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这些天郝如意一直处于煎熬中。日子愈是往后,郝如意就愈是感到它潜在的危 机。谁能保证吴黑子在临刑前不会反悔?吴黑子这种人有信誉可言吗?郝如意着实 为自己这笔交易感到担忧了。但随着一声枪响,他悬着的心就跟着吴黑子的脑袋落 了地。吴黑子还算是个男人,把那个秘密带走了。 得到吴黑子枪毙的消息后,郝如意来到桑拿室,作了一番认真的洗浴。这一次 他不敢放过身体的任何一个角落,连指甲缝里的一点细垢也让小姐给挑了出来。之 后,他一丝不挂地躺在木床上,听那有一声没一声的古筝曲,脸上是梦游般的笑意。 他相信此刻他会抵达那个纯净、美丽的世界;等醒来,他就可以干干净净、清清白 白地活着了。 可是,这一觉他没睡好,他做了几个不相连贯的梦。第一个梦是关于母亲的。 他听到从那遥远的夜空传来杀猪般的嚎叫,接着看见墙上挂着的圆镜裂成八瓣,血 雨飞溅。他想是不是母亲被继父杀了?冲进去,静悄悄的,地上是一摊暗红的血。 他喊娘,你在哪儿?那团血开始游动,冒着热气,传来京剧的道白:我是茉莉 茉莉是谁? 茉莉就是李铁梅,李铁梅就是葵花。 他知道了。他连忙往外跑,街上挂着一扇扇血红的猪肉,一股浓重的血腥。很 奇怪,他跑到哪儿,血就流到哪儿,像一团黑色的影子。 他站住了,影子也站住了,是继父。继父拎着刀,笑着说,我正等你哩,还债 吧。他说,我欠你什么?继父说,一条命!说完,嚓嚓两刀,把他的脚砍了下来, 是一对血乎乎的猪蹄。继父龇着牙笑,说,我就是死了,你也跑不出我的手心! 这声音这笑容好熟悉,定睛一看,面前的人不是继父了,而是吴黑子。吴黑子 满嘴獠牙白得刺目,说,哥呀,我是跟定你啦! 梦做到这里,郝如意醒来。感觉两脚酸胀,翻身起来,看看,脚还在,放心了。 可是心口跳得厉害,好像有一群癞蛤蟆在那里聒噪,跟着你跟着你! 原以为吴黑子一死,从此就会过上安宁的日子,看起来不是。裴毅活着,就是 威胁;良知活着,就是煎熬。 郝如意开始回顾那个不堪回首的初夏,他怎么就逃脱不了那棵芬芳的毒茉莉? 实质上,郝如意对于杀死叫茉莉的女人至今无悔,良心告诉他该杀;可是良心又告 诉他,你也别想逃脱! 吴黑子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找上门的。这个人一进来,夜色顿时更加浓重,并 且空气中充斥着一种不祥的气息。吴黑子之前找过郝如意数次,要钱。吴黑子在郝 如意的煤矿干活,郝如意拖欠工人一笔工钱,工人们推选吴黑子到城里要账。郝如 意不肯露面,让尹长水支吴黑子走。不一会儿尹长水进来了,说吴黑子送你一件礼 物。打开那只人造革黑皮包,里面是一团皱巴巴的宣纸沾满血迹的毛驴图,郝如意 吓了一跳,一把火就烧了它! 十多年前的那个阴雨天,这幅茉莉准备卖给情夫的毛驴图,是带着女主人的鲜 血被抛进小巷外的阴沟里的。郝如意那时深信任何人不会知道这事,却没想到暗地 里有一双眼睛跟踪着他这就是吴黑子。吴黑子那些日子一直在找郝如意要账。吴黑 子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跟在郝如意的出租车后面,一路狂颠到郊外。看见郝如意下 了车,慌慌张张进了一座小院,便在附近守候。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郝如意迟迟 不出来,让吴黑子心焦,出于好奇,他翻进院子,藏到梨树下。这个时候,正是悲 剧落幕的一刻。 吴黑子吓坏了,从小院出来,都快不会走路了。好一阵儿,他才回过神来,跟 着郝如意来到那条阴沟旁…… 这些,当然是后来吴黑子告诉郝如意的。 因为有了这张沾着血迹的毛驴图,吴黑子花了两年时间没能要来的工钱,后来 仅用了几个小时就要到了手。有了这一次,吴黑子知道该怎么对付郝如意了,不久, 将大红山煤矿也弄到了手。 老话说,一物降一物。郝如意能耐再大,可今生却被吴黑子这个小瘪三捏在了 手里。命啊,这就是命! 现在,又多了一个不安定因素法力克。生意了结了,郝如意是再不想见到这个 人了。可是法力克那长长的白袍子仿佛一道烟雾挥之不去,他相信从那袍子下随时 都会爬出一条毒蛇来撕咬自己。60吨货,数目不小,郝如意在替法力克报关时,没 有用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这个名字,而是以另一个小公司的名义。如果顺利,这 批货明天将通过口岸运出境。可是要一旦有事,足以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郝如意最近经常捧一本《菜根谭》,望着杯子发愣。 世事如棋局,不着得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郝如意决定出国,也许这是最后的选择。 尹长水并不感到突然,只是让他不解的是,上司竟然连陈晨的出国护照也办好 了。陈晨当然不叫陈晨,叫郝铁梅,一个很怪的名字。 尹长水不支持郝如意带陈晨走。上司在个人生活上一向很节制,怎么偏偏在这 个黄毛丫头身上黏黏糊糊?尹长水不是一般地想不通,是很想不通!他第一次红着 脸跟上司争执起来,甚至毫不客气地说,你即使要找女人,也不能找这种货! 郝如意火了,说我的事你无权干涉!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尹长水不敢多嘴了。他要为上司送行,郝如意甚至也谢绝 了。 尹长水走出静湖别墅时,充满悲伤。“奥迪”车停在门口,像一个忠实的伙伴 等着他。尹长水久久地望着,而后拿出毛巾,细细地擦车。他想,上司这次出去, 怕是不会再回来了。那么自己将来怎么办?想到这些心里不免难过,眼泪禁不住往 下淌。郝如意是他的恩人,若没有郝如意,自己这辈子恐怕只能当个偷儿,说不定 跟吴黑子一样,也会蹲大狱的。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背上。尹长水一回头,见是郝如意,有点惊诧,“大哥… …” 郝如意喉头蠕动了几下,把一张支票交给他,说:“这个你留下……” 尹长水看了一眼,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 郝如意说:“拿着,听话。” 在凋谢的花园里,二人算是正式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