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雨丝斜斜的,在湖面牵起一张薄网。 郝如意走在青石板小路上。 尹长水一头雨水,撑着伞,费劲地向上司偏去。 郝如意说:“不要打伞。” 尹长水便收了伞,又不好自己打,就跟着淋。 沉闷的钟声从不远处的天主教堂传来。郝如意站住,下意识地画了个十字。尹 长水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上司越发深奥了。 黑色“奥迪”停在路旁。尹长水上前拉开车门,说:“大哥,上车吧。” 郝如意说:“我走回去。” 离静湖别墅还有一截子路,尹长水不能不把车开回去;可上司不愿上车,这叫 尹长水犯难。他再次说:“大哥,上车吧。” 郝如意不理他,竟在雨地里跑起来。雨大了,雨水哗哗地浇在身上,郝如意隐 隐听到身体里发出的哧哧声,像一块突然遭遇冰雹的火炭,释放出最后的激情和热 量。好啊,就让这洁净的雨冲刷掉你心底的记忆吧! 可跑着跑着,还是跑回了往昔的岁月。年轻时郝如意在大红山煤矿干活,为了 省下五角钱,他不坐车,每个周末都是沿着山道、草地,一路跑着去会心爱的姑娘, 风雨无阻。一个单程十多公里,中间竟然不休息,一口气跑到那个叫五道梁的小村 子。那是一种怎样的奔跑,今天每每忆起,郝如意觉得简直是一场梦。 上司不坐车,尹长水又不好自己先开回去,只好跟在后面。汽车的呜呜声和刺 目的大灯很影响情绪,郝如意烦了,挥挥手说:“别跟着我,好不好?!” 尹长水一脚油门,倏地开走了。 下坡是急转弯,雨大天昏,汽车接近坡底时,突然闯出个人!尹长水急踩刹车, 那个人重重地倒在了车头前!尹长水一身大汗,心跳如擂,他稳了稳神,下车。还 好,那个人在动,不像被撞的样子。尹长水上前推了一把,说:“喂,你他妈不想 活啦?” 一张肮脏的脸缩在黑衣服里,气息奄奄,是个小叫花子。 郝如意这时追上来了,一看这情景,吃惊地说:“我的上帝!你是怎么搞的, 把人给撞了?赶快送医院呀!” 尹长水苦着脸说:“是这叫花子自己往车上撞的,幸亏我及时刹车。他要是醒 了,会不会讹咱们?我又没撞着他嘛……” 郝如意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说,不像话!他要讹咱 们,那是他的事;咱们要不管,咱们就有错。记住,行善积德,必有好报!” 尹长水连忙把叫花子抱上车,两个人直奔就近的医院。 天亮时叫花子醒来,一缕光亮刺得她心惊肉跳。看到洁白的墙壁和悬挂的输液 瓶,她明白了,这里是医院。 陈晨脱逃后一直在偏远牧区流浪。哈萨克族牧民很善良,收留了她。她还在那 里的小学校代了一阵课,孩子挺喜欢她。陈晨的心这时渐渐放松,以为这里是一块 世外桃源。可是有一天,一个学生拿着一张通缉令问:“老师,这照片上的人是你 吗?” 陈晨吓了一跳,当夜就离开了草原。走前她把皮裤和皮靴子贱价买给了收皮货 的,红西装埋到了一棵树下。当她一捧捧地把土覆盖到上面时,泪水禁不住往下流, 觉得这是在埋葬自己。按说陈晨不该往肖尔巴格这一带跑,这里是最最危险的,可 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来了。她是想再看看丝路度假村,看看她和常晓一起呆过的地 方。 尹长水昨晚留在了医院,知道小叫花子没什么问题,便躺到对面床上呼呼大睡。 现在发现小叫花子醒了,竟是个漂亮女孩,他有些吃惊。 陈晨警惕地问:“你是谁?” 尹长水说:“昨晚你在静湖昏倒了……” 陈晨想起来了,是的,雨夜,汽车,还有绝望的自己……这儿不能久留!她毫 不犹豫拔掉腕上的针头,跳下床! 尹长水说:“喂,你去哪儿?” 陈晨闪开尹长水,冲出了门。腰包从后面滑落下来,陈晨跑得急,浑然不觉。 尹长水看见陈晨兔子似的跑得飞快,笑了。这叫花子八成是怕医院收她的治疗 费,才逃跑。尹长水拣起腰包。 