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血红的太阳缓缓坠落,皑皑雪山清晰可见。 向日葵在晚风中摇曳,如一队舞蹈的女子。远方的新生林涛声起伏,在天地间 奏出恢弘的交响乐。 夏米沿着河畔的青草小路,一瘸一拐,向前。它身上笼罩着一层黯然的光,眼 神苍老,从前骄傲的翘尾巴如今也像是一把松散的旧扫帚耷拉着。只是爬坡过坎, 一蹦一跳间,仍然可以看出它身手不凡;尤其是那尖尖的竖起的耳朵,每当有细小 的声音传来,都会变成两把匕首,在风中闪亮。 仿佛是一瞬间,从前那个年轻矫健、绅士派头的夏米不复存在。今天的夏米, 很像是一个立过战功、落下残疾的老兵。 而夏米远远没有他们光荣。 夏米最近差点被杀,多亏裴毅救下它。一个月前,训犬队队长老莫把夏米送给 了亚瓦格村一个叫周老财的农民,让这个周老财去处理,权当赔偿。大家都知道夏 米跟周老财家发生的纠葛,他们流着眼泪劝阻,说夏米这一去肯定没命啦。老莫咬 着牙说,夏米该杀,就冲它犯的那些事儿,杀十次都不为过! 一名不久前被夏米咬伤的训导员,连忙给裴毅打电话,说,裴警官,夏米被我 们莫队长判了死刑,马上要处决,你救救它吧。裴毅平素跟训导员们很熟,经常帮 着他们遛狗。在电话里听到一个大男人竟然为一条狗哭,觉得好笑。但他能理解这 种感情,在夏米其,甚至在全新疆监狱系统,夏米是出了名的大功臣,多少大案疑 案都是夏米配合破获的。有一阵儿,夏米被借过来借过去,像个英雄似的,相当风 光。常晓在时把夏米当兄弟,裴毅不能不管。 裴毅火速赶到训犬队。 队长老莫精精瘦瘦,过去在部队当过指导员,是个极认真的人。老莫操着河南 腔说:“裴毅啊,看来你是刀下救人救上瘾啦。不过这回夏米是死定了。” 裴毅对夏米的事有点耳闻,笑笑说:“能有啥大事儿?” 老莫说:“大啦,说出来能吓死你!我算体会到' 老革命犯大错误,晚节不保 '这话的含义了。” 莫队长表情严肃,一一归纳:“夏米近一个时期确实问题严重,其行为已构成 犯罪,罪状有三……”这个人最近在自学法律,一说话就搬法律术语,有点意思。 “一、伤害罪。夏米自恃有功,称王称霸,闹不团结。自常晓走后,它绝食两 天,此后脾气古怪,在犬舍里经常欺压同伴,打架斗殴。训导员多次对其进行管教, 无效。训练时不听从命令,最后竟发展到攻击训导员的地步,致使我一名队员左手 残疾。 “二、脱逃罪。每次训导员将其带至野外训练,这家伙便叼着空子逃跑,有时 三天五天,有时长达半月,在同伴中造成恶劣影响。为了找它,训导员们风餐露宿, 磨破脚掌,跟抓捕逃犯毫无二致。要论加刑,夏米的刑期不会比老托乎提短! “三、流氓罪、强奸罪。夏米脱逃期间,多次骚扰地方群众家养母狗,它深更 半夜翻院墙,爬窗户,大发淫威,甚至还奸污了一条名叫秀秀的母狗。为了争这个 秀秀,最近夏米跟亚瓦格村村民周老财家的土狼狗旦旦大动干戈,把旦旦活活咬死, 自己也落下一条残腿。亚瓦格村被闹得鸡犬不宁,群众呼声很高,一致要求处决大 流氓夏米……” 裴毅听到这里想笑,老莫一瞪眼,制止了他。 莫队长口喷唾沫星子,接着控诉:“作为一名警犬,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和严格 训练,战功赫赫的老英雄,夏米太不珍视党和人民给予它的荣誉,不珍视辛勤的训 导员对它的一再挽救!……” 裴毅终于忍不下去,放声大笑。 老莫说:“你笑个!” 裴毅说:“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像狗了。” 老莫跳了起来,说:“你敢骂我是狗?!”对准裴毅的心窝子,就是一拳。 裴毅想还击,这时看到了莫队长眼里的泪水。老莫说:“小子,你骂得好!我 老莫还不如一条狗呢,我老莫是孬种啊……” 莫队长有难言之隐。前不久新婚妻子来监狱给老莫送红烧肉,老莫瞅着宿舍没 人,把老婆摁到床上。紧要关头,忽觉屁股蛋子麻痒痒的,猛回头,我的娘哎,背 后黑乎乎地站着个大小伙子!老莫当场就软了。细瞧,原来是夏米。夏米眼睛发亮, 红嘴唇吧叽吧叽,一边美餐着红烧肉,一边观摩主人的精彩表演。老莫气坏了,把 这个不要脸的赶了出去。回头脱了裤子再干,就不中用了。老莫不幸患下了现今很 多城里男人得的时髦病阳痿。老婆说,好男人都是上面软,下面硬。现在老莫嘴再 软,下面硬不起来,也白搭。其时,警犬夏米不断脱逃,疯了似的在外面野合,老 莫的老婆便认定丈夫生不如狗了,吵吵着跟他闹起了离婚…… 裴毅当然无法知道莫队长的苦衷。他还笑着,学着常晓过去那样,把手放到嘴 边打唿哨。 “瞿” 夏米本来要被周老财拉走了,忽听一声唿哨,猛地挣脱了铁链子,狂奔而来。 周老财大喊:“站住!狗东西!老子非剜了你的不可,为我家旦儿报仇!” 裴毅甩给周老财100 元钱,拉起夏米就走。只听后面老头儿哭:“旦儿呀,我 的旦旦没啦!