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陈晨脱逃的阴影还笼罩在夏米其的上空,秦为民这个改造积极分子的形象又被 打碎在地。尼加提和孙明祥不能不感到沮丧,同时又为秦为民感到惋惜。这个秦为 民真够背了,如果不是吴黑子,他怎么能进来呢。现在进来了,又偏偏被吴黑子盯 上了。秦为民的行为显然已构成伤害罪,这回是必死无疑了。胡松林已把材料报到 了肖尔巴格中级人民法院,要不了多久,最高人民法院就会核准下来。唉,命啊, 命! 胡松林倒是有自己的思路。他说,吴黑子这么做,倒不一定有多恨秦为民,要 我看他是对裴毅有怨。裴毅把秦为民弄到一个单间,啥劳动也不让参加,都说秦为 民是他妹夫,吴黑子自然也想不通。还说,秦为民这狗日的说到底不是啥好人,当 初你们俩就不该支持他搞什么研究! 两位领导无话可说。 裴毅这几天耳朵根更是不清静,天天都是秦为民、秦为民的。多少双眼睛看着 他,似乎在说,这下看你怎么办。 偏在这时,裴玲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是,哥,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吧!裴毅压 在心底的火被点燃了。自己支持秦为民搞研究本是出于责任,但却要在胡松林面前 缩手缩脚,被吴黑子他们指指戳戳,不都是因为你裴玲嘛。现在你还有脸说要见秦 为民,裴毅冲着话筒就骂: “裴玲!请你自爱些,不要把足插到刑场上了!” 裴毅摔下话筒,心头涌起一股酸楚,这事该如何向庄严说呢? 裴毅走进丝路度假村春来茶社时,庄严已等候在那里。这时夜幕刚刚散落,艾 捷克琴声舒缓悠长,弥漫在红烛摇曳的茶室。庄严穿着碎花裙子,半个脸罩在阴影 中,显得出奇地平静。丈夫的事她已经知道了,昨晚周虹和胡松林到家里去过。说 实在的,她并不感到特别吃惊,甚至还怀有一丝恶毒的快意。在她心里,秦为民这 个人早就走了。 只是心疼儿子,小小年龄要承受许多。龙龙知道爸爸妈妈关系不好,他爱爸爸, 却始终不在妈妈面前过于流露。昨天当他明白爸爸再也回不了家时,抱着胡松林的 胳膊大哭起来。胡松林最见不得孩子哭,他解下自己的钥匙链送给了龙龙。后来二 人离去时,龙龙追赶着汽车,喊,警察叔叔,求你救救我爸爸呀! 这些,是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她的。 …… 果园一别,裴毅再没跟庄严说过一句话。但似乎天天都会想到她,有时刚刚睁 开眼,就觉得窗外的葡萄蔓下站着她;有时看到墙上挂的羊皮鼓,也会耳畔一阵鼓 点,感到有轻盈的舞步从身边移过……爱,越来越多地变成了遥远的怀念,变成了 空灵的精神寄托。自己今天来这里,就是想看看庄严,哪怕什么也不说,陪她坐一 会儿也好。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自己让你裴毅得到安宁。 还好,庄严比较平静,裴毅放心了。他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推到庄严面前, 这是他早上刚刚领到的工资。 谁知庄严骤然间变了脸,说:“不,我不需要这些!” 上回见面自己差点连累了裴毅,影响人家升迁,庄严一直不安。这次见面庄严 希望能轻松些单纯些,为此她特意换了一身鲜艳的裙子,化了淡妆。可是当自己面 对这个人时,还是感到了沉重,那是无法割舍的历史,又是历史无情的延续。裴毅 给钱是什么意思?想以此安抚我,表示他有同情心?庄严感到受了侮辱,她脆弱的 自尊被深深刺伤了。裴毅,说到底你是自私的,你担心我庄严影响你的前程过去你 是这样,今天你还是这样! 看见庄严愤怒的表情,裴毅惶惑起来。她需要什么,他从她眼里就能看出,可 是他能给她吗?裴毅叹口气,说:“庄……晓蝶……”他还是不习惯叫她庄严。 “我知道你恨我,过去是我不好,希望你能原谅……在监狱工作这么多年,我非常 清楚,一个人一旦入狱,有形的镣铐戴在自己身上,而无形的枷锁却是戴在他们的 亲人心上。上次我劝阻你离婚也是工作需要,我知道这对你其实很不公平……” 庄严冷笑了一下,眼泪涌了出来,说:“我凭什么恨你?你有什么不好?你为 了你的前途,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恨我自己!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嫁给秦为 民吧,你想听听吗?……”庄严啜泣起来。 但她到底没能说出来,而是哭得更加痛切。哭声里含着难以言说的屈辱和愤懑, 巨大的悲哀使她浑身禁不住地颤抖。好多年没有这么哭过了,哭,也需要契机,需 要倾听对象。女人的哭,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看见庄严这般光景,裴毅喉头发紧,眼睛热了起来。庄严说恨她自己,什么意 思?十多年过去了,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还要追究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吗?不,无论怎 么说,都是你对不住人家,你妹妹又害了人家的丈夫。裴毅带着哀求的口气说: “晓蝶,我知道你心里苦,有什么不痛快,就冲我来。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是 最好的朋友……”他掏出一方叠得平平正正的蓝格手帕,递过去。 还像从前那样?庄严抬起头,愣住了。这蓝格手帕多么熟悉,它的主人还像从 前那样?