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舒卉上了一辆酒店专门为游客派出的豪华中巴车。 中巴车上的人不太多,但三个两个一伙一伙的,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嚷嚷着。 他们那副人人愉快的样子,无意中放大了舒卉的痛苦,让舒卉的心中烧上了一把既 羡慕又妒忌的火。他妈的,为什么人人都是那么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惟有我的心 里冷风瑟瑟,一派萧飒呢?他们每人都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张扬他们一览无余的快 乐,一定是没有人能够看见,我的心正在哇哇大哭着。可是他妈的,我干吗要叫别 人看见,我的心里正在哗哗落雨呢?干吗要让我的苦痛影响他人的快乐呢?还是看 不见的好,我才不想叫人看见,不愿意叫人同情呢。再说我真他妈希望,全世界所 有的人都快乐,哪怕为此让我一个人承受的苦痛再多一些。是的,再多一些我真心 甘,而且我不叭瞎,真的,只要是全世界上的人都能快乐,都能心想事成、如愿如 意,我宁可我的痛苦再大、再大、再大……舒卉这个心里滴血般剧疼的人,心里冷 得像冰天雪地的人,此时,虽然有点咬牙切齿,却是诚心诚意地在给全世界的人以 最温暖的祝福。 爱美的女孩,总是比季节提前进入夏天。在初夏时节,就勇敢地穿起超短裙的 美丽“冻人”的导游小姐,撇着一口沂蒙山味道的晋通话,向大家介绍着蒙山:“ ……蒙山为东方著名的养生长寿旅游圣地,主峰龟蒙顶海拔一千一百五十六米c 蒙 山集众多名山优势于一身,雄、奇、险、秀、幽、奥,群山嵯峨,奇嶂绝壁,林海 花潮,飞泉流瀑,云雾霞光,风光秀丽迷人,既有北国山岳之雄奇,又有南国水乡 之秀美……” 舒卉很想听清她介绍的情况,怎奈一股强烈的思儿之情又压倒了一切:儿子醒 来后是不是又咳嗽了?他知不知道喝点水?金川会不会提醒他?儿子有点缺钙,我 已经为他买来了钙片和上好的虾皮儿,金川I 会不会做给他吃……想起这一切,舒 卉真想对司机大声喊:停车!快停车!你他妈的听见了没有?我让你停车!停车! 不光是停车,我还在命令你,要用最快的速度把车开到我的家里去…… 司事实上,舒卉仍是那么文文静静地坐着,她再次在心里安慰自己:“想开点, 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那个该死的狗汉奸和你一样爱他、疼他。只是希望儿子你不 要太想我,儿子呀,可是妈妈却在想你了,你要是也想妈,那可怎么办……” 山路曲曲弯弯,汽车如行驶在山水画中。昨晚在餐厅里遇到的那对小情侣,就 坐在舒卉的前边。男孩的一只胳膊搂在女孩子的肩膀上,不断地指着车窗外飞过的 风景,补充着导游小姐的讲解,看上去是一副很亲热的样子。每到汽车在盘山路上 拐弯时,女孩子就紧张而兴奋地大叫着往男孩的怀里钻,惹得一车人都在哈哈地笑, 女孩子却显得很得意。舒卉知道,女孩其实没有那么紧张,她是在用这种方式,炫 耀她和男孩子的爱情有多么幸福,也想让别人分享她的快乐。舒卉一边欣赏着令人 感叹的美景,一边在心里想,。金川会不会也为苏然准备一条洗得干干净净,柔柔 软软的带着皂香味的手帕呢?唉!人呀,就是不可思议,明明知道一些事情想起来, 会令自己不快和痛苦,会令缺少温暖的心田更加荒凉,却偏偏非让自己去想它。 汽车终于停在了日丽风和的山顶,就像停在了白云铺地的天上。深邃的峡谷紫 气蒸腾,一座座白云冉冉地飘浮在她的前方,一块块挺立的岩石就像是站立在天上 的一个个老神仙。这里,春阳柔和明媚,近看万壑流云,绿色如绸,千山如海;远 眺群峰涌翠,碧色苍茫,一望无垠,令舒卉感到天高地阔、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中,她觉得自己一直憋闷着的内心,突地闪开了一条明亮的细缝,并 且迅速地宽远起来。她觉得她对狗汉奸的恨,似乎已不再那么刻骨铭心了,觉得自 己活着的意义真不应该只属于丈夫、孩子和家庭;觉得作为一个曾经受过高等教育 的女人,确实还应该去适应更多更有意义和更有价值的社会角色。 突然,像有一束耀眼的光芒在她面前闪烁,仿佛已经看见了一个美好的前程, 即将展现在她的明天。就像有一位睿智而大善的山神,用他神奇的魔杖点化了她愚 钝的脑袋,一句极富哲理的话语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一个灾难的来临,也是一个新 机会的开始。 