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烛光艺术节后,夏米其监狱呈现出异常的静。 第一场雪无声地落下,那些曾经娇嫩曾经鲜艳曾经无比荣光的花木被遮掩去了。 冬天来了。 冬天一来,胡松林岳母的日子便显得越发漫长。老太太躺在那张按摩床上,长 吁短叹,一会儿骂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一会儿又怨胡松林逞强,一把年龄了,竟 不知道爱惜身体,硬把自己的骨髓抽给了牛牛,弄得如今元气大伤,将来还怎么过 日子? 星期天周虹来看胡松林时,老胡刚刚恢复,脸还是黄的。牛牛恢复得比较快, 已经上学了。老胡和牛牛在院子里练拳,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嘿呀嗨的,挺热 闹。 胡松林说:“最近学校有人欺负你吗?谁要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们,胡伯伯早 晚会收拾他们!” 牛牛做了几个动作,挺像那么回事。 胡松林满意地说:“嗯,好样的!记住,别人不打你,你可别动手;别人打你, 你正当自卫!” 周虹站在一边看,觉得他们像是一对父子。 周虹的感觉没错。这半年多胡松林和牛牛的关系亲近多了,尤其是这次住院, 牛牛知道是胡伯伯用自己的骨髓救了他后,对胡松林有了一种新的依恋。牛牛过去 一直单独睡小屋,出院后不知怎么胆子小起来,每到晚上都要赖到客厅胡松林的沙 发床上睡。胡松林半辈子过去了,还从未抱着一个孩子嫩滑的身体睡过觉。他既新 鲜,又激动,难道是老天恩赐他,给了他一个儿子?如果说早先把牛牛接到家里住, 是给周虹帮忙,或者说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那么这次给牛牛捐骨髓,则完全是出于 一种真感情。 有天夜里,牛牛哭着醒来。胡松林开了灯,问哭啥,牛牛说他梦见吴黑子了, 吴黑子全身是血,躺在地上,瞪着他。吴黑子虽然死了,可牛牛对父亲依然是又恨 又怕。胡松林对牛牛说,吴黑子是你亲爹,还是疼你的。再说了,他已经走了,你 就别再记恨他了。 胡松林买了些纸,带着牛牛到戈壁滩,给吴黑子烧了纸。 看到胡松林和牛牛练得起劲,周虹便进屋陪老太太说话去了。晚饭是周虹和胡 松林一道做的,包的饺子。杜母眉开眼笑,直夸周虹手艺好,周虹笑得咯咯的。 其实周虹最近心里一点也不痛快,被鲁小戈闹的。“殉情事件”发生不久,鲁 小戈突然有一天晚上背着行李回来了。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这个时候回来, 让周虹不解。问怎么回来了,鲁小戈说,退学了。周虹说,你高中还有两年呢,怎 么能不上了?你这个样子,将来怕是连工作都找不着!鲁小戈说,找不上工作,我 就去你们监狱当警察!老胡伯伯不就是初中生嘛。周虹气坏了,后来还是裴毅把鲁 小戈送回了学校。 周虹这时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这个家从前是母女相依的家,现在不是家, 而是两个女人对擂的战场。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人支撑、协调。周虹开始在心里掂量 胡松林和裴毅这两个男人。其实她早权衡过,对胡松林她是有把握的,而对裴毅有 些不能确定。尤其是现在秦为民死了,庄严孤儿寡母,裴毅这样一个重情的男子, 还会不惦着那边? 周虹想抽时间跟裴毅谈谈,好好谈谈。 周虹还没来得及跟裴毅谈,胡松林这天倒是先开了口。 在厨房做饭时,胡松林说:“周虹,吃你包的饺子不容易。其实包饺子也没啥 麻烦,你看咱们俩配合得多好,你擀皮来我剁馅,热热乎乎的。嗨,要是搭伙一块 儿过,小戈烧水,牛牛剥蒜,这日子就更热闹了。你说是吧?” 周虹说:“你说什么?” 胡松林发现周虹有些心不在焉,忙说:“没说啥。” 