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就在裴毅不上不下的时候,接到妹妹的电话。裴玲在电话里说,我们郝总请你 过来,有要事谈。 裴玲是从郝如意那里知道哥哥的事的,一方面替哥哥叫屈,另一方面对秦为民 恼火,这个人怎么就不讲点良心?难怪庄严不爱他。自己跟他风花雪月了一场,如 今落得这般光景。裴玲把平安结撒了一地,灯下泛着幽暗的光亮,仿佛斑斑血迹。 郝如意请裴毅来,是想帮他,或者说帮自己。 郝如意与裴毅没有多少正面接触,但凭直觉和从胡松林那里得到的零星信息, 他断定这个年轻人跟自己一样,是个有目标有毅力的人,是个能做大事的人。这样 的人才,放在戈壁滩上一座小监狱,可惜了。如果把他放在商场,他创造的价值将 是不可估量的。裴毅如今不清不白,被晾在一边,这是个时机。郝如意决定请他来 公司干,如此一来,自己的那块心病也去就了。 尹长水对上司的这个决定感到突兀,但他很快就洞察到上司的真正目的,说: “好,好。” 郝如意的诚挚热情,让裴毅措手不及。他早就知道郝如意在肖尔巴格的名望, 也知道他与胡松林关系不错。也许因了这一点,裴毅对郝如意的态度一向是冷淡中 带着点蔑视。你不过有几个臭钱,是不是?谁拿你当爷供,谁去供! 现在郝如意这么温文尔雅,这么真诚善良,要接纳落魄的自己,裴毅不禁有些 感动,也有些惭愧。尤其是听了郝如意的自我介绍后,裴毅更是觉得自己从前低看 了人家。这个只上过两年初中就能在新疆开创世界的人,无论如何应该是个能人。 裴毅说:“郝总,您愿意帮助我,裴毅不胜感激。可我一个小警察没有半点经 商的本事,我这人是不会谦虚的。” 郝如意说:“我就看重你的不谦虚。大凡高智商者都会有几分狂妄自大,狂妄 自大不失为一种浪漫情怀和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实话实说吧,我准备让你来做我 的副手,年薪15万。如果你觉得低,还可以商量。” 副手?年薪15万?裴毅怔了一下,接着笑了,说:“郝总,您不是开玩笑吧?” 郝如意取下眼镜,认真地看着裴毅,说:“我郝如意不喜欢在原则问题上开玩 笑。裴先生,你呆在监狱那个地方确实委屈了。咱们虽然接触不多,但我这人天生 就有看人的本领。你的事我听说了,我相信你的能力,更相信你的人品。回去考虑 一下吧。”出了郝如意的办公室,裴毅就去找妹妹商量。裴玲一脸兴奋,希望哥 哥能抓住这次机会。 裴毅一头雾水,心想郝如意对我并不了解,怎么就这么信任我?见哥哥还在犹 豫,裴玲急了,说这些年夏米其给了你什么?伤害、嫉妒,还有仇恨!你呆在夏米 其比坐牢还不如!人家罪犯还能追求爱情呢,可你,眼见着自己所爱的人受煎熬, 却缩在一边,你像个男人吗? 半小时前,庄严刚刚从裴玲这里离开。上次搬走时有一只手袋丢了,后来是裴 玲在床下发现的。手袋里有一顶玫瑰红丝绒花帽,还有一本发黄的日记本。裴玲按 说不该去动人家的日记,可是到底抗不住好奇,还是在一天夜里打开来通读了一遍。 裴玲看到天亮才睡着的。从那些优美的文字间,她看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看 到了小拐初夏的白桦林,以及桦树般纤秀的女子……裴玲认认真真为她亲爱的哥哥 和自己的情敌哭了一场。哭完,心里涌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念头,难道这对深爱过的 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裴玲很想跟庄严谈谈。但庄严来取东西时,表情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庄 严向她道了谢,出门时浅浅一笑,撂下一句:“其实你也算是个好女人……”完全 是胜利者的姿态。 窗外在下雨。雨水冲刷着玻璃,白惨惨的,很像是一张悲痛欲绝的女人的脸, 自己的脸。 裴毅从妹妹那里出来后,拉上常晓,去车站追庄严。庄严从法力克那儿辞职后, 准备带龙龙重返古扎尔县,经营果园。这一阵儿的飘泊,让她更加厌倦了城市,她 想守在父亲的身边,守住果园,度过她的后半生。 秦家最近是一件事连着一件,够她受的。裴毅今天开了车来,很想送庄严一程。 另外,妹妹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庄严透露,法力克那幅毛驴图,说是朋友卖给 他的。 这个情况太重要了,裴毅需要找庄严落实。 天色已晚,路灯将街景涂抹得斑斑驳驳,支离破碎。各色雨伞似纷落的花朵, 乱在半空。裴毅和常晓赶到长途汽车站,只见一辆辆挂着开往古扎尔县牌子的客车, 载着乘客陆续离站。细细看,都没庄严。裴毅不免惆怅,难道她走了不成? 突然,他想起什么,汽车掉头,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裴毅的感觉挺准,此刻庄严就站在母校大门外的老槐树下。双双对对的大学生 从身边走过,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庄严有些羡慕,有些伤感。