于是,她微笑着站在那块著名的观海石上,自言自语道:“是的,不幸也给我 带来了机会。那我为什么还不和狗汉奸离婚呢?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呀。不想便宜 他们,不是也给自己带上了枷锁,继续被他们伤害吗?好吧,金川你已经成功了, 该有的你都有了,还有了那么靓丽的一个小情人。好吧,姑且算是我已经包容了你, 原谅了你,那么就请你从此好好地接管咱们的儿子吧。拜拜,再见!我要走了。” 当然,我还要痛痛快快地在这个风光旖旎而又清静的蒙山上玩上一阵子,彻彻 底底地为自己疗疗伤。然后,然后我就要去一个最能发挥我才能的地方,开拓我自 己的事业了。我的好朋友蒋红说得对,年轻漂亮的女人靠着脸蛋,只能赢得一段不 牢固的婚姻,不漂亮但睿智的女人,才能赢得最纯洁的爱情。爱情我就不要了,已 经不再青春美丽的我,一定会用我的智慧和知识赢得我的明天。离开狗汉奸,我更 会活出我的个性和精彩。我是优秀的,我定会成功的!一定会的,不信就让这巍巍 蒙山作证,你们都等着瞧吧! 啊!苦涩已经留给了昨天,明天我将笑得灿烂! 舒卉决定要为自己的人生冲出一片新的晴天,她站在蒙山极顶的观海石上,忘 情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知不觉中晚霞已经笼罩了整个苍穹。她取出那个精巧的 和金川的情人用的一模一样的手机,开始给金川打电话。一声喂字还没说完,便传 来了金川焦急的问喊:“舒卉,你在哪里?!” 舒卉生硬地说:“我在哪里你管不着!” “舒卉,你别再闹了,求你快回来吧!”金川的语气里不光有祈求还带着一些 不耐烦,这令舒卉感到很恼火。 “什么是别再闹了?究竟是谁在闹?看来你真是让那小娼妇迷昏了头,简直是 不分青红皂白!” “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好妻子。” 舒卉面带轻蔑地讽刺道:“哼!是好妻子,但不是好情人。”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快回来吧。家里不能没有你,儿子也离不开你……” “你听着!我不回去了。”舒卉语气坚决地说。 “舒卉,你为什么就不能多原谅点,多包容点呢?我仍然爱着你,我永远不会 抛弃你,永远不会离开你,这些你、你应该是都知道的呀。” “哼!我知道。可你为什么不知道,我不会永远不抛弃你不离开你呢?” “别这样说,舒卉,咱们有儿子。” “还是你别再这样说。我只是想离婚,你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此时舒卉要离婚的决心已经坚如磐石。 “舒卉,你回来吧。回来咱们好好谈谈,只要不离婚,什么都可以好好商量。” “不!除了离婚,我和你没有什么可商量的!” “不,我不同意。我离不开准准,也不能没有你。” “哼!”舒卉冷笑道,“离婚,只是我们两人离开,你不会离开准准的。” “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管了儿子十几年了,你也该尽尽责任了。” “那你、你准备一个人怎么过?” ‘看在儿子的份上,我告诉你。我准备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去一个再也听不 到你的艳闻逸事的地方。“ “舒卉,你就如此恨我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人 家苏然并不要什么名分。就算我喜新,但绝没厌旧呀。你没听说过吗,外面彩旗飘 飘,家中红旗不倒。而我外面只有一个苏然,你为什么就不能多包容这么一点点… …” “哼!请你不要自作多情,你以为你这种人配我恨吗?根本就不配!我去陌生 的地方,是我想重新开始我的生命,为我自己活着……”舒卉的这句话还没说完, 就被身边一阵狂妄的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 舒卉吓了一跳,猛回头,发现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吸烟鬼,不知什么时候也站 在了观海石上。舒卉紧张中转身欲走,穿着高跟鞋的她,竞差点跌倒在巨石上,幸 被那吸烟鬼一把扶住,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尽管如此,舒卉仍是愤恨地甩开吸 烟鬼的手,骂了一句:“无聊!” 