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苏云哲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换上一套富贵而风雅的马球西装。 今天晚上,他要去参加一个富翁云集的隆重宴会。这可不是那种因为生意而聚 集的功利的宴会,而是商贾富翁们闪亮出场、互相恭维、彼此追捧的宴会。丘亿亭 打理的那家专门靠追名逐利而扬名生意场的报馆,鬼使神差地发布了中国富豪排行 榜,除了富翁们的财产数字比美国富豪排行榜相差万千以外,掀起的社会震撼不比 美国富豪榜逊色多少。 富豪榜不仅为那家开创富翁历史的报馆带来滚滚利润,而且煽动了富贵的商贾 们奢望更加富贵,逐渐掀起了“富贵大跃进”的潜流。换句话说,商贾们才不在乎 自己到底拥有多少财富,只是在乎自己的排名座次。 苏云哲没有预料到自己也挤进了富豪榜,因为他实在没有多少现钱。苏云哲在 中国五百名富豪榜上排名百位之前,那个吉祥的数字让苏云哲志得意满。苏云哲当 然也知道这个富豪榜实在没有多大意义,除了财富的数字难辨真伪以外,有些上榜 的富翁们也胆战心惊地害怕露出原罪来。 事实上。去年有个富豪榜排名百位之前的富翁是个发迹的农民,头上顶着数不 清的政府颁发的荣誉光环,刚刚光荣地上榜不久,就传出了涉嫌强奸三名幼女的丑 闻。坊间就纷纷传言怀疑诸多上榜的富翁们可能偷税漏税、可能洗劫国家财产、可 能贿赂官员下水、可能笼络黑道团伙、可能打死看着不顺眼的小人物…… 说实在的,这些都比不上那种涉嫌强奸的下作之事。 苏云哲也不禁想起巴尔扎克那句名言:巨大的财富背后往往都是巨大的罪恶。 苏云哲管不了那么多。觉得自己要逐渐地融入到商贾权贵的圈子里去。所以, 苏云哲决定参加这个富翁聚会,而且准备要发表煽情的演说,要让台下的商贾们为 美国式的财富垂涎三尺。在这种上流社会云集的场合下,演讲却是颇有讲究的。 既然到场的客人们大多都是富翁和精神贵族,所以没有谁去攀富比阔,没有谁 去谈论生意,没有谁去关心平常事……换句话说吧,客人们比较的不是“财道”。 却往往是“言道”。所谓“言道”粗略地说就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当众演讲。二是 私下谈判;再往下细分就更有讲究,比如说与官员、与商贾、与朋友、与亲人、与 对手……不同情形下的“言道”各有悬殊。 苏云哲倒是恰如其分地掌握了中国商人的“言道”,也算是苏云哲的本事了。 与那些海外归国的变异的生意人相比,苏云哲在斯坦福大学收获的商业教条全 部被遗忘得干干净净,剩余的却大多是所谓中国文化的精髓。因此,苏云哲的言谈 举止也渐渐地保留了中国商人的特征,年轻的脸庞上也已经刻上了苦大仇深的皱纹。 丘亿亭算是故意给苏云哲面子,让他在台上做了足足十分钟的演说。 “论坛多了是好事情呀,说明大家都愿意站出来说话了,都愿意出来开开会, 说明大家有休闲的时间了嘛!……” 大厅里的气氛活跃了一些:有人轻轻地咳嗽,有人笑了起来,有人不屑地噘嘴 巴皱眉头,有人津津有味地听下去。看上去,商贾们的品位也是大相径庭。 苏云哲信心陡增,继续侃侃而谈: “中国经济为什么增长那么快?在我看来就有四个原因:一是财大了,富翁越 来越多;二是手长了,能伸到国外去发财;三是心高了,人人都想当富翁;四是气 粗了,大家说话都越来越有底气……” 苏云哲的演说还算圆满,博得了大厅里稀稀落落的掌声和前辈生意人的和颜悦 色。然后,陆续地有几个富翁上台演说,大多也都是打趣地说那些附庸风雅的言辞, 可是演说的内容却也是大度而又波澜壮阔的,大多都是上说千古、下谈今朝、远至 海外,近至宴会厅,丝毫也不显得狭隘刻薄。 然后,晚宴就隆重而且不失体面地开始了。 大厅里数十张制作考究的象牙圆桌有秩序地摆开,圆桌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 既让客人们可以愉悦地交流,又不至于两桌之间交头接耳。大厅的两侧和各个角落 里都站着身着华丽白纱短裙的年轻模特儿,个个丰胸翘臀、细腰修腿、风情万种。 宴会开始以后,姑娘们要自如地穿梭在大厅里,为尊贵的客人们斟上鸡尾酒。 