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天不亮,庄严就起了床。她穿着一条黑色长裙,绾着髻子,面容憔悴。龙龙今 天显得很乖,走路都是踮着脚,悄无声息的。他把一朵自己做的小白花悄悄藏进口 袋,不让母亲看到。 母子俩出门时,侧屋传来庄父一连串的咳嗽。 “龙龙,让你爸一路走好啊!……”老人颤抖着声音说。 庄严回头,猛然瞥见墙上的日历!这时一抹淡淡的天光刚好打在上面,“8 月 3日”几个大字触目惊心,异常鲜红!庄严走过去,抬起手,准备撕,略一犹豫,止 住了…… 上了路,庄严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该跟周虹打个电话的。现在打兴许还来 得及。上次周虹来家里,问要不要跟秦为民见一面,庄严说算了。倒是龙龙还记得 今天是父亲的50岁生日,庄严想不如遂了孩子的愿,去告个别吧。 接了庄严的电话,周虹就去找尼加提。 今天是秦为民的执行日,又是他50周岁生日,庄严提出给丈夫过生日,这事有 点麻烦。如果早说,完全可以提前安排。法院定的执行时间是12点半,现在已经 10 点半了,中间只有两个小时。人家法院来提人还有一系列程序,往刑场赶也得一小 时。拖到这个时辰,总不好这边刚过完生日,那边就等着上刑场吧? 尼加提摇着脑袋,他还没碰到过这种事呢。但是他想周虹说得对,这个生日必 须安排,否则监狱就太不近人情了。只是,这世上没有比在临死前过生日更残酷的 事了。 周虹立刻回县城去买蛋糕,胡松林主动开车送她。从上次在周虹家闹了不愉快 后,两个人见面有点冷漠。事后胡松林作了反省,觉得自己不会说话,和你喜欢的 女人打交道是要讲点艺术的。该藏着掖着时,就得藏着掖着。这叫含蓄,叫城府, 叫男子汉。 车过一道坎,胡松林说:“坐好喽。” 周虹把胳膊撑在了座椅后背上。 胡松林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儿,是从周虹头发上弥漫过来的。胡松林说: “那天我说话太冲,你别生气。” “谁生气啦?”周虹说。 胡松林嘿嘿几声,乐了。 秦为民的生日聚会放在小会客厅里。这里的装修、装饰都体现了一种朴素的风 格。水晶吊灯是桔色的,蕾丝窗纱是洁白的,垂曳的帷幔是浅绿的。窗台上有一盆 兰花,紫色的小花正沿着阳光的走向,悄悄地探过来,探向秦为民,就像一只芬芳 的小手。秦为民的心禁不住一阵战栗,想起那个遥远的姑娘,那仿佛是一千年前的 梦啊。 庄严带着龙龙进来了。 秦为民眼前一亮,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庄严能带着小儿子来给他过生日。 本来他已经把世间的一切都看淡了,一个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资格奢谈亲情爱情? 何况他的家是那样一种状况。但当妻子和小儿子那么近地坐在他身边时,他又闻到 一股熟悉的气味儿。这是一种暖暖的带着点咸味儿的气息,这不是家的味道吗? 蛋糕上的五支蜡烛相当扎眼,不是纤细柔弱的小蜡烛,倒像是法国油画中那种 威风凛凛火炬般的蜡烛。火苗儿一窜老高,紫气升腾,照得他两眼发花。他使劲眨 眨眼,看清了,妻子原来穿着一条黑连衣裙,儿子穿的是白T 恤。一白一黑,与这 喜庆张扬的气氛无论如何也融不到一块。他笑了一下,想提醒妻子说,把这身裙子 换掉吧,你看,外面多好的阳光,你还不到40,怎么就把自己打扮得这么老?他第 一次觉得这个女人可怜,因为得不到丈夫的爱,早早枯萎了。他这些年为什么不能 好好待她?就因为那点事?这算什么问题嘛,秦为民啊,你那些封建思想要不得呀。 