可是,令舒卉没有想到的是,刚才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神情的吸烟鬼,竟然立即 勃然大怒道:“女士,请你收回那两个字!” 舒卉显然有些害怕,但仍是厉声反诘道:“偷听别人的电话,你不觉得无聊吗?” “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你、你必须收回那俩字!” 舒卉抢白道:“哼!不是故意的,你难道不会躲开?” 吸烟鬼显得更加气恼:“躲开?这观海石是你家的吗?你破坏了我的计划。我 已经等候多时了,可你总是赖在这上边,就是不走!” “我凭什么要走,难道这观海石上刻着你的名字?”舒卉有些刁蛮地说着欲走。 吸烟鬼却伸手拦住:“不,你不能就这样走!你必须得向我道歉,必须收回那 俩字。” 舒卉很轻蔑地瞥他一眼,脖子一梗又说一声:“无聊!” “你!”吸烟鬼气急败坏地喊着竞欲扬起手来打舒卉。舒卉本能地后退几步, 结果一脚踩空,就在舒卉要跌下巨石的千钧一发之际,吸烟鬼拽住了她手里的坤包, 继而又抓住了她的衣袖、胳膊…… 舒卉吓得大叫着,没命地狂喊:“啊——救命啊!救命!” 周围顿时涌来一些游人,却只是面带惊恐地看着所期望出现的热闹,只有吸烟 鬼虽然也吓白了脸,却仍是奋力地将舒卉救上了巨石。舒卉连吓带气,被吸烟鬼拉 上来后,竞昏倒在他的怀里。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中年妇女显得见多识广地嚷嚷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 的,无非又是两口子闹仗罢了。” 游人听了,便顿作鸟兽散了。 醒来后的舒卉,浑身如筛糠似地颤抖着趴在巨石上,气极的眼泪哗哗地流着。 吸烟鬼欲把她扶起来,却被舒卉狠狠地骂道:“滚开!” 吸烟鬼满脸都是嗅恼无助的神情,突然他一屁股坐了下去,用双拳捶打着自己 的头,也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唉!我、我怎么、怎么就这么倒霉呀,我的计划 全被搅乱了不说,唉!我怎么还如此倒霉呀?死到临头了还被人骂,还得反向人家 道歉!道歉!……” 舒卉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吸烟鬼:“你、你……” 吸烟鬼一脸的凄哀:“唉!我、我真的不想向你道歉。尤其在今天。可是,唉! 我本是计划五点一刻时,在这儿完成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情,可你占有了这个位置。 还被你骂作无聊,唉唉唉!” “可、可你偷听了我的电话,还发出坏笑。”舒卉面带倔强地说。 “笑,坏笑?天呀!我哪里有心思笑你,我是想起四年前我也曾对一个女人说 过,我要重新开始我的生命,好好活着。可是今天,今天我却要从这里跳下去,结 束自己的生命呀!''”什……什么?“舒卉的脸色又一次吓白了。 “唉!既然我的计划全被你打乱了,索性我就讲讲我的故事给你听吧。希望你 听完后,能把你说的那俩字收回去。”吸烟鬼用极度凄渗的眼神哀求地望着舒卉, 语速极快地说。 舒卉不愿听这个鲁莽的、身上穿件散发着奇异怪味的破大衣的男人讲什么破故 事,怎奈双腿实在疲软无力,只好趴着没动。 于是,吸烟鬼便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若干年前,在这个蒙山脚下的小 县城里,曾有一个自以为是的青年。青年在省城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写过几首诗, 先后发表在省内外的报刊上,他便以为自己成了真正的诗人。整天里狂妄得像一只 骄傲的小公鸡,藐视崇拜他的人,鄙视爱慕他的姑娘。他身为一名中学教师,却不 怎么认真备课教书,而一意孤行地认定自己是一个天才的诗人,总有一天会受到全 世界的敬仰。可是就在他忘情在诗的世界、诗的海洋里,忘了今朝是何年时,却邂 逅了一位漂亮的姑娘。诗人立即被姑娘的美艳所打动,一首又一首颂美那姑娘的诗, 如喷涌的泉眼一样接连不断地喷涌着。他以为被他称做缪斯的姑娘会懂得他的诗, 了解他的心,可是他哪里知道,那姑娘只是把他的诗,当做炫耀她漂亮的资本。当 他手捧亲手采摘的一束带着露珠的红玫瑰,来向他的缪斯求婚时,姑娘却带着蒙娜 丽莎般迷人的微笑告诉他,明天她就要和县广播局长的儿子订亲了。 