郝如意这天一上班,秘书就转来一张假条,是庄严的。庄严刚才来过,说想见 见老总,结果秘书打着官腔说,郝总忙,要见他得提前预约。郝如意问庄严为何请 那么长时间假,秘书说她儿子出车祸了,她得照顾。郝如意一听就急了,说你现在 就给我把她请回来,让财务上给她开张支票。 郝如意对庄严印象深刻。 那次是请南亚萨丽曼公司的法力克先生吃饭,饭后这老法突然来了兴致,问能 不能请个人表演龟兹舞蹈。尹长水到歌舞厅一问,不巧,来的一拨人全是跳劲舞艳 舞的。有两个姑娘倒是会跳民族舞,叫来扭了一通,法力克先生直摇头。尹长水脑 子一转,想到了新来的庄严。他听下面人说,庄严从前跳过舞。 庄严舞裙一穿,灯光下一站,很像那么回事。虽然早就不跳舞了,但庄严的体 形基本没变。加上她有个习惯,每天早起坚持锻炼,身体的柔韧度依然很好。庄 严跳的是《摘葡萄》。鲜艳的石榴裙,轻纱半遮面,红唇微启,回眸一笑,把个法 力克看得两眼眯瞪了。法力克一捋胡子,拍起巴掌,说:“好!好!”说完,捧着 一束花上去,说:“我爱你,新疆姑娘!” 法力克是个色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果然法力克要庄严留下。若是平时,郝 如意可能会成全他这位合作伙伴,但那天晚上郝如意表现出对法力克的抵制。面对 法力克的纠缠不休,郝如意沉着脸说,她是我表妹。之后硬是让尹长水把庄严送了 回去。 事后,郝如意打听这女的是从哪儿请的,尹长水说你不认识?她是秦副市长秦 为民的老婆!郝如意相当吃惊。这些年他没少请秦为民吃饭,甚至还去过他家,却 从未见过他的年轻夫人。都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好,两地分居,郝如意当然也不便问 了。郝如意连连摇头,说可惜了。郝如意一直想找个机会,跟这女人聊聊,后来听 说她是监狱裴警官的什么情人,便打消了念头,对她的好印象也消失殆尽。郝如意 对一切风流女人都是抵触的,憎恶的。他之所以要帮庄严,也是看在秦为民的面子 上。郝如意自认为他是个重情义的人 郝如意等着秘书的消息,秘书迟迟不来,尹长水却来了。 尹长水气喘吁吁,把那只腰包往桌上一放,说:“小叫花子跑了,是个女的! 喏,她落下的。” “女的?不会是被你吓着了吧?”郝如意瞥了一眼尹长水皱巴巴的衣服,开了 句玩笑。 他打开腰包,里面只有很少的钱,一本薄薄的诗集,还有一张拼贴起来的彩色 剧照。郝如意对诗集兴趣不大,翻了两下就撂到一边,倒是那张老照片把他跳了一 吓! “李铁梅”的脸虽然支离破碎,模糊不清了,但眼睛是完整的。眸子很亮, 像黑夜里的一道电光,一下就把郝如意击中了。老天爷,这个扮演李铁梅的女孩儿 是谁? 郝如意捧着照片,指尖开始发凉,他尽量放平声音,说:“小叫花子呢?你现 在就去给我把她找回来!” 尹长水愣了一下,去了。他了解上司的脾性,郝如意想做什么,总是有一定道 理的。 尹长水一走,郝如意便瘫在了椅子上。他捏着剧照的手出汗了,有一股热辣辣 的液体在眼里涌动。他使劲揉了揉,没错,是她!难道老天爷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目地,故意要把这个早已消失的女人,重新送回到他身边?!这一整天,剧照上的 女人不时在眼前晃。那些时光,那些细节,那些爱和恨,渐渐地在他的脑海里拼接 起来。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郝如意正跑在通往五道梁村的山道上…… 傍晚,尹长水回到静湖别墅,报告说人没找着。郝如意摆摆手,说算了。不过, 过了两天,郝如意寻找小叫花子的念头又顽强地萌生出了。这个小叫花子怎么会有 这张剧照呢?说来应该与“李铁梅”有些关系了。那么,她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