或者偶尔陪伴一些性格孤僻的客人们聊天,听他们说地道的方言。金碧辉煌的宴会 厅里响起了悠扬的音乐,俄罗斯芭蕾舞剧院的姑娘们欢笑着跑到了舞台上。在淡紫 色的霓虹灯下舞动着轻快的舞蹈。 苏云哲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富翁们围在同一张餐桌上,席间客人们虽然彼此默契 不多,却也能在面子上谈笑风生。一位努力经营多年、搞建筑承包生意的商人用餐 布擦了擦嘴巴,难以揣摩地笑着说: “华通是做大生意的,我们都长了见识!哪像我们这个圈子,辛苦赚了点钱却 都在别人的账上。与华通比起来,我们的生意真是不值得提呀!” 商人的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旁边的人紧接着就说: “我是个粗人,有人就嫌我说话粗,偏不相信我是个富翁了!我拿出一沓钱来, 当着他的面儿就烧了,他还是不相信……我的秘书急了,跟他说我是搞IT生意的, 还有好几个网站呐,他立刻就信了。这么说来,还是美国人的生意让人信赖嘛!” 客人们仍是摇着头浅笑,苏云哲就接过话说: “我哪里有什么钱呀?中国有钱人哪有穿西装打领带的呀?哪有穿袜子的呀? 再说了,媒体哪里知道谁是真正的有钱人呢?工商税务都不知道,恐怕政府也 不知道吧?“ 客人们纷纷谈兴大增,你一言我一语地指点江山、论说社稷了。 显然,苏云哲也是游刃有余地驾驭了生意场上的言道,无非都是说那些场面上 的话,既与生意无关痛痒又调和众人趣味,彼此之间谈笑风生,混得彼此脸面熟悉。 事实上,每每谈到财富的时候,苏云哲心底也隐隐作痛。这么多年来,苏云哲费尽 心机地为华通打拼了浩浩江山,赚到的巨额财富却被猎豹基金以各种名义清洗到海 外,却让苏云哲的富豪名分脚不落地。可是,苏云哲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了,大厅里聚集了许多像苏云哲那样名不副实的富豪们,彼此之间却都装 出富豪的气度和模样来。富翁们的心思也都不在用餐上,反而在于彼此客套寒暄。 宴会结束以后,象牙圆桌上摆放着的鲍鱼鲸翅大多原封未动,一盘山野菜根却被悉 数吃光。这种野菜谁也叫不上名字,只是被说成有壮阳之效。 回去以后。苏云哲很快就把宴会和富豪榜的奢靡忘得干干净净,却偏偏记住了 神色抑郁、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东欧华商。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丘亿亭兴高采 烈地把那个沉默寡言的东欧商人介绍给了苏云哲,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意图,只是说 这位商人有经商的造化。起初苏云哲当然不知道,这个东欧商人就是十多年前把北 海土地倒卖给王中的广西商人杨武。 杨武在广西倒腾了几块土地以后,就乘着东欧社会主义解体的狂潮跑到了南斯 拉夫,在那里折腾了十年时间,赚了几笔小钱。但是,丘亿亭却把杨武介绍成了真 正叱咤东欧的商贾大亨。杨武却始终沉默寡言,不承认也不否认。在生意场上。沉 默寡言要么表明全无底气,要么表明底气十足。 总之,杨武那种不卑不亢的气度,倒真让苏云哲相信他是个商贾大亨。苏云哲 和杨武简单地交谈了场面上的客套话,就知道了杨武竟然和王中彼此熟悉,因此两 个人就谈了谈王中的许多话题,渐感彼此投缘。 几天以后。苏云哲竟然和杨武亲密地谈起了生意。 苏云哲欣赏杨武并没有太复杂的理由,只是因为杨武给他带来了大生意。苏云 哲也不知道为什么杨武就对华通陷入困境的物流基地生意了如指掌,也许是从丘亿 亭那里了解到了,也许是从任何多事的商人那里听说了,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苏 云哲感兴趣的是,杨武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建议。 杨武建议苏云哲把陷入困境的物流基地改头换面,只要跑跑路子就可以把物流 基地做成汽车城,这可是开放中国蹿升最快的暴利生意了。