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胡松林带着一副深造过的领导干部的派头,回到夏米其。他兴冲冲地把给岳母 买的治风湿病的药和给牛牛的一套运动服,从旅行包里拿出来,就准备赶回监狱。 岳母说,急啥,吃了饭再走。司机小刘也说,胡监狱长,还是先吃饭吧。 省去个“副”字,听着就舒服,但胡松林却绷着脸批评小刘,说,你这个同志, 怎么随随便便提拔人? 现在老胡注意了,尽量不带话把子。领导干部就要像个领导干部的样子,说话 要讲分寸,讲政治。 牛牛见胡伯伯回来了,放下手中的作业,从里屋跑出来试衣服。那套蓝色镶白 边的运动服刚刚好,牛牛还没穿过这么时髦的衣服呢,高兴得摇头晃脑。他去翻旅 行包,看里面还有什么好东西,突然拿出一副眼镜,说:“眼镜!” 胡松林说:“是给我们一个服刑人员买的。” “这是什么?”牛牛又拿出一件东西,是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胡松林慌忙夺过去,说:“这是密电码,你不能看……” 牛牛这段时间跟胡松林处得熟了,也就显露了男孩的俏皮本性。他扑上去,要 抢首饰盒,并且向奶奶报告说:“奶奶,胡伯伯给您买了一个胸针,跟彩虹一样, 可好看啦!” 杜母惊喜地说:“是吗?” 胡松林想,坏了!忙把首饰盒藏进口袋,不好意思地说:“妈,牛牛瞎说,哪 是啥彩虹,是咱家彩虹电视上的零件……” 牛牛说不对,说着又跳着高儿,掏胡松林的口袋。两个人嘻嘻哈哈闹腾起来。 牛牛使了个小计,在胡松林的胳肢窝一挠,老胡立刻躺倒在地。牛牛逼着老胡交 “密电码”,胡松林用手摁着口袋不放。最后老胡被这个小鬼头治得快断气了,便 说:“想看秘电码,成!叫我一声爸!” 一旁看光景的小刘司机愣住了。这个老胡,玩笑开得太大了,你让人家一个犯 人的孩子喊你爸,合适吗? 胡松林屏住呼吸,等着牛牛喊。如果牛牛真喊了他爸,别说看“彩虹”了,就 是摘月亮,也干!可是,牛牛松开手,站起来跑了!胡松林顿时感到这个游戏开得 无聊至极,你他娘的真是一颗红心,两个傻蛋,想儿子想疯啦! “彩虹”胸针是胡松林准备送给周虹的。离开乌鲁木齐那天,他特意去了趟商 场。站在琳琅满目的首饰柜台前,他是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才挑中这枚形如彩虹 的胸针。售货员看到这位老警察满头大汗,一脸通红,觉得好笑,又不是抓逃犯, 这么紧张。胡松林的确很不放松,像是所有人都窥到了他内心的秘密,让他忐忑不 安。周虹在他看来确实太不一般了,仿佛天边的虹,可望不可及。 胡松林赶到监狱时,天刚擦黑。想见周虹还不容易,周教导员正在网上,同一 名男犯谈心。 周虹最近办了一个女子施教中心,担负着对整个监狱服刑人员的文化教育和心 理咨询等任务。中心一开展工作,就受到男犯欢迎。长年呆在大戈壁滩上,听到女 警官动人的声音,他们连注意力都比平时集中了。网络对话尤其是热,男犯们通过 小小的电脑屏幕,面对面地跟女警官交谈,真是美死了。 每周三是“倾诉日”,周虹在这天最忙。周虹和蔼可亲,人又漂亮,许多男犯 都喜欢她,崇拜她,点名预约她。胡松林起先对周虹搞的这个新花样不以为然,觉 得她在效仿裴毅,后来发现女子施教中心通过网络对话,得到大量自己无法掌握的 新情况,也不得不认可了。 有天早上,胡松林巡视到花房,发现托乎提坐在倒扣的花盆上,念课文。托乎 提在监狱呆了这么多年,一提学文化就喊头疼,可近来竟然报了扫盲班,并且是学 习汉语,这令所有人感到奇怪。过了一阵儿,同监舍的犯人就笑开了,说这老家伙 八成是迷上了周警官!说起来还真有意思,托乎提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却能够 用汉文端端正正地写“周虹”二字。 托乎提一写字,才发现两只眼睛有点怪以他的话说,远远地看,清清儿的;近 近地看,麻麻儿的。胡松林出差前,周虹托他给托乎提配副老花镜。凡周虹开口的 事,胡松林都把它当圣旨,他拿着一组数据,跑了几个地方,尽量挑质量好的买。 周教导员这么忙,看来我老胡只好亲自去给托乎提送眼镜了。 胡松林快走到花房时,发现前面有团影子闪了一下,不见了。什么人?胡松林 警惕起来。细琢磨,像艾力。老胡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出一段, 拐到另一条路上,躲起。这时他看见艾力提着一包东西从树后出来,左右看看,快 步走去。这小子到底搞的啥名堂,他可是跟裴毅穿连裆裤的人! 艾力是去地下室给秦为民送宵夜的。 胡松林去乌鲁木齐开会的第二天,裴毅就去找尼加提,把秦为民从禁闭室放了 出来。尼加提倒是通情达理,认为应该支持秦为民完成软件的补充设计,哪怕只有 一线希望,监狱也有责任挽救他的生命。但秦为民出来后并不领情,艾力反复做工 作,秦为民只有一句话,让他死。多亏周虹,通过两次网络对话改变了秦为民。周 虹真是堪称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楷模,连秦为民都不得不佩服,这是他见过的最有魅 力的女性。