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吴黑子早就知道暴狱一说。刚进来不久,就有一个外号大骡马的人拉他入伙, 吴黑子有些看他不起。想,你他妈的拿我当炮灰,没门儿,爷是什么人。 大骡马是“严打”时同他的盗窃团伙从东北调来的。50好几的人了,比小伙子 都能吃,壮的像头骡子。但奇怪的是,这个人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十年。这十年,无 论警察们怎么做工作,他就是不站起来,一口咬定自己的腿残了。大骡马是牢头狱 霸,下面的人无不怕他,据说他的脚的都是别的囚犯给洗。为了逃避劳动,大骡马 在一次施工中,硬是用木棍打断了自己的腿,还谎称摔的。此后,他干脆赖在轮椅 上。监狱没办法,只要他不闹事,就让他赖着。这十年,大骡马从未出过监狱大院。 前不久,他突然心血来潮,说想到外面看看。艾力就让李小宝推他出去。 李小宝说:“你不感到孤独吗?” 大骡马说:“孤独什么,我的哥们儿全进来了。” 后来大骡马猝然间看到那片浓密的新生林时,才捂着脸哭了,说:“好哥儿们 啊,你们都走了,为啥甩下我一个人?……” 风中,那些又高又直的树木朝他摇头。大骡马仿佛看到了昔日的狱友一个个弃 他而去,在戈壁滩留下一片绿阴…… 在轮椅上坐了十年的大骡马终于站起来了。前段时间他着实苦干了一阵,准备 迎接减刑。可是减刑人员名单下来了,没有他,于是这家伙的劣根性又暴露出来。 半月前打了艾力手下一名分监区长,被关了起来。放出后,大骡马扬言要杀了那个 警察! 吴黑子觉得这是一个与大骡马联手的有力时机。 几天前他一着急,差点干出傻事,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胆战。 那天傍晚他帮托乎提给花圃松土,来到院子拐角的一棵大杨树下。这里埋着一 把英吉沙短刀,是不久前在渔场干活时从一位客人那里偷的,被他藏进了高靿儿水 靴。后来躲过了检查,带进监狱。英吉沙小刀是维吾尔族工匠精雕细磨出来的,以 红绿宝石镶嵌其柄,造型优美,锋利无比。在游客眼里,它是一件艺术品,与香甜 的瓜果等一切美好事物相联系;但在吴黑子的手里,它又绝对是一流的凶器。当刀 刃贴近肌肤,那清凉中透出的冷峻,便传遍全身,似乎还有美妙的咝咝声,仿佛锦 缎被夜色轻轻划开…… 这把刀子应该派上用场了。 托乎提正好要往裴毅办公室送花,吴黑子心中一喜,说:“我帮你抱一盆。” 吴黑子抱着一盆很大的君子兰进去时,裴副监狱长裴毅正在电脑前忙着。见是 吴黑子,笑着招呼他说:“歇歇吧。” 吴黑子站不是,坐也不是。腰间的东西仿佛炸药,令他不安。 裴毅很认真地说:“你的记忆力不错,我的信用卡被你看了一下,你就能记住 卡号,不简单。”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吴黑子有些恼。他碰了碰腰间,该下手了。可姓裴 的偏偏话多,说:“瞧,你的鞋带开了,是不是系鞋带费劲儿?”说完,走过来, 弓下身子,替他系鞋带。 吴黑子指头断了以来,受到警察无微不至的关怀,艾力甚至帮他穿过衣服,洗 过澡。吴黑子很得意。 可是这一刻,他心里别扭极了充满了迟疑、敬畏和矛盾。这个人就在自己的眼 皮子下,他宽阔的脊背正散发着热腾腾的气息,他的脑袋紧挨着他双膝……伸手可 触呀。这个时机若是错过,以后可就不容易再有了。吴黑子开始冒汗了。他摸到了 腰间的硬东西,就差那么一下子了。可是,不知为什么,那根断指突然间尖锐地疼 痛起来,揪着心,让他顿时失去了力量…… 裴毅直起了腰,说:“怎么啦?你好像身体很虚弱?”吴黑子吓瘫了。 回去后,吴黑子偷偷把小刀埋进窗台的花盆里。 晚上躺在床上,便有些瞧不起自己,无毒不丈夫,你他娘的真是没用啊。