这里是她与裴毅相 爱的地方,也是他们分手的地方。老槐树呵,你可知我心底的苦涩…… 十多年前在这棵老槐树下,一个叫庄晓蝶的女孩得到一顶玫瑰红丝绒花帽大学 生艺术团下乡演出,有她的《摘葡萄》舞。临出发前庄晓蝶发现花帽丢了,裴毅骑 着自行车赶到巴扎上给她买了一顶。这顶花帽至今保存着,庄严抚摸着上面的彩珠 时,也细数了那些逝去的浪漫时光。那个曾穿着石榴裙,翩翩起舞、回眸一笑的葡 萄公主是她吗?那个打着手鼓,紧紧相伴的英俊王子是他吗?…… 大学生艺术团在小拐演出期间,叫庄晓蝶的女孩和裴毅的“果园之恋”被暴露。 二人做了检查后,大背头团长担忧好学生庄晓蝶想不开,继续对她进行帮教。 庄晓蝶不喜欢这个人,却也不好得罪。星光朦胧的夜晚,大背头约她到河边密林去 谈话,她就去了。大背头背着手,问,庄晓蝶同学,你想留校吗? 那时候,留校几乎是所有优秀生的最高理想,庄晓蝶也不例外。当果农的父亲 远在四川小镇,过着贫困的生活,如果自己能留在院校,将来就有可能当教授。大 背头说,如果你想留校,我可以替你办。 黑蓝色的树木将大背头一张脸衬得幽青。这是一场阴谋,庄晓蝶看得分明,一 边是利益的诱惑,一边是可怕的陷阱。她想躲开陷阱,可是她又想得到那个利益。 庄晓蝶不知该怎么办了。这时候她想到了男友,她希望能在他那里得到力量, 这个力量当然是爱把自己全身心地献给他!只有这样,她飘忽不定的心才会拴在他 身上。 然而,裴毅没有赴约。这让庄晓蝶陷入迷阵,他是不是真的像检查中所说,根 本就没有想过和自己恋爱的事儿?那时候的庄晓蝶太漂亮,太招摇,一颗小小的心 常常随着石榴裙上下翻飞。女人过于年轻漂亮,就免不了虚荣,免不了狂妄,免不 了犯男女作风错误。庄晓蝶也是如此。后来大背头团长又约她到河边密林谈话,两 个人在篝火晚会上都喝了马奶酒。这种酒后劲儿很大,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大背头 趁着女孩绵软无力时,将她搂进了怀里…… 回到学校,大背头便告诉庄晓蝶,留校的事敲定了。他以为他能继续占有这个 姑娘,可这时庄晓蝶的酒劲儿早过了,她开始厌恶这个有家室的男人。她狠狠扇了 他一耳光,逃出琴房,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恰在这时,四川老家打来 长途电话,说父亲病重。庄晓蝶连夜踏上火车,甚至没跟裴毅道一声别。 秦为民的叔叔与庄家是邻居,秦为民上高中时寄住在叔叔家。少年秦为民沉默 寡言,人很聪明,手脚也勤快,经常跑到庄父的果园干活,有时还陪老人下两盘棋, 庄父喜欢这个懂事的孩子。庄晓蝶却比较怕这个面相阴郁的人。后来秦为民考到了 北京,这个邻居便从她脑海里消失了。 庄晓蝶回到老家,在父亲的病床前不料又与秦为民相见。刚刚丧偶的秦为民是 带着儿子回来探亲的。此时的秦为民已是新疆古扎尔县副县长,言谈举止都很稳健, 组织能力尤其强。他调动了家乡一群头头脑脑,带着慰问品看望庄父。庄父一个老 农民,还从未受到过这种礼遇呢。不仅如此,庄父治病花了人家几千块钱。秦为民 的心思,老人自然看得分明,他想,女儿在新疆面临毕业,若嫁给了秦为民,将来 还不得享福? 庄晓蝶一开始不愿接受这门婚事,庄父见女儿不依,嘴唇哆嗦着,昏了过去。 在父亲昏迷的那一夜,庄晓蝶回顾了父女相依为命的20多年,回顾了她前途莫 测的爱情,这时候她似乎有了新的认识。她与裴毅不过是少男少女的爱,裴毅一个 穷学生实力哪能跟秦为民比?叫庄晓蝶的女孩较早地就看出了秦为民的不凡。再说 了,自己已经那样了,裴毅若知道她和大背头团长的事,能原谅她吗? 庄晓蝶跟秦为民重返新疆,当了县长夫人,她把名字改成了庄严。庄严本来是 想认真做一番官太太的,可是这十来年过得并不如意,一直遭受丈夫的冷落。她也 多次想过去找裴毅,可是一想到过去那一段,便压下了这份念想…… 常晓老远就认出了庄严。他推推裴毅,说:“阿米尔,冲!”这是从电影《冰 山上的来客》里学的台词。 裴毅想了想,反正是大白天,前面又没胡松林,怕什么?便撑开伞,大步走向 那个熟悉的背影。可是离庄严愈近,裴毅就愈是不安,脚下的步子也乱了。就仿佛 从前在这棵老槐树下见面一样,没有一次不是心慌意乱。时过境迁,他怎么还像一 个热恋的少年? 在距离庄严一米时,裴毅停住了。 庄严背对裴毅,木然地站着。裴毅向前一步,举过伞去,遮在了庄严的头上。 雨水顿时向自己倾泻,裴毅脊背一阵冰凉。 庄严感到了什么,扭过脸,睁大眼睛。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裴毅,一动不动。 这副孤傲的模样,让裴毅看了心碎。此刻在他眼里,庄严就是一座雕塑,尽管 这座雕塑古老得开始剥落,但她仍藏着夺人心魄的美。 两个人久久地站着,静静地凝视。 凝视,是一种最亲近的问候,是抚摸,是交融。 凝视,带着他们重新走进校园,走进果园,走进他们的内心。 蓦然间,她和他同时涌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