再次走进地下室,秦为民的精神状态就不一样了,设计进度很快又赶了 上来。 可是,这个人说变就变,今天又不对劲儿了。 艾力来送晚饭时,秦为民坐着卖呆。电脑屏幕上是漆黑的夜空,一只猫头鹰在 树上若隐若现,发出凄厉的叫声。 艾力问:“又怎么啦?” 秦为民说:“告诉我,我儿子是不是出事了?” 昨天李小宝带秦为民去上厕所,路上跟吴黑子相遇。吴黑子刚出院,胳膊吊在 胸前。猛一见秦为民,他满脸堆笑,说:“活得挺滋润嘛,秦副市长,被你老婆的 相好藏在地下室,真好啊。” 秦为民怒目相对。 吴黑子并不介意,压低声音说:“别生气,秦副市长。兄弟我给你提个醒儿, 别光顾着奔自己的老命,不顾你儿子的小命……” “吴黑子,闭上你的臭嘴!”李小宝连忙制止。 但敏感的秦为民已经觉到了什么。自己出事后,除了匿名信带来令人沮丧的消 息外,再无任何消息。岳父为什么不来看自己,两个儿子最近怎么样了?秦为民一 直想给家里打电话,可艾力总说,最近你时间紧,要专心工作…… 艾力的眼神里分明有一种不安,秦为民的预感似被证实,他上前抓住艾力的肩, 说:“我问你,我儿子怎么啦,你听到了吗?我有权知道我儿子的情况,你如实回 答!” “你还有脸问!他为了你差点丧命,你知道不知道?!”一个粗粗的声音这时 在铁门外响起,胡松林来了。 胡松林火气很大,裴毅太不把他这个副监狱长放在眼里了,自己前脚走,他后 脚就把秦为民弄出禁闭室,这不是存心对着干吗?刚才进来时,老胡还被李小宝堵 住了,李小宝说: “裴监区长有令,不许任何人擅自进来。” 胡松林说:“告诉你们狗日的监区长,老子是胡副监狱长,是来检查指导工作 的!”胡松林一掌推开李小宝,冲进了地下室。 他想这次他一定要重新押回秦为民,谁胆敢阻拦,他胡黑手决不客气!有些年 头没练了,手心早痒痒了。 谁知才跨进工作间,秦为民就如一摊烂泥,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胡松林第一次以副监狱长的身份,与尼加提和孙明祥并排坐在了会议 室的主桌前。他向大家汇报完这次学习培训的收获后,话锋一转,就进入另一个关 键性的话题。 胡松林说:“我这次出去学习,耳朵灌满了!连局里的领导都说,夏米其监狱 警察不像警察,犯人不像犯人,乱七八糟。同志哪,一个狗日的秦为民把咱夏其米 多年的好名声给毁了,这还不严重吗?我胡松林作为夏米其一名老警察,感到气愤, 更感到耻辱!我认为裴毅同志在秦为民的事情上,是一错再错,滑得越来越远,再 不悬崖勒马,就很危险啦!” 会场出奇地静,老胡用目光扫了一圈,感到很满意。当领导的就喜欢下面人有 一副恭顺的耳朵,至于眼睛,可有可无。 裴毅坐在胡松林对面,老胡的得意、愤慨,尽收眼底。从前他还试着跟这个人 辩论,现在觉得很无聊了。这个人的偏执和妒心,这些年他是充分领教了。自己当 不当这个副监狱长其实并不是特别重要,问题是未来你将笼罩在这样一双黑手下, 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胡松林今天是带着常国兴的指示讲话的,底气很足。他见裴毅稳稳地坐着,想, 你小子这次没上来,不服气是吧?要怨只能怨你自己!老子偏要捋顺你的毛,扫扫 你身上的狂气傲气! 胡松林声音提高了些,接着说:“出于对裴毅同志的爱护,我还是要指出,裴 毅这么不顾一切地保护一个马上判死刑的罪犯,潜意识中有没有包庇罪犯的心理? 我再一次建议,裴毅对秦为民一案作出回避!”说完,看了一眼尼加提。 尼加提笑了一下,还是不愠不火的架势,说:“胡副监狱长,我知道你是为了 咱们监狱的声誉。但我想,作为监狱,应该首先从有利于罪犯改造以及如何挽救罪 犯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秦为民既然有一技之长,愿意在生死关头与命运一搏,为 社会做点事,我看还是应当给予支持的,这也符合我们眼下提倡的人文关怀的精神。 至于声誉,有个理解问题……” 这个人精!他是永远站在裴毅一边!他不就是学历比自己高,年龄比自己小吗? 胡松林冷笑道:“好了好了,我永远说不过你这位中国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刚才的 话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说白了,是常副局长的指示!常副局长说得很明确,别让一 只老鼠坏一锅汤!一个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犯人,你们这么帮他,合适不合适? 尼加提监狱长,请你三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很重了,简直就像威胁了。 孙明祥见气氛很僵,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坐,老胡。你这一培训,果然水 平提高了嘛!” 人们发出笑声。 胡松林没有笑,想,你个老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