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岳母一病,胡松林忙得屁股朝天,裴毅的事就撂给纪委慢慢查吧。 裴毅这边,还是每天到政治部报到。起先是进行灵魂深处的反省,写情况说明 ;后来政治部忙于筹备思想政治工作会议,索性让裴毅帮忙写材料。写完,裴毅就 偷偷地溜出去。 沿着黑戈壁向前,是一片起伏的沙滩,被温暖的夕照笼罩上一层水红的轻纱。 沙漠素来与死亡结缘,更远离女人,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沙漠的苍凉里藏 着女性最温柔的气质。你看那些圆润丰满的沙谷,那些纤细秀丽的弧线,那些美丽 的花纹折褶……无不是女人的胴体。 裴毅把自己埋在温暖的沙里,睡着了,他感到好乏好累。是一阵阵涛声把他惊 醒,睁开眼,满天星斗,风里已有了些凉意。远方,新生林正奋起巨大的翅膀,起 舞。愈来愈浓的夜色企图将它们淹没,它们呐喊着,挑起锯齿形的利剑,直对苍穹。 原来一棵树要长大,要活下去,需要阳光、空气,还需要有面对黑夜的勇气。 黑夜,是树们的噩梦。 裴毅穿上衣服,向西走。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有一片密实的小树林,是 速生杨种苗基地。 速生杨是我国一位林业专家倾其一生心血研究出来的,三年成材。秦为民当副 市长时参观过。不少人怀疑其品质,因为在人们的传统意识中,有百年树木一说, 速生杨是可疑的。但秦为民有眼光有魄力,硬是把老专家实验田里的成果引进新疆。 新疆多荒漠,种树艰难,加上树又长得慢,造一片林子不易。要是能让速生杨扎根 新疆该多好。并且绿化产业是很有前景的,将来完全可以走向市场,销往内地。但 是这一宏伟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秦为民就入狱了。入狱后,秦为民提出跟肖尔巴 格市林业局合作,在夏米其建一个种苗基地,尼加提很支持。速生杨能在塔克拉玛 干大沙漠扎根,意义将是深远的。 速生杨确实神,才一年工夫就蹿到两三米高,眼下到了该买苗子的时候了。秦 为民这两天带着几名犯人割苗截苗,这是个技术活儿,他要亲自督阵。 裴毅过来时,秦为民像个老农民,腰里扎根麻绳,撅着屁股还在地头忙。猛瞧 见裴毅,有点尴尬,但马上就稳了下来,说:“来啦,小裴,跟我一起接受劳动改 造?” 裴警官不叫了,还说自己接受劳动改造,什么话!裴毅心里窝火,尤其是看到 秦为民眼里透出一种悲悯神情,他狠不得上去踹这个人两脚! 但裴毅还是笑了一下,一种坦荡的笑,带着自嘲和轻蔑的笑。想一想,他恨秦 为民似乎没道理,这个人已经够背了,死里逃生才保住一条命。 秦为民那天冲动之下告了裴毅,回来就后悔了。细想裴毅绝非贪婪之辈,这个 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孤高单纯的东西。以政治家的眼光看,是难能可贵的正气,是同 情心,同时又是不成熟,不机智。秦为民其实并不相信裴毅会贪那5000元钱,这里 面会不会有别的阴谋?是什么人要加害于他?现在让胡松林查,会是个什么结果? 秦为民隐隐地为裴毅担忧。他很想跟这个年轻人,也是自己的情敌,好好谈谈。 秦为民还没吃饭,邀裴毅共进晚餐。他拿出上次岳父送来的午餐肉罐头,推到 裴毅面前,笑着说:“吃吧!犯了错误不要紧,饭还是要吃的。” 俨然一位革命老干部,挽救失足青年。 裴毅也不客气,闷头大吃,想,秦为民,老子今天非把你两罐午餐肉报销不可, 让你告我。啃完一个馒头,撒了泡尿,他四仰八叉倒在树下。月光透过叶片洒下来, 仿佛经过了一道细筛,那光变得柔和清香,跟女人发丝里溢出来的气味一样。 