吃饭时,两个人表情上就都有些不对劲儿。杜母看出来了,说:“你们俩是怎 么啦?” 牛牛这天特别兴奋,他刚刚有一篇作文在学校得到老师表扬,是写胡松林如何 为他捐献骨髓的。他拿出作文让胡伯伯和周虹阿姨看,胡松林心里乱着呢,说抽空 再看。而这时庄严给周虹打来电话,约她见面。周虹匆匆告辞,把个热情洋溢的胡 松林晾在了阳台上。 胡松林和周虹完全没有想到,牛牛的这篇作文引来一场大祸这是后话。 周虹从胡家出来,已是下午,她径直来到百货大楼旁的清心茶馆。一阵儿不见, 庄严显得更瘦,连微笑都透着凉意,说话有气无力的。庄严告诉周虹,她准备回四 川老家的小镇教书,晚上的火车。 周虹问:“裴毅知道吗?” 庄严摇摇头。 周虹说:“你该告诉他一声的。” 庄严想,有意义吗?她的走,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对自己的绝望想到她和 大仲的事儿,她觉得实在是对不住裴毅,没脸再见他了。 两个女人后来转到了床上用品柜台前。望着绚丽夺目的床罩,都有些走神。那 娇嫩的粉红,纯粹的鹅黄,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不由得让你伤感、疼痛。有一些 颜色就是一些人,一些记忆,她们生长在你的四季里。 顺着这条伤心的河走下去,走到尽头,两个女人告别。 乘着天还没黑,周虹赶回监狱。今天是鲁长海的忌日。奇怪得很,方才还艳阳 高照,这会儿雨雪霏霏。周虹打着伞,去新生林给鲁长海上坟。 鲁长海的墓已经扫过,墓前还站着个人,裴毅。大风搅着雨雪,呼呼地打在脸 上,裴毅如入无人之境。 周虹在裴毅身边站下,把伞偏过去一些。俩人对视了一眼。 裴毅接过伞,说:“周兄……” 回去的路上,裴毅半搀着周虹,像一对战友,更像一对姐弟。 周虹突然站下,说:“裴毅,以后别叫我周兄了……” 裴毅愣了一下,说:“怎么啦,周兄?” 周虹脸红了。片刻,才说:“告诉我,你是不是还爱着庄严?说实话!”周虹 的目光咄咄逼人,口气很硬。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尤其是面对周虹。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但已是一前一后。 行至岔路口,周虹再次站住,郑重地说:“庄严要回四川老家了,今晚的火车。” 裴毅一脸困惑。 周虹心里的那股无名之火腾地蹿起,大声道:“裴毅,你聋啦?如果你还爱一 个女人,就该这时候去追她!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说罢,把伞狠狠地撂了过 去! 裴毅接过伞,看一眼周虹,迈开长腿,朝着另一条路奔去。那条路是通往古扎 尔县的。 留下周虹孤伶伶地站在雨地里。 不一会儿,雨雪便将她周身淋透。周虹望着远远的地方远远的地方,新生林肃 立,它们带着痛苦的希望正奋力向上,它们凝滞成周虹一生的爱与恨…… 裴毅赶到月台上的时候,列车刚刚启动。那声尖厉的汽笛确有别离之痛,挥手 之际,爱恨皆去,留下虚无和空白。 裴毅要在这个瞬间找到庄严,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命运之神完全可以让他与 她擦肩而过。那么多青春,那么多爱,都是这样被岁月无情地分割、消解掉的,最 后化为历史的烟尘。他与她再次分离有什么奇怪的呢? 但,这一回命运之神垂怜他们当裴毅与列车赛跑时,有一个窗口传来孩子的欢 叫: “裴毅叔叔!” 龙龙戴着母亲的玫瑰红丝绒花帽,向裴毅招手。接着,裴毅看见了她。她朝他 笑着,泪雨滂沱。这正是庄严多年来渴望的瞬间她就要走了,而另一个人却来了, 踏破铁鞋,历经艰辛,寻找他们多年前遗失的梦。 庄严摘下儿子头上的花帽,抛了出去。 一片玫瑰花瓣,飘到了裴毅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