太宽,尼 加提又一味护着,弄得夏米其几乎成了自由世界,无法无天了。儿子上回的处分就 与裴毅有关。儿子没头脑,被有头脑的裴毅给卖了,事情就这么简单!这样的人难 道能当副监狱长吗? 常晓要离开监狱了。 这是六月的一个阴天,常晓把警服叠好,交了上去。趁大家在开会,走比较好。 但经过办公大楼草坪时,他还是禁不住朝六楼的一个窗口看了一眼。那里,飘着浅 蓝的窗帘,像一只小鸟鼓动着热情的翅膀。他还记得这窗帘是陈晨挂的,她歪着脑 袋问,行吗?他说行,她便笑一笑,跳下窗台。现在她在哪儿?她为什么要脱逃? 常晓恨她怨她,但心里又萦绕着一缕无法摆脱的愧疚…… 一起工作这段日子,常晓觉得陈晨是个聪明能干的女孩,丝毫不亚于白玫。另 外她还很勤快,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扫地,擦桌子,打开水。常晓走进办公室,端 起杯子,里面就是香喷喷的茶。 常晓曾告诉她,以后不许再这样。可是陈晨并没有听他的。台历上的那首小诗, 常晓当然知道是陈晨写的。他本来想批评她,或者让阿斯娅找陈晨谈谈,转念一想, 这样一来不是把事情搞大了吗?常晓便装作浑然不知了。 常晓走出监狱大门,沿着小路直上,远方是新生林。乌云翻滚的天空下,一眼 望不到边的林带呈现出肃穆的灰蓝。有一只鹰在缓慢地飞。飞到绿浪与黄沙的边缘 时,凝滞不动了;接着是一声喑哑的长鸣。 常晓站住了。他觉得自己听懂了那鹰的哀鸣。在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人与 动物是生死相依的朋友。鹰啊,你为何像一个黑色的梦,在天空孤独地飞翔?你是 要告诉我,这也是一种活着的姿态? 远远地,一团黑风朝这边扑来。近了,常晓看清那不是风,是夏米。夏米大喘 着粗气,倏地卧倒,看着常晓。 “夏米,你好。” 夏米低下头,轻轻地舔常晓的手。一股炽热传遍全身。 原野静极了,不远处刀郎河哗哗地流淌,像时间老人年迈的脚步。天不早了, 该上路了。 夏米其,我最后的烛光! 夏米跟在常晓后面,一同前去。今天它显得很安静,目光湿漉漉的,像个忧伤 的人儿,陪伴着常晓。走了一段,常晓拍拍夏米的头,说:“回吧,夏米。” 夏米站住不动。等常晓往前走了,它又跟上来。 常晓蹲下,说:“别送了,兄弟。你偷偷出来是不对的,你可别像我一样犯错 误,听到了吗?” 夏米轻轻哼了一声。 常晓走出很远,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呜咽。突然,他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