裴毅嗅着这醉人的气息,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歌声: 摘葡萄的姑娘, 你辫子一甩真漂亮; 今晚我在树下等着你, 我们一起看月亮…… 本来是一支欢快的歌曲,被裴毅唱得苦兮兮的,还变了调。秦为民支起耳朵, 这歌子怎么这么熟,对了,老婆过去在家经常听的就是这首歌。 秦为民心里酸溜溜的,又有点幸灾乐祸,靠过来说:“小裴哪,想开点,一个 副监狱长不过管几千号人。我这个副市长都能撂,你就不能撂?宦海无常,说翻船 就翻船……” 裴毅不理他,接着唱。 秦为民不知怎么,今晚话特别多。他说:“人啊,要想得到真正的磨炼,我看 还是有必要在监狱里住一阵。世界上有许多大人物都坐过牢,远的不说,你看那个 南非总统曼德拉,坐牢反倒坐年轻了,70好几的人,听说最近又恋爱啦……” 裴毅停止了歌唱。头顶上方有一只白蜘蛛在织网。织了一半,风一吹,网扯到 树枝上,破了。白蜘蛛身体秀美,柔软,很像一个风骚的女吊死鬼,死到临头还荡 来荡去,想入非非。好不容易攀上树枝,裴毅以为她会另择地方,没想到这小姐又 在原地织起来。过了一会儿,风一吹,网又被扯破……这儿是风口,她怎么就搞不 懂呢?换了人,应该识时务,或者放弃,或者另择地方,或者……像蜘蛛小姐一样, 认准一个目标?失败、失败,再失败,可能终会成功。 秦为民以为裴毅在聆听自己的指示,因而越发激情难抑。躺着说话不像那么回 事,索性坐起,并且折了根树枝作指挥棒。每说到重点,指挥棒一点,下巴一扬。 “你为什么老犯错误,要我看还是那个问题,哲学没学好。什么叫哲学?简单 地说,哲学就是世界观的学问。它决定着我们对待事物对待生活的态度。坚持用联 系的、发展的观点看世界的,是辩证法;用孤立、静止的观点看世界的,是形而上 学。这些概念容易掌握,可是我们有些同志一进入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就不懂得 如何解决问题啦,就会迷失方向,以至丧失自我……我不止一次地告诫大家,领导 干部一定要加强学习,小平同志不是说过嘛,活到老,学到老。你们看,我在监狱 里还没忘记学习呢,每天早上读一个小时的书……这是上大学时就养成的习惯,一 边读书,一边作笔记。当时同学们把我的笔记当宝贝借呢。嗬嗬,说出来不怕你笑 话,我们教授的女儿就因为我的笔记作得好,爱上我啦……” 裴毅倏地睁开眼,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背叛庄严?” 秦为民一愣,指着裴毅的鼻尖,说:“你看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说话?关于 我和庄严的问题,你不要问,这是我家里的事!我倒是要问你,你们两个是不是有 问题?我是说男女作风问题。” 秦为民这么直截,这么严肃,裴毅觉得好笑。半晌,他点点头,认真地说: “我们相爱过,在大学。” 相爱过?相爱就是理由? 秦为民点燃烟,吸了一口。多年来悬在脑海中的那个疑团似乎在这一刻被解开, 就是这个年轻人让老婆失了贞,就是这个年轻人勾走了老婆的魂;而后他的妹妹又 来替哥哥弥补,替哥哥还债!秦为民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笑着,捂住了脸,泪水从 污黑的指缝淌下。 风止住了脚步,草叶睁大了眼睛。清凉的月,把旧梦的阴影,罩在了这个穿囚 衣的副市长脸上。 此时的秦为民还不知道家中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