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郝如意约庄严到碧野山庄见面。 碧野山庄比起丝路度假村要新派,格调上也更显休闲。但绝对是贵族化的,一 般人难得到那儿享受。不说别的,单往那曲里拐弯的山洼洼里跑,就得两个小时。 一路上都是绿草地和穿着红制服的保安,远远地就冲你敬礼,挺吓人的。 郝如意常到这里打高尔夫球,比较喜欢一个叫“伤心”的咖啡馆。清清水波, 三两点粉荷,还有一位披着长发,露半截脊背,永远看不清面目的小提琴女郎,就 恰好把你的情绪调到了伤心的位置。 郝如意和庄严在鱼池后的幽暗一角坐下。黑衣女郎在拉《梁祝》,灯光像淡蓝 色的雾,笼罩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子。音乐由轻柔过渡到低沉,继而一个转折,跌入 深谷,又跃上浪尖。庄严感受着这旋律,肢体也似乎进入了一种神秘不安的思想状 态。她听到她的心在叹息,听到她的骨骼发出断裂。女人啊女人,老天爷给了你一 颗飞翔的心,为什么却要捆住你的手脚,让你化蝶而去? 郝如意望着面前一身素白的庄严,觉得她离自己是那么遥远,就像年少时在家 乡篱笆墙上看到的一只蝴蝶,那是陈年的旧梦。 庄严感觉到郝如意的目光,扭过脸来。 郝如意笑了,说:“我这是第一次请女人喝茶,我是说请一个女人。” “为什么?”庄严半信半疑。 郝如意说:“不为什么,就是没心情。通常人们认为,一个男人需要女人,是 出于欲望,其实是出于心情。在孤独中沉浸太久的男人,对女人会渐渐丧失兴趣。 这就像一棵树,在无人的地方长得太久了,会忘记天空……” 庄严说:“郝先生真会说话。” 郝如意说:“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粗人。不过我这个粗人偏偏欣赏有文采的 人。庄女士离开公司,是我郝某照顾不周,深表歉意。秦副市长从前对我一直很关 照,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去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到一家外企去做,怎么样?那是一个旅游文化公司,非常需要你这样一位从事过文 艺的女性……” 庄严感到意外,说:“谢谢郝总,我一点资历都没有。” 郝如意说:“我相信的是自己的眼力,而不是别人的资历。” 郝如意今天请庄严喝茶,有些矛盾。一方面是上回的毛驴图事件让这个女人受 了委屈;另外也给他和法力克之间多少带来一些不快。法力克目前需要一位公关部 主任的人选,自己顺便做个好人,既帮了庄严,也帮了法力克,这样内心也就平衡 了。再说了,庄严是秦为民的老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梁祝》进入“十八相送”。黑衣女郎温情的倾诉变成歇斯底里的挣扎。假山 上印着她灰色的影子,像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在飞。 郝如意喃喃地说:“今天的世界还会有古典爱情吗?” 庄严没想到自己是去给法力克当公关部主任。 头次见面,遭到这老外的骚扰;后来因为他的毛驴图,自己被辞退。现在偏又 到他手下,庄严多少有些顾忌。 法力克一见庄严,眼睛贼亮,扑上来,两条毛茸茸的胳膊搂住她,说:“嗨, 庄,上次的事都要怪我,给你带来了麻烦。我这个人很直,处久了,我相信你会喜 欢我的。” 庄严嗅着他夹杂着麝香味儿的浓重体味,觉得自己陷入了密不透风的熊窝。她 大喘一口气,推开了他。 父亲去世了,自己要在肖尔巴格工作,庄严便把龙龙从县上接了过来。她在城 东租下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儿是市上最早的安居工程,环境很差。庄严每天上下 班都要经过市领导的住宅小区。抬头看一眼那条小街,心情是复杂的。从前她住在 全市最幽静的清风巷,槐花飘香、绿茵覆盖的小街沉睡着一个女人富足的梦。独门 独院的二层小楼,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啊,真是一个好地方。如今的生活可就没 法比了。 但毕竟庄严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回头看一看也就适应了,可秦大地不行。 秦大地最近回来过一趟,要生活费,他称这里是贫民窟。 庄严在法力克的公司干了一周,就有些支持不住。辛苦倒说不上,就是每晚去 陪酒,要命。陪酒不说,还得随时给那些人五人六的老板经理表演舞蹈,制造气氛。 如果哪天客人喝不高兴,法力克就冲她发火,说她没尽到责任。庄严没见法力克跟 人正经谈过生意,却总是这么请人喝酒。说旅游文化公司,更没见他开展过什么旅 游文化活动,不过是捣鼓来一批古董和名人字画。庄严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但 一开口就被法力克打断了,法力克挥着毛手说:“庄,不该你管的事你别管,懂吗? ” 这天晚上送走了客人,法力克请庄严去喝咖啡。庄严想拒绝来着,可似乎又不 好这么做,于是硬着头皮去了。 咖啡馆里正放着一支美国乡村音乐。圆号呜呜的,像西部牛仔的破裤裆里穿过 的风,带着股躁动不安的腥膻味儿。法力克搂住庄严跳起舞来。这家伙又高又胖, 喝了酒,一摇一晃,像头笨熊。跳着跳着,一双醉眼就落到了庄严的额上。 法力克不缺女人,而且跟他睡觉的那些个女人年轻漂亮,也不乏大学生。可这 老外到底是热爱艺术,他对女人的审美就多少加进了一些古典的情调。在他看来, 圣女远比美女更有蛊惑性。自上次看过庄严跳舞后,这女人的额头就留在了法力克 心中。庄严使法力克第一次认识到额头的重要性。女人光洁饱满的额头,简直就是 一顶皇冠,她可以俯视并洞察人间一切。这个发现后来影响了法力克的性欲,因为 每每有人摆在面前时,他首先研究的就是那个人的额头。而它们或狭窄或扁平,根 本不能算作额头,即使以脂粉作修饰,也不过是一道平庸的过渡性浅坡。 法力克渴望得到一个高贵的额头,得到它的智慧,它的主人。他的身体膨胀开 来,似一团雾升腾,慢慢地飘向那梦中的皇冠。 “Iloveyou,庄,把你圣洁的皇冠送给我吧……”法力克饥渴的嘴唇朝“皇冠” 吻去。 庄严叫了一声“法力克先生”。这个老外已完全不能自抑,把庄严紧紧抱住了。 站在角落里的常晓早就看见了他们,他是认识庄严的。这个臭老外,他竟然欺 负女人!常晓冲过去,一把推开法力克。 法力克摇摇晃晃,退了两步,站稳,一身的欲念被吓跑了。 他生气地说:“你是谁?你破坏了我的心情,不讲文明!” 常晓说:“你在中国的土地上欺负中国妇女,你讲文明?” 法力克说:“欺负她们?先生,你说错了,我爱她们。我给她们钱,她们个个 都愿意陪我,相当公平。” 常晓挥起拳头,说:“你再说一遍,我揍你!” 尹长水和刘大水赶来,一个拦住常晓,一个拉开法力克。 法力克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无视人权,限制我人身自由!庄小姐,咱们走!” 庄严冷冷地说:“法力克先生,我辞职了。” 常晓被拉到保安室,被尹长水训了一通。尹长水说:“你惹什么乱子?庄严丢 了人家的画,陪跳个舞算啥?法力克可是咱们的客人,得罪不起!” 常晓说:“不管他是谁的客人,都不能在中国的土地上违法乱纪!” 常晓掷地有声,态度强硬,让尹长水有点怯。他想,这个常晓不是省油的灯, 他呆在这里早晚会坏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