诗人仿佛是如梦初醒,他问:“广播局长的儿子,就是那个整日叼着香烟,龇 着被醺得焦黄的大板牙,影响县容的那个小墩子吗?” 姑娘竟面带幸福地回答:“是的,订亲后我就会离开工厂,到县电台做播音员 了。”然后又面露不屑和傲慢地说,“而你除了会写几句酸溜溜的破诗,听说你连 学都教不好,没有别的一点用处。” 诗人手里的鲜花撒落在了地上。 诗人的心情糟得就像是埋在地下一千年的棺木,决定要去臭一臭那个负情的姑 娘。当那姑娘和小墩子结婚时,喝得烂醉如泥的他,借着几分酒胆大闹了广播局长 家的婚礼。结果他被关进了监狱,并以流氓罪判刑一年。 诗人在监狱里呆满一年出来时,他可怜而又自尊心特强的父亲已经被他气死了。 母亲也愁白了头。学校里已除了他的名,姐姐们见了他就摇头叹息,哥哥们干脆不 让他上门。面对太多的冷眼和奚落,年轻的诗人开始玩世不恭,并日渐孤僻日渐逆 反。后来为了母亲的白发和泪水,他和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婚后,他才知道妻子 没有文化,而他又整日油瓶倒了都不扶,靠妻子每日推着地排车卖些小百货维持生 活。他儿子不到一岁就得病死了,于是他的心情变得更加阴霾,更加暴烈,除了常 常控制不住地把妻子当成出气筒打一顿,从此一下也不再碰妻子。年轻的妻子终于 受不了他的暴虐和贫穷,被一个比自己父亲年龄还大的暴发户勾引了。当暴发户知 道诗人的妻子已经怀上了他的儿子时,便和原配老婆离了婚。诗人却例外地没有打 妻子。暴发户给了诗人一笔钱,说那是赔偿金。于是诗人和妻子离了婚,快六十岁 的暴发户娶了诗人年轻的妻子。 诗人拥有了一笔意外的收入,不但不觉得它肮脏和令自己屈辱,反生出一些侥 幸心理。还用那钱去理了发,洗了澡,买了一身新衣服,打扮得干干净净地去参加 前妻和暴发户的婚礼。在婚礼上,穿得像新郎一样的诗人,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前妻 经过一番打扮之后,竟然也是一个美人坯子,竟然也光彩照人。于是诗人在那一刹 那间,竟突然爱上了自己刚刚离婚的前妻。他借着几分醉意去给前妻敬酒,他说: “巧云,”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喊前妻的名字,“你好好活着,好好等着我, 等我有了出息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再回到我身边,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再不打你 ……” 巧云当场就哭了,骂他是一个催命的鬼,问他这些话为什么不早对她说出来? 看上去比巧云父亲还老的暴发户,立即派人来赶诗人。诗人一边被人拖着往外拉, 一边高声地对他前妻喊:“巧云,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等着我,我要重新开始我的 生命!” 诗人回家后,立即把暴发户给他的赔偿金分三份,一份最多的给母亲,另一份 留给自己,最少的一份打算给时常关心他的二姐。 可是当母亲看见那叠钱时,终于承受不了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带给她的这种打击, 气死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漆漆的晚上。诗人带着对母亲的忏悔和对前妻的愧疚,带 着再次苏醒的对文学的狂热追求,带着忧伤和不羁,在他二姐忧戚的目光中,告别 了家乡,闯荡到京城。他先是在文学院读了一年书,后租居在一间冬冷夏热,昏暗 又充满霉味的小破屋里,忍受着难以承受的寂寞和饥渴,整日整夜里在老鼠的陪伴 下编故事写小说、写诗歌。 诗人有时一连几个月都不出门,有时十天半月也找不到一个和人说话的机会, 就算去超市买东西也不需要张口说话,有时在深夜里他怀疑自己变成了哑巴,寂寞 和恐瞑难抑的他,便像个神经病人一样放开喉咙大声唱歌。他是为了故意惹恼邻居, 好让邻居们出来骂他,他好借机张口说几句话。有时小屋里没了煤气,他就像原始 人一样吃生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一定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天才,愿意相信“天才就是长久的忍耐”。 