我也还是那个叫庄晓蝶的女孩?庄严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悲凉,不顾一切 地扑了过去…… 裴毅心底的那股暗流开始涌动、升温、沸腾。他扶着她单薄的脊背,真担心这 个女人会倒下去,摔碎了。她望着他,眼神里交织着希望和绝望。他受不了这哀哀 的目光,她的绝望又怎不是他的绝望?他爱过她,直到今天还爱着,但这种爱却不 能等同于民间的爱。他的爱完全是挽歌式的爱,是怀旧,是忏悔,是沦落地狱或者 说升入天堂的那么一种爱。他把头轻轻地贴到她脸上,感受着自己的泪水合着她的 泪水,一起静静流淌…… 这天是龙龙最难忘的日子。他制作的航模在地区青少年科普展上荣获一等奖, 科委的阿姨发给他一个金光灿灿的奖杯。 放学后,同学们都围过来看。 牛牛羡慕地说:“龙龙,你可以回家报喜了。” 曾经把牛牛当马骑的刘小帅说:“儿子报喜,老子报丧。龙龙他爸这回要枪毙 啦!”说着,做了个打枪的姿势,砰! 一群孩子笑起来,龙龙飞快地跑出教室。 经过一片小树林时,牛牛追上来。牛牛从胡松林那里知道爸爸又闯祸了。他恨 他,为啥偏偏去害龙龙的爸爸,龙龙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牛牛见龙龙 不理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块自己没舍得吃的蛋糕,说:“给!” 这时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穿着皮靴的男人,背着猎枪奔来。他在追一只野兔。那灰色的小东西 被追得左奔右突,直直地撞到龙龙脚下。天哪,它受伤了,腿上血淋淋的。龙龙连 忙把野兔挡在了身后。 男人来到跟前,问:“小家伙,你们看见一只野兔了吗?” 牛牛吞吞吐吐。 男人四下里找,终于发现了野兔。 龙龙不知哪来的勇气,说:“不许你打死它!” 男人瞪了一眼龙龙,冲那瑟瑟发抖的兔子补了一枪!热热的血溅到龙龙脚上, 兔子哀哀地看着龙龙,龙龙禁不住涌出泪来。从前龙龙觉得死亡不过是动画片里的 游戏,但此刻他明白了,这才是死亡,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在瞬间倒下,用滚烫的 鲜血涂抹大地! 男人拎起滴血的野兔走了,边走边嘟囔:“又不是死了爹,哭个啥!” 龙龙哭得更伤心了。 牛牛不知道怎么安慰龙龙,站了一会儿,似乎有了主意,说:“龙龙,我带你 去监狱找胡伯伯,让他救救你爸。” 这天是周三,下午不上课,两个孩子上路了。龙龙早就想去监狱看父亲,只是 不敢。牛牛是去过监狱的,有牛牛做伴,龙龙好高兴,甚至感到父亲有救了。 一路上两个孩子倒了几次车,偏下午时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从这里到监狱有三 公里多,正在修路,交通中断,大车小车挤在一起。牛牛说怎么办,龙龙说咱们走 着去。他抱着金光灿灿的奖杯,真希望马上见到父亲,见到监狱的胡伯伯!龙龙哪 里想得到,在他朝着希望奔去时,一辆小货车斜擦过来。随着一声惊叫,那只金光 灿灿的奖杯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其时,周虹躺在女子监区美容院里,脸上扎满银针。美容专家正在她脸上作示 范,向几名女犯讲解针灸美容法。接到牛牛的电话,周虹腾地跳起,拔了脸上的针, 就往外跑。 周虹和裴毅赶到古扎尔县人民医院时,龙龙正在手术室做手术。庄父一见监狱 的同志来,就流开了老泪,真是祸不单行啊。 天落黑时,龙龙才被推出来。还好,只是一条腿断了,并且轻微脑震荡。大家 这才舒了一口气,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晚上,周虹要留下来守护龙龙,裴毅说还是自己来吧。看到他如此坚决,周虹 颇能理解,点点头,说也好。 这一宿,裴毅一直陪在龙龙床前。看着这个头缠绷带在昏睡的孩子,裴毅心里 在翻江倒海,秦为民刚刚出了事,龙龙现在又成了这样,庄严能承受得起吗? 一缕淡淡的天光撒进窗棂,龙龙终于睁开了眼。睁开眼的龙龙活脱脱一个小秦 为民,他用一双不大的眼睛,审视着裴毅,说:“你是裴警官吗?出什么问题了?” 裴毅笑了一下,说:“疼吗,龙龙?” 龙龙摇摇头,久久地看着他帽子上的国徽。那眼神有些呆痴,有些忧郁,小小 的眉头是皱起的。 “请问,你是监狱领导吗?”龙龙严肃地问。 “怎么啦?”裴毅觉得可笑,不愧是秦为民的儿子。 “我想请你救救我爸爸……” “龙龙,你别想那么多了……”庄父制止外孙。 但龙龙很有主见,他像个小大人那样,认真地说:“裴警官,你要相信我爸爸, 他一定能把' 神机妙算软件' 研究出来……请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如果他研究不 成功,我替他赎罪……” 这是龙龙几天来思考的一个结果。 庄严和裴玲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龙龙的话全听见了,可怜的孩子啊,你真傻, 你就是用自己的命也换不来你爹的命啊! 庄严和裴玲是连夜赶来的。这两个女人现在除了工作上的事,差不多已经无话 可说了。但一出事,她们又无可奈何地被绑到一起。昨晚裴毅给妹妹打了个电话, 裴玲开车去接庄严,庄严还以为是父亲病了,要不然就是秦为民那边有什么事,却 惟独没有想到儿子!现在看到儿子成了这个样子,庄严几乎疯了!儿子,我的儿子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