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这个清晨,孙明祥在高级人民法院,打了他此生最为艰巨的一仗。 一周前孙明祥来乌鲁木齐开会,昨晚在机场准备飞往肖尔巴格,突然接到尼加 提的电话。尼加提告诉他,裴毅带着秦为民专利授权通知书的传真件准备赶到高院, 让孙明祥全力配合。老孙的老婆是肖尔巴格中级人民法院法官,在高院有些熟人, 办事会方便些。孙明祥接完电话,就去退票。然后他在机场整整候了三个小时,等 着与裴毅会合。 这段空隙,孙明祥想了许多。他是个和气的人,和气得近乎于老好人。在他大 半生的警察生涯中,没有什么突出的业绩,当然也没犯过大错误。他尊敬领导,团 结同志,凡跟他共过事的人都说不出他有什么大缺点。就连犯人对他也很尊敬,说 他是好人。孙明祥常以此为荣。不像胡松林,骂他的同事有,恨他的犯人更多;不 像裴毅,年轻气盛,野心勃勃,总让人对他不放心。孙明祥有自己的做人原则,放 别人一码,就是放自己一码,凡事不可较真。 为秦为民设工作室支持他搞研究这件事,说实在的,孙明祥在观点上与胡松林 接近,觉得秦为民有躲避劳动改造之嫌。可有尼加提为裴毅撑腰,他便不好再说什 么。后来因为秦为民,惹出诸多乱子,常晓受了处分,裴毅栽了进去,孙明祥深感 遗憾。他本来是想狠狠地敲一下裴毅的,但又想人家年轻有才,你得允许他有自己 的想法,为什么非得和你这个老家伙一样不可呢。有一句话说,年轻人总是对的, 这里面有学问。现在果不其然,秦为民那个“神机妙算软件”被国家专利局通过了, 这说明裴毅是有眼光的,幸亏自己当初没跳出来反对! 前两天孙明祥到常国兴家里,常副局长还问起这件事。常晓一日不归,当爹的 就一日放不下儿子,放不过夏米其!秦为民是一面镜子,通过它孙明祥看到了老战 友对夏米其的怨意。孙明祥感到惭愧,是啊,你孙明祥是元老,怎么就做不了夏米 其的主,硬要把你老战友的独生儿子往绝路上逼?……当年他的大儿子被夏米其毁 了,现在小儿子又毁在了夏米其,你孙明祥就没点责任? 孙明祥那天在老战友家里喝酒,看到老常的疯老婆对着窗户,不停地冲楼下一 个男孩叫“常晓”,心里很不是味儿。 在这段等人的时间里,孙明祥打了几个电话。先是给常国兴,而后给老伴,希 望他们能与高院联络一下,为自己明天积极有效地开展工作铺铺路。本来孙明祥担 心常国兴会反对为秦为民“开脱罪行”,不料老常极其冷静,说如果他的研究成果 确实被国家专利局认可,那么我们就应该依法向高院申请重新审核此案!常国兴到 底是常国兴,感情归感情,原则归原则,毫不含糊,显示了领导干部的素质,孙明 祥服了。 早上,北京时间9 :30,孙明祥和裴毅准时来到高院刑庭。一个50多岁瘦瘦的 女法官接待了他们,此人是梁庭长。 梁庭长说:“你们是不是为一个死刑犯的事儿?”之前孙明祥的老伴给她打过 电话。 裴毅忙从包里取出专利授权通知书的传真件。 梁庭长接过来扫了一眼,说:“单凭这张专利授权通知书的传真件,你们就想 让我给秦为民重判?开什么玩笑,再有两个多小时就要执行了,法律非儿戏呀!” 说着,抬头看墙上的挂钟,说:“上午全院党员集中学习' 三个代表' ,你们看, 没时间了……” 关系到一条人命的大事,难道一句话就完了?孙明祥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忍着 怒说:“梁庭长,你当法官有不少年头了吧?” “什么意思?”老太太不愠不火。 可孙明祥火了,平时他还真不大发火,但现在他要提醒她注意!孙明祥开始动 用他那张开展思想政治工作的铁嘴:“梁庭长,我要告诉你,我做了三十多年监狱 人民警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能挽救一名罪犯,就绝不放弃!法院这些年不是也 在贯彻' 少杀' 方针吗?我想目的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挽救那些能够挽救的人……” 梁庭长又看了一眼挂钟,说:“孙政委,你是来给我上课的吧?对不起,我要 去开会了。” 老孙眼见事情要黄了,拼出了老命,说:“我要见你们院长!” 这天上午,尼加提哪儿也不敢去。时间过了11点,乌鲁木齐那边还没动静,尼 加提坐不住了。他一头汗珠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把胡松林看得心焦,说: “你就不能坐下吗?” 尼加提说:“我能坐得住吗?” 电话铃突然爆响,尼加提扑向电话机,是孙明祥的。 一小时前,老孙还在对那位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梁庭长做思想政治工作呢, 老天开恩,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把梁庭长震住了。法院院长指示,马上重新审核 秦为民一案。原来常国兴为配合孙明祥,一大早就堵到了院长大人的办公室! 放下电话,尼加提感到一颗心颤颤的,身子虚飘,站不稳。 胡松林将他扶住,问:“咋样?” 尼加提看了看老胡,淌下一串热汗,说: “死刑暂缓!” 胡松林一看表,老天爷,离执行还有45分钟,得去法场救人哪!万一中院的人 心血来潮,提前行动可就麻烦啦!尼加提说,一块儿走吧!胡松林有点尴尬。 尼加提亲自驾车赴法场。这个维吾尔族汉子今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开车,可平时 练的机会有限。碰到出差,索性让司机到后面呆着去,自己过把瘾。尼加提开车好 比开飞机,大伙知道。戈壁滩“搓板路”多,一路下来,每个人头上都少不了几个 包。部下敢怒不敢言,因为尼加提偏就喜欢给大家当车夫,你能说啥。今天司机小 王痔疮犯了,尼加提一着急,自己来吧! 尼加提一路把车开得颠来晃去,像在谷底浪尖耍魔术。胡松林抱住脑袋,不停 地嚷:“我的爷,慢!慢!!” 尼加提想,都啥时候了,我敢慢吗?远远地,就看见刑场四周站着法警,壁垒 森严。 天空阴郁,长风呼啸。秦为民被法警押着,向前走去。芦花纷纷扬扬,怎么像 漫天飞雪?在这无边无际的白中,秦为民的身体一点点变轻……庄家父女、裴家兄 妹,还有秦大地、龙龙,他们跟他擦肩而过,好像与他从不相识。缘由情而生,缘 由情而灭。再见了! 警车翻过坡,一个急转弯,在法场外唰地停下。尼加提冲下车,高声道: “请刀下留人” 这声音在寂静的荒原显得格外突兀。站在乱草前的秦为民猛回头,看见尼加提 高高扬起的手臂。他恍若梦中,张大嘴巴…… 负责执行的法警们一时也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中院领导刚刚给他们的头儿来 了电话,命令暂缓执行,下面的人对此表示怀疑,说,玩笑开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