他以为只要经历了岁月的洗礼,饱尝了人世的沧桑,总有一天他创作的惊世之作定 会轰动世界文坛。然而他忍饥挨饿、辛辛苦苦、呕心沥血,用了三年心血才完成的 一部得意之作,却被所有的杂志社和出版社拒之门外。他得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 必须先出二万元钱买个书号,才能出版自己写的书。诗人这时才猛然醒悟,生活远 远不是诗歌和小说。随着商品经济时代的来临,纯文学时代已经是永远地过去了。 诗人虽不惧怕厄运,但他却向往活得精彩有价值!于是决定带着他的书稿,在 他生日的这一天,在他出生的那一时刻,在蒙山的龟蒙极顶——结束自己可能将永 远无法灿烂的生命。可是他却真是不甘心,就这么轻于鸿毛地去赴死呀!而且在临 死的时候还被人骂,尤其被骂作无聊,尽管他确实无聊。 舒卉满脸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虽然他脸上带着难忍的悲哀,看起来是那样 的落魄,穿戴上又显得那样穷困潦倒,急促而苍凉的声音里充斥着悲怆和激愤,但 他的眼睛里却全是真诚地渴望着被理解的神情。 “对不起,对不起,真、真对不起……”舒卉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算了。”吸烟鬼面带沮丧地说,“一个要死的人了,挨了骂也是死,没挨骂 也是死。刚才我真不该那么认真,害你、害你差点就从这儿掉下去。” “对不起。”舒卉再次真诚地道歉。 “唉!”吸烟鬼叹道,“你不要再道歉了。其实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只是我 真的不愿意在临死之前还要向一个陌生人道歉。” 舒卉对眼前的男人充满了同情,也被他讲的故事深深地打动着,一种难以名状 的情绪涌在心中:“不不不,是我、我该道歉,是我对不起你。我、我现在就收回 那句骂。” “你不知道,我为了不压抑在死前最后袭来的一次烟瘾,在火车上我便开始猛 吸起烟来,结果差点没被整节车厢里的人把我骂死。乘警想把我赶下车,可看我已 经到站了,又想罚我的钱,可是他们没有好好想一想,我这满身上哪还能搜出一分 钱。”说着男人自嘲地笑了笑,“哈,我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定会被他 们认为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痞子,我那样子也确实像个损人利己的痞子。可我硬 是坚持着没有掐死我、我的烟。哼!因为那烟钱是我卖血换来的。我用血换来的钱, 除了买了来这里的那张车票,还买了那包烟,唉!我能把用血换来的烟白白浪费掉 吗?就算是再挨上一千句骂,我也要在死前把最后一支烟抽完!只是没想到,已经 倒霉透顶的我,死到临头的我,还被你骂了一句。唉!”他自顾自地连珠炮似地说 着,舒卉终于认出了这个让她有点面熟的男人。 “哦,原来是、是你呀。”舒卉终于第一次展出笑容。 “我?你……”吸烟鬼没有认出舒卉。 “在火车上时,我就坐在你附近。”舒卉显得很高兴地说,“你知道吗,我就 是被你的烟熏得中途下了车,才来到了这儿的。”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是吗?当时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无赖吧?” “嗯,不过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在火车上突然猛烈地吸烟,我就不可能在 这儿下车,我就会和这座秀美的蒙山擦肩而过了。” “难道说你原来没、没打算到蒙山来?” “是的,我在火车站随便从一个票贩子手里买了一张车票。想先离家远一点再 做下一步的打算,没想到你的烟,把我熏到蒙山上来了。” “这么说,咱们还算是有点缘分了。” “也许是吧。” “那我挨你的骂也是活该,谁让我把你熏到了这里。”他显得很豁达地说着, 像是有意要把气氛调和得轻松一些。 “不,我能来这里,应该谢谢你。”舒卉真减地说。 “那么说说你吧,你真的不能原谅他吗?” “是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唉!开始,我也想一了百了,还想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你真的是无法想象, 我当时几乎是发疯了。