这桩生意听上去并不复 杂。苏云哲还是先打出国有企业改革的幌子,把物流基地改变立项,变成东方汽车 城。然后,苏云哲可以把东方汽车城包装炒作,向大商银行继续申请巨额贷款,也 可以通过各种关系募集股东入资。接下来,杨武可以联系到东欧价格便宜的汽车制 造商,并且所有的生产线和技术专利一应俱全,东方汽车城只需要用极低的价格收 购东欧汽车厂,转眼就可以造出中国自己的廉价轿车。 这样的话。棉花机的工厂就不再是陷入泡沫的物流基地,而是利润滚滚的汽车 城。即便政府不同意把肥得流油的汽车制造项目批给华通,东方汽车城至少还可以 做地产概念,直接把土地按照片区出售和租赁给想在汽车领域赚钱的任何生意人。 这可真是一笔合算的生意,既没有什么风险又挽救了濒临风暴的物流基地生意。 而且可以赶上暴利的汽车生意浪潮。苏云哲当然知道,物流基地的贷款和募集资金 全部挪用到南城地王了,而南城地王的滚滚利润又要无奈地被猎豹基金洗走。如此 一来,物流基地的形势非常迫切。 另外,苏云哲下定决心要做这笔生意,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可以偷偷地 洗出一大笔钱来,真正属于自己的钱,也许就让他的富豪身份名副其实了呢? 不可告人的生意利益,很容易就把两个商人捆在一起了。 谁不知道呢?满足各自的私有利益是所有生意谈判的基础。 又过了半个月,猎豹基金吩咐苏云哲到旧金山总部商谈生意大事。 苏云哲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到旧金山开会,然后再顺道赶往洛杉矶看望母亲。 这次,他却直接到了洛杉矶的家里,因为得知母亲身体欠佳。 这是个春花烂漫的中午,苏云哲乘坐的出租车来到了林禾的山脚别墅。 院子里安静极了,刚刚下过的春雨把屋顶冲刷得焕然一新,各种颜色的鲜花沐 浴在和煦的阳光里,淡淡的花香随着轻风弥漫在清新的空气里。每每来到家里的小 院子前,苏云哲就会滋生放弃经商的念头,陪伴母亲在这个安静的小花园里住上好 几年,过上舒坦平静的日子。当然了,也只有林禾才会让苏云哲的心底滋生这样怪 异的念头。毕竟苏云哲似乎是天性十足的商人。 苏云哲穿着灰白色休闲西服,配上淡青色的纯棉衬衫,拎着黑色的旅行包,里 面塞满了为母亲精心挑选的中药材。他还特意在洛杉矶的唐人街区买了一束鲜艳的 白荷花,虽然他并不知道林禾为什么酷爱白荷花。只要是林禾喜欢的事物,苏云哲 也会毫不犹豫地喜欢上。 别墅里很安静,什么动静也没有。 客厅的门虚掩着。苏云哲轻轻地推开门走到了客厅里。他没有故意惊动母亲, 也没有说话,而是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准备到二楼的卧室里去,心里想母亲肯定 寂寞地躺在病床上,若是突然见到心爱的儿子出现在眼前,肯定会欣喜不已的。 苏云哲刚刚走到卧室的门旁,就立刻呆在了原地。 他一眼就看到了孔则同躺在母亲床边的大躺椅上,穿着平日里的休闲衣服,像 是闭目休息。林禾也是安静地躺在宽大松软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白色绸缎棉被, 也像是已经熟睡了。宽敞的卧室还是保持着乳白色的装修,乳白色的家具,乳白色 的窗帘,乳白色的壁灯,乳白色的床单被褥,习习的凉风把薄薄的白纱窗帘吹得摇 曳舞动。 苏云哲心底的思绪沸腾起来,矛盾、迷惑、嫉妒、愤怒纠缠在一起,撕扯着他 的灵魂。他真没有预料到孔则同又出现在他的家里,并且是出现在母亲的卧室里。 他也感觉到迷惑不解,孔则同到底和林禾是什么关系,至少不会是林禾告诉他的那 样只是老朋友的关系。如果他深爱的母亲欺骗了他,那可真是让他无法接受呀,即 便是上帝的手也不能把他从痛苦的深渊里拯救出来。 他痛苦不堪地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心血倒流。 这时候,孔则同突然醒来了。 看到苏云哲站在卧室的门口,孔则同满脸惊愕,慢慢地从躺椅上坐起来,随即 又轻轻地朝苏云哲摇了摇手,大概是示意他不要出声,以免惊动熟睡的林禾。 