旦儿呀,我一辈子光棍熬过来啦,你咋就守不住哩,偏要去争秀秀那 个婊子啦!……” 裴毅把夏米交给了玉山老爹。 虽说是残了,可毕竟是条名犬,素质摆在那里。裴毅对老人说:“老爹,夏米 是条好汉,以后可以帮你看家护院。” 玉山一听这条狗叫夏米,就喜欢上了,说这是个英雄的名字。 裴毅说,是个犯了错误的英雄。 夏米和老人有缘,很快就成了玉山的朋友。半夜,玉山睡不着觉时,就起来跟 夏米说话。夏米像一个历经坎坷、善解人意的老朋友那样,坐在对面,目光专注, 静听玉山唠叨。偶尔,它呻吟一声,表示它的同情。夏米看出它的新主人是个饱经 沧桑、生活贫困的好人,所以它很自觉,绝不动老人锅里的肉,哪怕是一块骨头呢。 另外,夏米不再脱逃,渐渐趋于宁静。大凡英雄,都有过疯狂的叛逆,有过自 我否定,有过迷失和回归,这是历史的必然,人性的必然。狗类也如此,夏米在炼 狱般的一生中,究竟得到多少,又失去多少,用什么能衡量呢? 现在看着夏米一瘸一拐走着,跟在后面的裴毅觉得很有意思。这个“中年美男” 一条腿瘸了,倒好像显得更威严了。这很像我们人类的一些现象,有一些战功赫赫、 一胸脯勋章的老英雄,不是腿有那么点跛,就是头发少了一片,这反而成为一种魅 力的标志。 裴毅每次带夏米出来,夏米都要沿着河畔小路寻寻觅觅。而后无精打采地回来, 蹲在路口,久久地不动,眼神是忧郁的。裴毅不知道这里是常晓跟夏米分手的地方。 眼看着夏米走得越来越远,裴毅打了个唿哨。但此时的夏米正沉浸在怀旧中, 对这个唿哨显得有点麻木。它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往前奔。 “常晓”裴毅大喊一声。 没料到这一声竟然胜过一切口令,那狂奔而去的夏米,猛一个急转身,站了下 来,竖起耳朵,四下张望。 “常晓” 夏米挟着一团飞尘,风一般扑将过来。 常晓这时真的出现了,出现在河畔的小路上。 夏米一个漂亮的旋转,啪地卧倒;而后两脚立起,用力站直,“两手”摇摆, 热烈欢迎主人归来。 裴毅笑道:“行啊,常晓,夏米欢迎你呢。” 常晓上前跟夏米“握手”,说:“兄弟,还认识我吗?” 夏米不像普通家养的土狗,扭着屁股撒娇,翘着尾巴撒欢,它把思念和激情都 藏在了呼吸中。它剧烈地喘息着,浑身的毛湿淋淋的,忽忽抖动,两只眼睛幽幽发 亮,令你联想到一位冒雨寻找了你一夜的战友。 常晓马上就发现了问题,俯下身子,摸着夏米的腿,说:“兄弟,你怎么啦, 嗯?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毅拍拍常晓的肩,说:“常晓,来,坐下,抽支烟。” 常晓在草地上坐下。夏米靠着常晓的膝头,它颤抖的身体将湿漉漉的潮热传递 给老主人。常晓似乎明白了一切,两行泪水涌出眼窝。夏米啊夏米,你怎么也落得 这个样子? “跟老爷子吵架了?”裴毅问。 常晓点点头,吸了一口烟。 裴毅来这里之前准备去见常国兴的,走到半路,看见胡松林往招待所走,便退 了回来。 月亮悄悄升起,芦花无声飘落。 河水驮着月光匆匆流去,夜鸟擦过头皮,发出尖厉的叫声。一对战友促膝交谈, 夏米像一名哨兵,警惕地瞪视着远处。 一支烟抽完了,常晓说:“这回老爷子是恨死我了,他把我这个儿子当成了坏 人。裴哥,你说,我是坏人吗?” 裴毅说:“你怎么会是坏人呢。” 常晓叹口气,突然从身上取出诗集,说:“裴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呆在肖尔巴 格吗?因为我有预感,陈晨会在那里出现。果然,我在丝路度假村看到了这个……” 这是那天晚上断电时,陈晨匆忙中遗落在丝路度假村的。后来来电了,常晓巡 视到拐角沙发那里发现了这本诗集。他打开诗集,看到上面有自己的签名,一时吃 惊极了。这是他送给陈晨的,难道她来过这里? 裴毅说:“她怎么会跑到丝路度假村去?” 常晓说:“那是我们分手的地方……” “分手的地方?”裴毅有点弄不清这话的意思。 常晓不想再作解释,心里涌出莫名的忧伤。 从毛驴图失踪那天,裴毅就觉得丝路度假村是个不寻常的地方,那个法力克如 果真像常晓说的那样,是做那种生意的人,那么在肖尔巴格一定有合作伙伴。这个 合作伙伴会不会是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是尹长水,或者郝如意?毛驴图也说不 定是从这个渠道流出来的。遗憾的是,毛驴图现在不见了。 两个人谈到很晚,裴毅让常晓到宿舍凑合一宿。常晓一口谢绝,说:“我现在 是被开除的人了,哪有脸回夏米其?” 裴毅说:“可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兄弟!” 一句话把常晓感动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