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这两天,秦家异常地静。每天睁开眼,进入庄严意识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墙上的 日历。一缕熹微斜斜地探进来,那页薄薄的纸被犹豫地翻起,缓缓扯去。 8 月1 日过去了。 8 月2 日过去了。 嗒嗒嗒,嗒嗒嗒……墙上的钟表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时间在敲打着噩梦。庄 严一醒,龙龙也会突然醒来,看着母亲走到日历前。 庄父病倒了,这两天一直躺在床上责骂女儿。秦大地暑假回来几天,拿了家里 一笔钱,离家出走。庄严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着。 一边是丈夫和他的儿子,一边是自己的儿子,倒霉的事儿全搅到了一起,庄严 不知道该忙哪头了。庄严决定不告诉丈夫关于秦大地的事,让他无牵无挂上路。眼 下最最重要的是,准备后事。她打开衣柜,想找一套衣服,可是翻了半天,竟没找 到一套合适的。秦为民是个生活俭朴的人,这些衣服多是几年前的,袖口和领子磨 破了,颜色和质地也不大好,带着一股子浓浓的樟脑味儿。庄严捧在手里感到奇怪, 这些年作为一个副市长的丈夫是怎么过来的?哦,想起来了,他一直在换穿出国定 做的那两套西装……难道让他穿着副市长的西装走向那个世界?最后,庄严总算看 到一套这年头穿的衣服,却是睡衣,是一年前和自己那套性感内衣一起买的,也是 今生她为丈夫买的惟一一套衣服。庄严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龙龙背课文的声音传了进来: 高高山头树, 风吹叶落去。 一去数千里, 何当还故处…… 龙龙绘声绘色地解释:“大树长在高高的山上,秋天,叶子落了,被大风吹走 了。大风吹呀吹,落叶飞呀飞,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它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大树的 身旁?远方的人啊,就像这被风吹走的落叶,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亲人身旁?……” 庄严被这古诗打动,拉开门,叫道:“龙龙!” 龙龙看到了头发蓬乱、眼圈发青的母亲,看到了黑纱、白布和父亲的衣物。龙 龙一下明白母亲为何把他关到门外了。母亲瞒着他竟是为父亲预备死,这不好,有 种幸灾乐祸的味道。龙龙生气了,一把扯下白布摔到地上! 庄严看出了儿子的愤怒,拾起白布。龙龙再一次夺过去,扔到地上,说:“庄 严,你不是个好女人!” 儿子发怒时的表情很像秦为民,话不多,狠狠的。庄严此时最不能看的就是这 副表情,甩过去一巴掌,说:“胡闹!” 龙龙瞪着母亲,没哭。 那巴掌很响亮,连躺在里屋的庄父都听到了。老头儿摇摇晃晃出来,指责女儿 说:“你打孩子做啥,你疯啦!要不是你那么凶巴巴的,大地又怎么会离家出走… …作孽呀,作孽!”随着他急促的喘息,身子一歪,几乎要跌倒。 见到外公,龙龙这才哭出来。龙龙从来没有这么哭过,现在他像一只受伤的小 狼,嗷嗷地叫,声音之尖厉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家难道是自己祸害的?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我的痛苦和不幸?!庄严气极了, 又朝着儿子的脸扇过去! 在秦家乱作一团时,裴毅正站在机场大厅,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半小时前, 售票员告诉他,飞往乌鲁木齐的班机还有一班,23点10分,但票卖完了。旅游旺季 票相当紧张。 裴毅说明事由,售票员大惑不解,为一个死囚,值吗?裴毅再三说好话,售票 员才说:“这样吧,同志,把你的身份证或工作证给我,我去请示一下。” 裴毅翻口袋,翻出一沓钱来。老天爷,这一换便装,工作证和身份证根本没带 在身上。裴毅不禁懊恼,出来办事,你怎么能不带证件呢? 裴毅连忙跟艾力联系,一方面让他把自己的身份证送过来;另一方面,找安检 部门周旋。这时已是23点,旅客早进了安检门。艾力无影无踪,这边又不见动静, 裴毅急得满头大汗! 站在亮如白昼的大厅里,裴毅有了天塌地陷的感觉。命啊,命!秦为民,你再 有才华,你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因为从一开始你就错了。接着是你裴毅错了,如果 不是你支持秦为民搞什么研究,又怎么会招致吴黑子的嫉恨,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 个地步?是你裴毅把他推进深渊的…… 裴毅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快站不住了。 这时一名安检人员走过来,问:“哪位是夏米其监狱的裴警官?” “我……”裴毅有气无力地说。 安检人员点点头,说:“你们监狱长刚才打来电话,说明了情况。这是我们给 你办的一张特别旅客通行证,请你马上登机!” “波音737 ”客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划破夜色,腾空而起。一轮明月从云后露 出脸。 