孔则同蹑手蹑脚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穿着棉布拖鞋,满脸的尴尬和无奈,又 用恳求的目光暗示苏云哲先到楼下去。 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站在了客厅的窗户前,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不像在卧室里 那么尴尬难堪。苏云哲仍然是愤怒的,烦乱地抽着雪茄烟,然后语无伦次地质问道 :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打扰她呢?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孔则同面无表情,语气却很温和地说: “你母亲病得很重,需要人照顾……你远在中国忙你的生意。谁来照顾她呢?” 苏云哲觉得孔则同仍然在虚伪地狡辩,说的全是无聊的借口,于是烦躁地说: “算啦!算啦!别再找那些无聊的借口啦!我是她儿子,能够想办法照顾她!” “可是你更得照顾好你的生意!” 孔则同突然把话接了过来,语气很生硬,像是那种命令的语气,那种不容辩驳 的语气。停顿片刻,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尽量平静地说道: “你是个生意人,得慢慢地学会理智!不要遇到事情就心浮气躁,那有什么好 处呢?” 苏云哲立刻被孔则同的这番话激怒了,不禁嘲讽孔则同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本来,苏云哲也许可以消消气,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原谅孔则同,以前的那些不 愉快也许可以既往不咎了。可是,孔则同凭什么胆敢当面教导他呢?一个穷酸学者 凭什么对生意人指指点点呢?一个生意场上的败将怎么不知羞愧地教导商贾新秀呢? 这样想来,苏云哲更觉得孔则同面目可憎了,不禁提高了嗓音冲孔则同喊道: “收起你的教条理论吧,真是可笑呀!你在跟生意人谈论经商之道吗?你在跟 生意人谈论怎么做人吗?把你研究的那些荒唐理论都扔到火炉里吧,别在生意人面 前摆弄啦!” 听起来,苏云哲的这番话实在是夹杂着嘲讽和不可遏制的愤怒。 孔则同一直惊愕地盯着苏云哲的脸庞,也许是盯着他的眼睛,也许是在心底盘 算诡计。然后,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开始在窗户旁来回地踱步。踱了几步以后, 孔则同就突然在苏云哲的对面站定,冷冷地说: “如果你是这样的脾气,那可怎么做生意呢?我真是有些替你担心啦!稍微遇 到不满意的事情,你就大发雷霆、满腹抱怨,你能不能学着忍耐和思考呢?我在报 纸上看到你还加入了什么富豪榜,那种花哨无聊的荣誉对你有什么好处?它只会让 你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知道你是富翁的人都是你的敌人!” 孔则同声色俱厉地说完了这番话,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色却依然很平静。 苏云哲不禁感觉到惊讶,没有料到孔则同还关注着他在中国的生意。 事实上,不管孔则同是出于什么目的,从生意人的角度来说,苏云哲都觉得孔 则同的这番话并没有说错,说到了本质。即便是这样,苏云哲还是觉得孔则同无非 是向他卖弄无聊的理论,觉得孔则同是个顽固不化的可笑的老学究。于是,苏云哲 取下嘴巴上衔着的雪茄烟,故作嘲讽地挖苦说: “您可真是喜欢操心呀!操心我的母亲,操心我的生意……你是不是还操心总 统弹劾案件呀?” 孔则同似乎有些愤怒了,目光冷酷,脸色铁青,还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似乎 想要狠狠地揍扁眼前这个无理狡辩的年轻人。 他们互相躲开了对方的目光,沉默下来。 然后,他们就同时看到了楼梯上站着的林禾。她穿着乳白色的亚麻布短袖衬衫, 配上浅灰色的真丝长裤。