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周围好静,沙坡上冉冉升起一团红色,是一轮鲜艳的红月亮。这样的月亮第一 次见。常晓揉揉眼睛,想爬起来看个仔细,一使劲儿,倒了下去。幸亏是堕入这条 沙沟,只是头和脸被擦伤,右腿大概断了,剧烈地痛。若是掉进山崖,就没命了。 红月亮飞奔而来。 好啊,红月亮!常晓撑着树棍,咬牙站起,他要迎接她。 看到常晓活着,陈晨哭了。面前的常晓不再是从前那个朦胧诗一样纤柔的小警 察了,而是一堵弹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墙,呈现出苍凉、悲壮的气质。一个男人怎 样才能变成一堵墙,是仇恨?是牺牲?是信念的最后坚守?陈晨看着那条鲜血浸透 的腿,在沙地上顽强地矗立,她感到害怕了…… 即使只剩一条腿,我也要送你回去!常晓的眼神说。 原野上另一轮月亮高高地悬着,黄中泛红,有几缕血丝,像母亲期盼了很久的 眼睛。空气里是一种草木的清香,那些幼嫩的小树挣扎着,正在经历今夜风的考验。 陈晨走在前面,走在离常晓三米远的地方。这时她恍恍惚惚觉得又回到了许多 年前,那个从涝坝中救出她的小警察,正不放心地看着她往家走去。一颗小小的心 似乎并不情愿,可是她不想让他再为自己担忧;她流着泪,不时地回头看他一眼… … 走啊走,在他的目光中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什么是爱?这就是爱。爱情是最后一朵开在生命绝壁上的花,爱情是死亡。 常晓已经支持不住,断裂的骨骼正在肌肉里发出沉闷的哀鸣;血液像涌泉,在 他年轻的身体上开放。这一阵儿,他遭遇了太多的皮肉之苦,这为他的精神增添了 丰厚的体验。长期以来,诗人慵懒、幼嫩的肉体总是在嘲笑精神的沧桑与老迈,现 在双方终于达到了默契在痛中寻找着快乐,在快乐中欣赏着痛。 红月亮,飘起的发,夜的芬芳,还有原野的风……这一切构成了诗。常晓想吟 诗了。不过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警察常晓很快站了出来,告诫说,同志,你又 犯错误了,你怎么能把一个女逃犯比喻为风中的红月亮呢?这是个原则问题,阶级 立场问题!你可要牢牢地盯紧了,决不能让她再从你手里跑掉,否则你就不配当这 个警察! “砰!”一声枪响。 这声音来得不是时候,太突兀了,在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夜晚显得毫无道理! 陈晨不满地寻找那可恶的声音,她看见了,一个白影子在月下飘着,恍如白色幽灵。 “他就要死了。”白影子说。 血迹斑斑的墙轰然倒地,发出很壮烈的声音。陈晨扑过去,一股热腾腾的气浪 包围了她。 常晓感到胸口那里很烫很烫,有一锅水在沸腾。身子慢慢地变轻,似一股水汽 迎着月亮飘,精神还在沉重地坚守。风中传来轻柔的声音,那是诗人常晓最后的向 往: 回家吧,你童年的月亮在等着你 她是母亲的背影 正沿着苍老的时光攀援寻觅 回家吧,你看见了吗 那扇风中的院门 已被思念的雨水打湿…… 陈晨知道常晓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她几乎没有能力阻止这个结局。她现在惟一 能够做的,就是送给他那些在她心里疯长了很久的诗句: 我知道我今生没有权利向你谈爱 我只能变成残月 在天上等待 有风的时候我在 下雪的时候我在 我从花儿盛开 等到青丝斑白…… 陈晨泣不成声了。 常晓笑了一下,想为她鼓掌,抬起手,就没了力气。他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在心里说了声“谢谢”。眼前那轮红色的月亮开始变淡,变虚,变远…… 那只握着陈晨的手,慢慢地松开。 陈晨嚎啕起来,像一位迷失的少女那样,把悲痛、悔恨和思念全部奉献给自己 死去的恋人。她抱着他,吻着他,大声呼唤,她用忏悔的泪水为爱人作隆重的洗礼, 送他远行…… 郝如意一直站在坡顶。他是今夜惟一的观众,目睹了这个完美的过程。