秦为民看到了今夜的月亮。 事情到了这一步,秦为民是无能为力了。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学习我们的那 些革命老前辈,视死如归。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区区一条小命算什么呢? 刚才李小宝给他送饭,他态度少有的温和,说:“小李同志,别忙活了,我已 经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了。” 李小宝现在有些同情这个不幸的人了,总想说些开心话让他乐。他说:“老秦, 你看过《死囚的168 小时》这部电影吗?那个外国死囚马上杀头了,还要喝咖啡, 并且向前来救赎他灵魂的修女求爱,人家那才叫浪漫呢……” 秦为民笑了一下,说:“那是。不过我们这种人做不到。毕竟受党的教育多年, 怎么能那样呢,你说是不是?”说完,他提了两个请求:一是想洗个澡;二是想让 李小宝陪他下两盘棋。 李小宝点点头,说:“成。” 本来,秦为民还想说,能不能让我两个儿子来一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几 天前他提过这个请求,对方没回音,他有些绝望。 这天晚上,李小宝陪着秦为民下了三盘棋。李小宝盘盘输,当然是有意的。 末了,秦为民说:“小李同志,咱们握个手吧。” 秦为民喜欢跟人握手,但严格地说,不叫握手,只是象征性地用指头挂拉一下。 这一点警察早就发现了,并对此表示极大的不满。说,他狗日的以为自己是伟人哪。 这次不同,秦为民很认真很严肃,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是两只手攥着李小宝 的一只手。尽管带着冷冰的颤抖,但力度是到位的,感情是贴近的。李小宝感觉到 对方的身体在倾斜,紧张起来。不料秦为民抱住了他,像告别老战友一样,眼含热 泪地说:“辛苦了,小李同志!请转告裴毅同志,我谢谢他!” 李小宝是个粗犷的汉子,却又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鼻子一酸,眼睛就湿润了。 李小宝一走,秦为民突然感到了恐惧。他扶着铁窗,想,月亮圆了,这是我看 到的最后一轮明月!…… 裴玲看到了今夜的月亮。她站在丝路度假村顶楼,想,这哪儿是月亮,分明是 一张泪痕斑斑的脸啊。 刚才一个同学请客,这个同学正是裴玲当年的初恋,曾给秦为民当过秘书。几 年不见,人家从一个小秘书,变成了有几亿资产的实业家,在南方置下大片房地产。 谈笑间,男同学露了底,他全凭着当秘书时结交的关系,编织了一个上层关系网。 他的发家史就是建立在这张漏洞百出的网上。 男同学带了两个女人,一老一少,一红一白,一左一右,坐在身边。一个称姐, 一个称妹。酒刚刚喝完,男同学就请裴玲到总统间去坐坐。裴玲还未落座,男同学 已进了卫生间,里面传出一阵哗哗声。片刻,男同学出来,腰间缠着浴巾,两手垂 在胯下,沉甸甸地。裴玲扭过脸,想这家伙真放肆! 男同学走到裴玲面前,说,小铃铛呀,都怪我当年不懂事。如果你住我家那晚 上,我就把你干了,你肯定不会再跟姓秦的那个王八蛋了!为了200 万,弄得自己 人不人鬼不鬼! 男同学两手一松,呼啦,浴巾掉在了地上。 裴玲说,你干什么?男同学挤挤眼说,干你。裴玲骂道,流氓!男同学哈哈大 笑,说,说得好!如果我不是流氓,我会干你?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死刑犯的 情妇嘛。裴玲气得脸都白了,拉开门冲了出去…… 此刻站在这全市的制高点上,裴玲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卑。白天在公司里她就受 了气,一名女工裱的画质量不过关,裴玲让她返工,那女工跳起来就说,你厉害啥? 有本事别让你那相好挨枪子儿啊,害人精! 裴玲啊裴玲,你这个脏女人坏女人,你还有脸活下去吗?不如去死吧,秦为民, 也算我陪你一道下了地狱! 裴玲咬着牙,紧闭两眼,泪水哗哗地流。 方才裴玲从总统间跑出来时,常晓在值班,感觉到有点不对头。他紧跟裴玲沿 旋转楼梯直上,来到顶楼。 常晓从后面一把拉住了她。 见是常晓,裴玲擦掉眼泪,掩饰道:“你也来看月亮?” 常晓说:“是啊,今晚月色真好。” 是啊,月色真好。可就是命不好,小小年龄父母离世,每当受伤的时候,连个 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裴玲想到这里,泪水又涌了出来。 “裴玲,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哥和监狱领导该做的都做了……”常晓已 听说秦为民明天执行的事, 裴玲点点头,说:“常晓,为了秦为民大家确实付出了很多,我心里明白!因 为我,秦为民判了死刑,你背了处分,我哥遭人攻击,你说我是不是害人精啊,我 这一辈子也赎不清罪……” “裴玲,你别这么想。其实你是个挺善良的女孩。从前我是恨过你,但现在不 恨了,更不会怨你哥。你哥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我佩服他!”常晓说的是真心话。 在廊道的一侧,有条影子闪到圆柱后,是尹长水。尹长水自从知道常晓在寻找 那名女犯后,便给自己增加了一个任务,时不时要跟踪一下常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