可是你知道吗?我有儿子,我有儿子呀。” 一阵无言的沉默过后,吸烟鬼又问:“那么现在呢,现在还那么想吗?” “不了。自从我来到了这空旷而又高远的蒙山极顶,内心也变得宽远旷达起来。 我突然觉得一个人的那点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这世界如此之大,而生命只有宝 贵的一次,我真不应该只为爱情活着,我还应该有更丰富的人生。可以说正是这不 幸的现实,给我带来了新的生机。” “唉!你说的实在太好了,可我感觉到的只是山风的寒凉和夜色的黑暗。” 听他这么一说,舒卉才注意到此时已经是夜色满山了,但月色如水,群星璀璨。 于是说道:“不对,山风虽然凉,可你就没发现这山川是多么秀美吗?夜色虽然暗, 可这星空有多么灿烂呀。你想,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战胜不了的事 呢。” “是呀,可是一个人如果仅仅是活着,没有活着的意义,体现不出活着的价值, 岂不是还不如死了痛快。”吸烟鬼叹口气说,“我也热爱生命,热爱自然。否则我 也不会选择到这里来死。但是……” 一阵凉风吹来,舒卉打了一个寒颤,吸烟鬼立即将身上的那件散发着怪味的破 大衣脱下来,然后很绅士地披在了舒卉的身上。尽管他立即冻得上下牙齿打起仗来, 舒卉却没有拒绝,因为她觉得她不能拒绝这份无比珍贵的善意和温暖,只轻轻地说 道:“谢谢。” 吸烟鬼说:“唉!我真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刻我还能有心情对你讲出我的故事。 其实,我从没打算让别人知道我的故事。反正我老妈已经走了多年,巧云,那个和 我离婚后才让我爱上的女人,也已经跟了别人,两个姐姐的日子现在也好多了,我 儿子也早已经化成了泥土,所以我只是想静默地离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此时此刻吸烟鬼还能有如此幽默豁达的心境,舒卉被深深地感动了。一种难以 名状的冲动令舒卉做出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挽留这个男人的生命。就在今天早上她 不是还曾呼喊过吸烟鬼万岁、万万岁吗?决不能就这样眼看着让他死掉!何况他是 这么的善良,这么的绅士,内心的激动,使她语言颤抖并有点语无伦次。 “其实,你、你也不应该遇到了挫折就想到死,其实有好多人、好多人的心底 都、都有像死疙瘩一样无法化解的痛苦。何况有些事情并不是因为你的原因造成的, 何必要把现实中无法解决的矛盾都兜在自己身上?又何必为了别人,甚至是一个根 本不值得的人或事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呢?比如我,完全是因为别人的错误,才使 我离开了我的儿子,失去了自己亲手创建起来的家。现在也正被一种痛彻心扉的痛 苦包围着,难道我也像你这样,去选择死吗?……” “不,你和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当然,虽然我别无选择,可是我也真是不情愿就这么去赴死呀。尤其是到了 这雄伟的蒙山上之后,觉得渺小的我,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真是轻于鸿毛。” 舒卉热切地问:“既然这样,能不能,不、不死呢,你?” “不死?你知道吗,我现在除了手里的书稿,已经身无分文、一无所有了,而 我除了会编故事、写小说别无所长。” “难道你就真的不怕死,你有没有想一想,万一你从这儿跳下去,没有被摔死, 只是摔断了肋骨,或只把大腿胳膊什么的摔下来,那可怎么办?” “这、这我倒没有多想。”吸烟鬼仿佛有些害怕,痛苦地叹了口气说,“不过, 我、我想生命是脆弱的。估计我的生命力也没有那么顽强。” “要是你的生命力偏偏就很顽强呢?” “要真那样的话,说实话我很害怕、很害怕。” 舒卉望着他忧伤而诚恳的目光,想了想,说:“唉!如果你愿意,想不想听一 听我的故事?” “好吧,反正我选的那一个时辰也错过了。如果在死前还能有人和我说会儿话, 尤其还是你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真是令我感到了一丝人间的暖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