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入秋了,天凉下来。风的脚步远去,留下满园落红,滴滴清露。这个秋天,陈 晨比谁都感知得早。她趴在高高的窗前,伸出手,当风夹着芬芳和潮润穿过指间, 她知道花们不久将告别这个世界。美丽的事物的垂死都是有先兆的,她闻到了死亡 的气息。 经过一段时间调养,陈晨恢复到从前的漂亮。但这种漂亮怎么看都令人担心, 就像秋风秋雨中的花儿,终不会长久。 这天,郝如意给陈晨送了两套衣服,其中一件是红西装。陈晨的兴致来了,她 穿上红西装,往镜子前一站,又像个气质优雅的主持人了。陈晨从镜子里看到了主 人瘦削的面孔。她还不曾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站在阳光下看这个人。主人颧骨上泛 着青光,鬓角白了;眉头紧锁,眉心有很深的两道竖纹;细小的眼睛凝滞不动,有 一丝温情漫出来…… 当他上来替她抚平衣领时,陈晨有些难过。他多么像一位父亲,他要是自己的 父亲多好!陈晨禁不住涌出泪水。 郝如意问:“怎么啦?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这种关切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在瞬间就击垮了陈晨的防犯心理。陈晨咚地跪倒 在郝如意面前,说:“郝叔叔,你干吗对我这么好?我不想再骗你了,我是……从 监狱里逃出来的……” 陈晨哭得悲痛欲绝,楚楚动人,让人相信这样的女孩就像纯洁的羔羊一样无辜 而不幸。 郝如意嘘了口气,说:“坐,坐。” 他早想跟她深谈一次的,只是陈晨始终保持着一种拒绝的姿态,使他不便过早 开口。他相信终有一天这个女孩会开口说话。 陈晨的经历,即使是周虹也并不完全知道。那是一段不能言说的耻辱,是一个 姑娘最最伤心的事情。现在她几乎不能自抑,毫无保留地倒给了面前这个父亲一样 的男人…… “我是个私生子,生下来不久就被母亲送人了。她是一个小镇上的女子,曾经 山盟海誓的情人抛弃了她。我曾经非常恨她,后来理解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未婚先孕,有多丢人……” 陈晨的这个开头很抓人,果然一下就吸引了郝如意。 郝如意问:“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陈晨说:“收养我的奶奶说的,她说我母亲在襁褓里留过一封信。奶奶去世前, 我考上了大学。奶奶临死之前,把那张李铁梅的剧照给了我,说她不能供我上大学 了,让我去找母亲。” “你找了吗?”郝如意觉得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 陈晨流泪了,说:“这么大的世界,凭着这张剧照,我到哪儿找?我只有靠自 己的双手挣学费了。上大三的那个暑假,我给人做家教,认识了做外贸生意的吴先 生……吴先生是个离异的男人,他女儿欢欢自小残疾,不能行走。但这个小女孩很 有音乐天赋,我非常同情她。每次她父亲出国,我都去陪她。吴先生很感谢,出差 回来总是给我带些礼物。就这样,我们相爱了。在我眼里,吴先生是个宽厚的人, 就像一位兄长,让我有一种安全感。可是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 郝如意皱起眉头,神情紧张。 陈晨说:“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跟毒贩子作交易!他为他们运输毒品,把毒品 贩到国内!我劝他停止,他嘴上答应,可暗地里还在干。我们闹翻了。我告诉他, 你再不洗手,我就去告你!我说的是真的。为了堵我的嘴,他向我下了手……” 郝如意的脑子嗡一下飞进了一窝蜜蜂,蜇得他钻心地痛,身上冒汗了。 陈晨的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说着,说她如何辍学,四处飘泊;又如何毒瘾发作, 在街上抢劫了一个女大学生……郝如意却什么也听不到了,眼前雾一般地飘着白。 这天夜里,郝如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法力克那样的白袍子,高举着一个 粗大的针管,一步步走向陈晨的床头。尖尖的针头闪着寒光,嚓!扎进了陈晨的胳 膊。陈晨醒来,睁大了眼,叫道:“爸爸!救我啊” 郝如意醒来,抱着脑袋,头痛欲裂。 一连两天没见主人的面,陈晨感到情况不妙。小院一片死寂,园子里的花该浇 了。