她的面容有些憔悴,神色无奈地望着客厅里争吵的两个男 人。然后,她面带微笑地走下了楼梯。 苏云哲立刻觉得满脸尴尬,觉得也许伤害了母亲,于是强作欢笑地迎了上去。 “妈妈!您……您还好吗?感觉怎么样了?” 林禾平和地微笑着,目光里充满关切,装作并没有发现两男人的争吵,轻声地 说: “我一切都好,你别为我担心……” 稍作停顿,林禾又接着说: “今天,则同专门从旧金山赶过来看我。你来之前,我们还聊到了你,可真是 巧合呀!” 苏云哲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不敢直视林禾的眼睛。 孔则同走到靠近门后的衣帽钩前,从墙上取下了自己的黑色外套,平静地望着 林禾与苏云哲。然后,他友好地笑着说: “云哲也回来了,我该走了。你好好养病,有什么麻烦可记得打电话呀……” 林禾感激地点点头,微笑地望着孔则同。 孔则同想了一下,又面色和蔼地望着苏云哲说: “云哲,照顾好你妈妈!” 苏云哲的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丝干笑,并没有应答。 然后,孔则同转身离开了林禾的别墅。 把孔则同送走以后,林禾转身走进了厨房,要为苏云哲煮咖啡,苏云哲连忙地 制止了母亲,搀扶着她又回到了二楼的卧室。 不多时,苏云哲亲自煮了一壶夏威夷科纳咖啡,又把自己亲自买来的白荷花放 在盘子里,一起端到了母亲的卧室里。林禾安静地靠在床头的乳白色的松软的枕头 上,慈祥的目光凝望着苏云哲。她拿起盘子里的一枝白荷花,微笑着闻了闻花香, 用充满幸福的语气说道: “在唐人街买的吧?” 苏云哲轻轻地把咖啡杯放在母亲床头的柜子上,微笑着回答说: “是的,是在唐人街买的!” 过了一会儿,苏云哲还是憋不住想问母亲为什么那么喜欢白荷花,他甚至觉得 白荷花与孔则同有什么微妙的关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苏云哲可真是会恼羞成怒。 “妈妈,您为什么喜欢荷花?” 林禾不禁感觉到愕然,脸上掠过一丝迷茫的神色,她也许没有料想到苏云哲会 再次问到这个问题。她实在不愿意任何人再去提那件往事,那只是她生命里永远珍 藏的回忆。她不禁想起孔天引写给她的那首朴素的诗歌: 你是漂亮的白荷花,安静地开放在清水园。你自由地伸展骄傲的花瓣。 水露就染遍了蓝天。鸟儿们在远处轻柔地盘旋,向你致以爱慕的晨安。喜欢 你的孩子忧伤起来,悲伤已经让他夜夜不安,那却是对你最深切的想念…… 林禾就这么平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 “年轻的时候,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越王勾践为了战败吴国,就把西施送给 了吴王。几年后,越王卧薪尝胆,再次战败吴国后,又把西施请回了越国。但是。 越王却说西施失去了贞节,把她绑上巨石沉入到江里。虽然越王这么做了,但是人 们却怀疑西施变成了荷花,并且说她是‘六月荷花神’……” 苏云哲仍然猜不出母亲这番话的含义,心里仍是别扭地想着孔则同的事情,随 后还是尴尬地问道: “那么。白荷花和孔则同……有什么关系吗?” 林禾转过脸去,凝望着窗外,面带倦容,似乎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这些复 杂的往事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她怎么能舍得让儿子也卷入那些陈年往事里呢? 林禾想了一会儿,还是回答了苏云哲的问题。 “人生的好恶也许没有什么理由,我只是喜欢白荷花……你也累了吧?洗个澡 休息一下,妈妈给你准备晚餐。” 苏云哲勉强地朝林禾笑了一下,虽然觉得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还是没有接着 问下去。 几天以后,苏云哲在旧金山与巴仑特召开了秘密的小会,商谈华通的生意情况。 巴仑特显得精神抖擞,刻意地换上了大红色的古驰真丝衬衫,喷了古驰略带甜 味的香水,端着两小杯法国库克牌香槟酒,客套地递给了苏云哲一杯。 