他眼里 蓄满感动的泪水,问自己,怎么成了这样?怎么会成这样?! 穿着红西装的女孩像一摊暗红的血,疯狂扑向郝如意。 郝如意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旧梦,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他说:“你 想干什么?” “你也杀了我吧!”女孩说,她脸上的仇恨明白无误。 郝如意举着枪。他想他当初怎么就死心塌地地收留了这个奇怪的女孩?事情好 像是这样的,他拿她当成了自己那被遗弃的女儿,他想重温一个梦,就这么简单。 “陈晨,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吗?今天让我来告诉你……”他说。 陈晨讥笑这个聪明人的愚蠢,这个在梦中活着的男人。她打断道:“郝先生, 还是先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那张李铁梅的剧照是我从垃圾桶里拣的!” 郝如意其实应该想得到。但,还是感到无比的惊讶。 起风了。 风,吹落树叶,吹散月光;风,把警笛声带到了荒原上。 郝如意没有再说下去,说出来又能怎样呢?缘尽了。《菜根谭》里说,爱是万 缘之根,当知割舍;识是众欲之本,要力扫除。我郝如意怎么现在才清醒呢? “砰!”又一声枪响。 郝如意倒下。 常晓牺牲的消息是在凌晨三点传到乌鲁木齐的。常国兴昨天刚刚任命为监狱管 理局局长,一把手了。扶正的欣喜还刺激着大脑皮层,连做梦都在主席台上做报告 呢。忽然接到这样一个电话,觉得奇怪。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有一个不争 气的儿子,叫常晓。 常国兴当夜就赶往夏米其,为儿子处理后事。 常晓的死似乎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名警察的牺牲,人们之痛惜之同情显得尤为强 烈。李小宝、艾力几个,之前就鼓捣着给常晓弄了一套警服换上,说这是常晓生前 最大的愿望。常国兴来到医院太平间,一看就火冒三丈,说简直胡闹,常晓是被开 除的警察,怎么能给他穿警服?夏米其监狱党委本来打算为常晓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也被常国兴取消了。常国兴提醒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保持冷静,要把事情往低调 里做处理成一件普通的家事。 常国兴把儿子从医院接回夏米其监狱,在一间小屋里陪伴了他一夜。这一夜是 短暂的,也是漫长的。夜里起了风,停电。常国兴便就着烛光,给儿子擦身。一双 暴满青筋的苍老的手抚摸着那年轻的肌肤,有一种刺骨的冰凉叫他不由得战栗。他 记得儿子很小的时候,他带他去澡堂洗澡,儿子抱紧脑袋,死活不肯往水龙头下站。 他气得一巴掌打到他头上,骂,胆小鬼!眨眼间儿子成了大人,也成了陌路人,想 来让人辛酸。儿子,爸爸是不是错怪你了? 常国兴抱紧儿子单薄的身体,痛哭失声! 第二天常晓的遗体火化,裴毅、李小宝、艾力,这些常晓过去的兄弟,每个人 给常晓敬了礼。 常晓的骨灰埋在了新生林里,与鲁长海、杜鹃的墓遥遥相对。他当然不能算作 烈士,可在人们心中,他是最优秀的警察。 玉山老爹特意摘了一篮又大又漂亮的桃子,送到坟上。 黄昏,常国兴带着儿子的一件遗物诗集《永远的夏米其》,离开监狱。 那条叫夏米的跛犬,追赶着汽车远去的飞尘。 小路荒寂,日头苍老,风里飘荡着玫瑰色的气息。那是诗的气息,常晓的气息, 一如旧日。 聪明的夏米知道老主人回来了。 它不肯再回到玉山老爹那里,它情愿忍饥挨饿,守在这条通往新生林的青草小 径上。 一天,玉山老爹来找它,夏米静静地卧着,瞪视着远方,浑身湿漉漉的。夏米 在这个深秋的风雨之夜,死了。 裴毅和李小宝把夏米埋在了常晓的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