秦为民此时后悔极了,如果再让他活一遍,他一定会珍惜她的。秦为民有了想拥抱 妻子的念头…… 是儿子的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龙龙不想看着父母冷场,他给父亲献了一首《生日歌》。龙龙天生五音不全, 像秦为民。从小到大没唱过一支完整的曲子。但这次龙龙很认真,竟然没唱跑调。 唱完,秦为民和庄严对视了一下,都装作开心的样子拍起手,夸龙龙唱得好。 接着,轮到秦为民吹蜡烛了。秦为民一气就把那五根大蜡烛吹灭了。随着袅袅的青 烟在头顶飘散,他霎时间感到身子很轻,仿佛要被那烟儿带走…… 这时,一只小手拽住了他。 儿子说:“爸爸,咱们掰个手腕吧。” 这是父子俩从前喜欢的游戏。龙龙经常输,可是总不服气。现在这对即将诀别 的父子又开始了一场较量。秦为民一只手,龙龙两只手。秦为民攥着儿子的小手, 不知怎么搞的,胳膊抖得很厉害。龙龙趁父亲不留神,一下掰倒了父亲。 “我赢啦!我赢啦!”龙龙跳着喊。 秦为民不知如何奖励儿子,摸了摸身上,从裤腰上取下一对小铃铛,放到儿子 手中。这是裴玲在他的本命年送的。龙龙拿着小铃铛,摇得叮当响,好听极了。 庄严坐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子以他们独特的方式,进行着这场生离死别。她切 好了蛋糕,分到三个人的碟子里,那块带着两朵鲜花的给秦为民,愿他在另一个世 界有鲜花陪伴! 时间所剩无几,秦为民看看墙上的挂钟,觉得该跟面前的女人说点什么了。说 什么呢?这十多年难为她了,她不爱自己,却一直忍着,秦为民啊,你把她害苦了! 现在你死了也好,算是还她自由。秦为民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说:“谢谢你能来 看我,庄严,咱们也握个手吧……” 秦为民超人的冷峻,使庄严肝胆欲裂。女人总是感性的,是水,需要火一般的 男人去烧开。庄严突然明白自己的需要了,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来爱。这个男 人爱过她吗?她不过是他的一个摆设!直至最后的时刻,他甚至也不肯对她说一声 “对不起”! 庄严没有伸手,她恨面前的男人! 秦为民笑了一下。 守在门外的李小宝探了下头,本来他还打算流一场眼泪呢,可是奇怪,里面一 直是欢声笑语的。 艾力这时来了,盯着李小宝的眼睛,说:“怎么样?” 李小宝不满地说:“没见过这种人家,马上要见阎王爷了,还笑个没完!” 艾力侧耳听,真是呢。秦为民哈哈大笑,龙龙在嚷:“爸爸,你赖皮!以后我 再不跟你玩儿啦!” 几分钟后,戴着镣铐的秦为民被法警押向警车。 上车的时候,秦为民停了一下,仰望天空。天空碧蓝,有一群鸽子在飞。他记 得他进来那天,也看到过鸽子,这鸽子可是去年的鸽子?秦为民下意识地捏了捏手 里那朵小白花。这是刚才玩游戏时从儿子身上掉下来的。龙龙,我的好儿子,爸爸 不配得到你的爱。秦为民四下巡视,看见了艾力和李小宝。他费力地举起戴着镣铐 的手,向他们摇动,眼里露出对这个世界的一丝留恋之情。这时候,他冷不丁想起 自己还有一个叫秦大地的儿子。儿子今年18岁了,该懂事了。可他为什么不来看自 己?他是不是还在恨着我这个爹?秦为民摇摇脑袋,不想啦,不想啦,儿子,未来 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哇。 庄严拉着龙龙向后退去,龙龙大叫一声:“爸爸!” 秦为民回头笑了一下,松开手。那朵揉皱的小白花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