两个人愉悦地举杯干了,巴仑特撇了撇嘴巴说道: “那个新总统出身石油世家,又酷爱战争,对小生意没有什么兴趣,只看好伊 拉克的石油!这倒与我们的生意没有太大关系……不过,他对中国可不算友好,这 会影响我们的生意。不过,幸好前总统退位前允许中国进入世界贸易组织。今年, 中国可能就要加入世界生意人的大家庭了,开放中国对我们的生意只是利好!” 苏云哲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屑地说: “无论中美两国怎么不愉快,也许都不重要。中国的商人非常推崇美国生意人。 数十年来都是这样。他们迷恋美国商人,简直把美国商人当作神像供奉着,谁能赚 到美元谁就是民族英雄,不管他们的生意是不是合适……美国资本家怎么忍心让中 国商人赚大钱呢?” 巴仑特狡诈地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说得没有错儿!我们要尽快把南城地王赚到的利润转移到开曼群岛的银行 里。然后你要把利润丰厚的那些生意统统转包给我们自己的伙伴,别忘了从美国进 口高价的建筑材料……” 巴仑特大口地喝了一口香槟酒,像是要把金钱刺激出来的口水冲掉。然后,他 接着说: “当然了,我们不能把财富全部都转移到美国,我们不是那种贪婪的生意人! 要用赚来的钱做更大的生意。先要想办法让南城的政府和那个合作伙伴对物流 基地丧失信心,然后你就亲自找他们谈判,设法用最低的价格把他们的股份买过来, 把他们从这笔生意里赶出去……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苏云哲耐心地听巴仑特说完,觉得巴仑特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婪的生意人,是个 喜欢用最小的代价做最大的买卖的生意人。巴仑特无非是吩咐他先把南城地王赚来 的暴利转移到美国,然后用剩下的钱吞并物流基地的生意,再接着包装物流基地牟 取暴利,然后继续把暴利转移到美国。苏云哲不禁在心里想: “猎豹基金可真是 贪得无厌呀!哪里在乎苏云哲的利益呢?” 当然了,苏云哲很轻松地就掩饰了这些内心的微妙的想法,却顺着巴仑特的思 路说下去: “接下来,我们就热火朝天的包装南城物流基地,再打上美国的招牌和烙印。 我们没有花什么大价钱,就让物流基地的价格涨得高高的,然后可以找几个想 发财的下家狠狠地敲上几笔……然后,不用管他们是不是会身陷泥潭中,我们就金 蝉脱壳了!“ 巴仑特满眼充满亮光,咂了咂嘴巴里的香槟酒,脸上挂着赞赏的笑容。巴仑特 心里觉得这个年轻生意人成长得很快,并且做起来生意来也是步履稳健,关键是还 炼就了一个硬心肠来。不管怎么样,他们之间越来越容易沟通了。巴仑特稍微想了 一会儿,又接着说: “中国的股票市场变化很快,听说南城有个造洗衣机的公司被股市开除了。 与他们合作的生意人竟然是美国的大商贾。我们要关注这些股票市场的笨蛋公 司,花一点点钱把他们买过来,再把我们的物流基地生意拿到股票市场,那样就可 以白白地大赚几笔了!中国的股票市场不是华尔街,他们都是初出茅庐!“ 苏云哲耐心地聆听着巴仑特的生意计划,还频频地点头表示赞同。 事实上,苏云哲并没有听出来这些生意与他本人有什么关系,无非就是成了更 高级的洗钱工具罢了。这可真是有些荒唐呀,苏云哲不禁嘲讽自己是个被玩弄的木 偶,嘲讽自己没有任何主张地帮助别人赚大钱。那么出色的生意人怎么可能任人摆 布呢?那么出色的生意人怎么可能不赚大钱呢?苏云哲低着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头 来微笑着说: “我非常赞同您的提议,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我们就真要赚大钱啦!” 两个刁钻的生意人开怀地笑了起来,然后又举起手里的酒杯,喝完了半杯不加 糖的库克牌香槟酒。接下来,巴仑特固执地邀请苏云哲去唐人街体验全是漂亮的中 国姑娘的新妓院。 南城的夏天有些湿热难当,苏云哲的奔驰轿车挪步一样地挤出了拥堵的市区, 绕上了高架公路,飞速地奔向郊外方向。 