为了 儿子的命,你也得干呀!后来又想,凭一把刀子,小打小闹,没出息;既然要干, 就干出动静来,就要让自己的大名留在夏米其的历史上! 吴黑子很快就与大骡马接上了头。为了表示诚意,吴黑子让大骡马花干了自己 卡上的所有钱。大骡马吃完喝完,拍着吴黑子的肩,说:“够交情!反正我在这里 呆得鸡巴毛都白了,往后也没几天好蹦跶了。咱哥儿几个不如大干一场,逃出这个 鬼地方!” 吴黑子原本还想用自己这条贱命去抵裴毅的命,现在觉得好笑。如果你把那姓 裴的干了,再逃得远远的,岂不更好?大骡马到底比自己有经验也有实力,不久他 就拉了十来个“苦大仇深”、忠心耿耿的弟兄,据说个个是梁山好汉,家伙也都备 齐了。吴黑子暗叹,这回要真干起来,了不得。 沿着黑戈壁向西,刀郎河南岸有一片原始胡杨林。多年的干旱侵袭,加上滥砍 滥伐,开荒无度,胡杨林面积锐减,直接导致刀郎河下游干涸。夏米其监狱的庄稼 全靠这条河。裴毅最近推出一个新的绿化方案:将速生杨嫁接到胡杨树根上胡杨长 得慢,抗旱能力强;而速生杨,不耐旱,但长得快。二者结合到一起,岂不一举两 得? 秦为民义不容辞地当起技术总指导。 昨夜下了雨,外面雾蒙蒙的。一监区一早出工,由裴毅带队。 秦大地判刑虽在预料之中,但秦为民却没料到,这个清晨迎接儿子入狱的竟是 自己。当他在监狱门口看见儿子被押下囚车时,一下怔住了。 古人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秦为民很早就断定这个儿子是朽木一根。他从 心底里不认同这个儿子,觉得他胸无大志,与自己相差甚远。入狱后秦大地没有探 望过他一次,这让做父亲的尤其感到伤心和失望,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随他去 吧。除了愤怒,连痛惜都谈不上。 此时,父子俩在隔着几米远的地方站住,相对无语。片刻,秦大地仇恨地扭过 脸,继续前行。 这近乎于绝望的表情,一下勾起秦为民所有的辛酸,把他的心撕得血淋淋的。 天哪,秦家这是怎么了,如此之不幸!父亲还在大牢里,现在儿子又进来了!儿子 啊儿子,你恨我对吗?你是不是怨我18年只顾奔自己的仕途,没有腾出点时间管你? 恨我给你找了一个不爱你的年轻继母? 秦为民好像在这时才看到他们父子间隔着多长的鸿沟。望着那个酷似自己的身 躯拖着一道阴影,走向铁门,他大喊一声: “儿子!” 秦大地站住,转过脸,漠然地看着他。 秦为民站不稳了,浑身颤抖,他用一种哀求的声音,无力地说:“原谅我,好 吗?爸爸是爱你的……” 这一回,儿子的目光跟前先不一样了。儿子咬着嘴唇,点点头。 秦为民笑了,笑得泪流满面,万分感激。 秦为民一直看着儿子走向那铁门。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铁门关闭。秦为民随着 队伍继续前行。 秦为民这时还不知道,这是他与儿子的诀别。 两个小时后,从刀郎河南岸的胡杨林里,传来暴狱的消息。吴黑子伙同东北籍 犯人、外号大骡马的家伙,挥着刀子、木棍、石块等,围攻我人民警察,疯狂叫嚣 “杀死裴毅有赏”。在武警战士的配合下,一举粉碎,吴黑子等全部抓获。 关键时刻,秦为民奋不顾身,挡住了那道杀气腾腾的寒光。裴毅得救了,从树 丛中飞出的匕首却插在秦为民的胸口。 在送往监狱医院的途中,裴毅抱着奄奄一息的秦为民,问他有什么要交代,秦 为民仍然站在副市长的高度,语重心长地指示:“请转告孙明祥和尼加提同志,在 夏米其,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是不、不能松……要警惕暴力恐怖活动和一切不稳定因 素,切忌麻痹大意……” 说完,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