平素陈晨早上起来,从窗户探一下脑袋,就能看到主人穿一套花格休闲服,拿 着喷水壶,沿着园子的角角落落浇花。他头发上粘着细密可爱的小水珠,表情和蔼 可亲。自从有了这次谈话后,主人便仿佛消失了。但陈晨知道这两天他哪儿也没去, 就呆在楼上的书房。陈晨每天按时做好饭,端上去,轻声说,郝叔叔,吃饭了。里 面静静的,没有声息。主人的态度很明确了,你是个逃犯,我没告发你就算不错, 你还有脸继续把这里当做藏身之地祸害人吗? 陈晨打定主意,离开这儿。 黄昏的夕照无力地爬进窗棂,照在那张发黄的剧照上。这个年轻、丰润、妩媚 的“李铁梅”已经伴随了陈晨15年,闭上眼,陈晨都能看见她唇角的笑涡,数得清 她眼里闪烁的星星。这些星哪一颗照亮过你?她不过是你人生中的一颗流星,是你 童年时为自己编织的一个美丽的梦。 剧照上的李铁梅根本不是陈晨什么母亲。 这张剧照是陈晨七岁那年跟奶奶到县城看电影,在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之前她 一直是个招人嫌的女孩,镇上的人都说她是野种,奶奶一开口也是“贱货”。那年 头李铁梅、小常宝已是历史人物,但仍然活在人们心中,让人缅怀。陈晨拣到这样 一张来历不明的老照片便格外珍惜。她细心地擦净剧照上的污迹,夹进书里,时常 拿出来欣赏。她羡慕剧照上的姑娘有一条扎着红头绳的独辫,喜欢她闪烁着星星的 眼睛和两颊浅浅的笑涡;就连她额角一颗不明显的小痣,也叫她迷恋。 有一天,一个女同学发现了这张照片,说:“你的嘴跟她像。” 陈晨听了这话,激动坏了。她回到家,偷出奶奶的小圆镜在太阳下照。越照, 越觉得自己的嘴跟“李铁梅”的嘴相像,都是梭角分明,薄而鲜艳的。只是缺了对 酒涡。陈晨找来一根竹筷子,扎向脸颊,用力地揉。不久,脸颊似乎陷进一个涡去, 一笑,若隐若现的。 过了一些日子,陈晨拿出剧照,向全班同学郑重宣告,她是“李铁梅”的女儿, “李铁梅”在北京工作。陈晨的母亲竟演过《红灯记》里那个高举红灯、将革命进 行到底的女英雄,这样的母亲有谁不崇拜呢?小镇的孩子见识不多,他们被这张漂 亮的剧照蒙住了。 陈晨从那以后,再不受欺负,她当上了文艺委员,开始上台表演节目。只是她 一直想扮演李铁梅的愿望没能实现,她成长的时代,李铁梅和她的红灯已不再闪亮 …… 再见吧,梦中的铁梅妈妈!请原谅陈晨玷污了您的英名。陈晨是弃儿,是罪人, 让她独自去吧。再见了,红西装!时至今日,陈晨不再需要你来掩盖她的悲惨历史! 陈晨迎着夜色出门。她只保留了一件东西,那就是常晓的诗集。这是陈晨再次 构筑的一个世界,是一份真切而虚拟的思念。 夜色苍茫,哪儿是岸?这一次陈晨的心情完全不同于上次。经过这段日子的辗 转,她对自己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这么偷偷摸摸、寄人篱下地活下去,不如去死! 她开始想念夏米其,想念那片沙漠深处的绿色。如果今晚还来得及,她将毫不犹豫 朝着夏米其的方向走去! 不知不觉,来到丝路度假村。 陈晨在大厅外的沙发上坐下。这儿比较安静,灯光幽暗。陈晨从包里取出诗集, 半掩面。她这么做,纯属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她只想静静地在这里呆一会儿,就一 会儿。 她又想起几个月前穿着红西装,拿着麦克风,站在这里得意洋洋的情景。她为 什么要脱逃?为了那个有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的小警察? 楼上的歌舞厅传来熟悉的维吾尔族民歌:“百灵鸟在歌唱,树叶沙沙响。想念 你心上人,你在何方?回来吧,回来吧,我可爱的姑娘……”手风琴伴着深情的男 中音,把夜色搅出了水。爱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你,你还有资格爱谁? 在陈晨追溯着往事时,常晓过来了。常晓只是朝这边扫了一眼,就过去了。如 果陈晨还是留着短发,常晓或许能认得她,但陈晨现在披着长发,穿着时髦,跟过 去大不一样了。常晓的脚步是那种轻缓而有礼貌的,像树叶贴着石径在清风中徜徉。 陈晨抬了一下眼皮,这不是常晓吗?!她张大嘴巴,差点叫出声来! 大厅突然一片黑暗,不知怎么断电了。 黑暗中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声说“快走”。她随着那人磕磕绊绊进了电梯, 不一会儿,眼前一亮,她已来到一座宽大的办公室里。 站在面前的,是气喘吁吁的郝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