周敬林随手拿起沙发旁桌子上的西瓜果汁,大口地喝了几口,眼睛死死地盯着 屏幕,心里不禁淫邪地猜测着女主持人细眯眯的眼睛和她的下身隐私部位会不会差 不多。 苏云哲的奔驰轿车停在了别墅旁边的空地上。司机故意使劲地按了按喇叭,一 是为了提醒周敬林客人来了,二是为了提醒主人把情人藏起来(通常情况下,屋子 里都会有情人)。周敬林连忙关上了电视,恐怕自己的电视访谈被苏云哲看到了, 反而惹来笑话。然后,周敬林整了整衣衫,满脸堆笑地出门相迎。苏云哲进屋以后, 并没有太客气,随意地坐在了周敬林对面的沙发上,接着就与他随便寒喧了几句。 周敬林热情地递给苏云哲一听冰冻的苏打水,然后指了指他新买的高清晰度电 视说: “日本商人就是争强好斗,非要倾其国力造出什么高清晰度电视。好莱坞的女 明星们就讨厌这种东西,清晰得把脸上的雀斑都照出来了!好莱坞女明星就是靠着 镜头遮丑的,在高清晰电视里哪还有什么美丽呀?” 苏云哲的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随着周敬林的话说: “那倒是呀,贝夫利山庄就更不欢迎它了嘛!但是,你们南城商人就喜欢跟日 本人合作,倒是没有什么民族情绪。” “所以我是明智的嘛,选择和你们美国华通合作,都说美国人比日本人讲信用!” 两人各怀心事地笑了。 沉默了片刻,周敬林递给苏云哲一根雪茄烟,自己仍是默默地抽着中华牌香烟。 苏云哲发现周敬林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并且几次欲言又止。苏云哲心底暗暗地 高兴起来,猜测周敬林可能是担忧物流基地的生意,如果周敬林真被逼到了悬崖边, 苏云哲的汽车城生意就是周敬林的救命稻草了。这样的话,周敬林不但乖乖地配合 汽车城生意,而且还会对苏云哲充满感激。想到这里,苏云哲还是决定先开口试探 周敬林的底气。 “如今什么生意都是泡沫呀!连那些做IT生意的商人都快要扛不住啦!什么生 意都是一窝蜂,不仅是商人没有耐心,政府也没有耐心嘛!算我们运气差了点,物 流基地的生意可能有些早了,也许是赶上了泡沫。不过,我们要耐心地等等……” 苏云哲故意地停下来,狡黠地瞟了周敬林一眼,看到周敬林早就满脸通红了, 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水,也许是手足无措了吧。 虽然假装沉思了片刻,周敬林心里还是丝毫没有底气。他原本以为苏云哲能够 驾驭这笔生意,能够有开天辟地的大智慧,没想到苏云哲竟然灰心地说他们的物流 基地是泡沫。这可真是吓破了周敬林的胆,他把整个亏损国有企业的前途都搭在了 这笔生意上了,把土地和工厂都抵押给了银行,数千名工人的命运都紧紧地与他联 系在一起。如果这笔生意出了什么麻烦,政府会把他关进大牢,生意伙伴们可能愤 怒地想要把他碎尸街头,南城工人甚至会因为恼怒而把他辱骂至死。 周敬林连续地喝光了一杯西瓜汁,来不及把嘴巴擦干净,就胆战心惊地说: “这怎么可能呢?不是做‘网站生意’的才有泡沫吗?我们的物流基地怎么可 能是泡沫呢?大家还等着我们把它弄到美国上市呐……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什么纰 漏呀?” 苏云哲故意装作非常为难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头喝着苏打水,无可 奈何地说: “全国各地都在找借口搞物流基地,搞现代化工业园区,政府怀疑他们动机不 纯,可能要有意治理治理……我们可以等等看嘛!反正是政府也参与的生意,不用 着急的呀!” 周敬林立刻就坐立不安了,焦急地望着苏云哲,胡乱地甩着双手,语气急促地 说: “怎么可以拖下去呢?工人们不干呀!这么下去,工人要是聚众闹事,我们顶 不住的呀!” 苏云哲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看来周敬林早就憋不住了,只不过心里有鬼而不 愿过早地表白罢了。想到这里,苏云哲就把抽了一半的雪茄烟随意地放在了旁边的 烟灰缸上,缓缓地说: “倒是有个办法。既能解决麻烦,也许还能赚点大钱……当然了,操作要难一 些!” 周敬林眼睛一亮,顿时喜笑颜开,焦急地问道: “到底是什么办法?你就赶紧说吧,再难也得把麻烦挺过去呀!” 苏云哲也就不想继续卖关子了,决定把汽车城的生意完整地跟周敬林描述一番。 也许,周敬林会觉得非常唐突,国有的棉花机械的工厂摇身变成亚洲物流基地。又 摇身变成亚洲汽车城。这些生意的跨度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也许就是善于冒险的 美国商人能够得心应手吧。无论怎么顾虑,苏云哲也得把生意谈清楚。 于是,苏云哲又引经据典地说: “这个世纪,美国有四门生意载人历史——汽车、电脑、兔宝宝、米老鼠…… 中国最热的生意是什么呢?电信、电力、金融、石油、钢铁、水、金矿……我们都 干不了呀!那些都是权势人物把持的生意……青藏铁路、西电东送、西气东输都要 开工了,这都是大生意;中国电信被拆分成了南方、北方两个部分。这更是大生意 了!” 苏云哲稍微停顿了一下,随意地瞥了周敬林一眼,然后接着说: “许多大生意。我们都做不了嘛!可是。除了那些生意。就剩汽车了!” 周敬林心里顿时怦怦乱跳。每当苏云哲谈到美国式的生意手段,就会让他心惊 肉跳又百感交集。说实在的,周敬林虽然对汽车生意极其陌生,可是颇感兴趣,不 禁兴致勃勃地听苏云哲说下去。 “南方有个造二极管的生意人赚了大钱,马上就要造出电动汽车;东部有个搞 自行车的生意人,马上要造出概念跑车;西部有个炼铁大王,号称要打败日本丰田。 全中国都造汽车了,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门生意溜掉吧?” 周敬林显然是兴致勃发,心里想只要把汽车城的项目搞起来,也就给物流基地 解了围,若是再能造出几辆汽车来,那可真是扬眉吐气了。 接下来。苏云哲就把和东欧汽车厂合作的生意,简单地跟周敬林描述了一番。 当然了,所谓两个人密谋的生意实际上是苏云哲个人的生意。苏云哲游刃有余地控 制着谈话的局面。因此,这笔生意的真实动机,并非仅仅在于能不能造出汽车,而 且在于苏云哲能不能攫取到巨额财富。 苏云哲周密部署了全部的计划。 他首先得亲自登门拜访陈于福,让他督促汽车城的审批不能拖拖拉拉,而且陈 于福肯定会伸手相助,毕竟陈于福的儿子在南城地王的生意中赚得盆满钵溢,陈于 福甚至还可以招揽其他的贪婪的生意人卷进来;然后,苏云哲还得登门亲自拜访大 商银行行长白建刚。督促他尽快办理汽车城的巨额贷款,反正有庞大的国有企业在 背后支撑着。白建刚倒不必担心忧虑,即便他担心忧虑又能如何呢?他早就和苏云 哲因为生意关系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了;然后,苏云哲还要装模作样地到东欧奔波几 趟,凭借着杨武的关系找到那家所谓可以低价变卖的欧洲汽车厂,再回到中国游说 那些卷入汽车城生意的商人们,让他们满怀憧憬地把钱交上来。 所有的生意细节被安排得妥当周密以后。东方汽车城就可能突然地造出了中国 产的廉价轿车,不仅受到政府的表彰也会受到民众的欢迎,甚至还会受到猎豹基金 的表彰。然后,一笔巨额资金将悄无声息地被卷入苏云哲的私囊。现在,两个都想 赚大钱的生意人谈得愉快极了,把汽车城的生意谈得干净利落。 然后,他们又像往常那样翘首生意的前景,谈到中国即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 认为美国资本家越来越受宠了;谈到中国经济百分之八的高速增长,认为难辨真伪 的数据足以诱惑全世界的资本家慕名而来;谈到中国政府要清查整顿市场经济秩序, 认为市场经济还有很多生意可以钻空子;谈到中国政府要坚定不移地逐渐取消许多 行政审批制度,认为不能被政府蒙蔽双眼而忽视了官员的审批大权。 他们从清晨谈到了正午,周敬林喝掉了许多杯西瓜汁,抽掉了两包中华烟。 然后,他们就打算乘坐小型快艇,直接冲到大海远处的一座孤岛上,在岛上的 小餐馆里吃上一顿中华鲟鱼餐。别墅外面烈日翻腾,大海懒洋洋地吞吐着波浪,那 艘豪华小快艇已经静静地停在岸边,等候着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