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和远野独处了整个下午和晚间的几个钟头。 他大约是中午过后到的这里。看上去他和过去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那么温文 尔雅,还是亲切得如同从前般熟悉,只是不见老。我笑着说:“你怎么老是这样子 啊,好几年了,也不见什么变化?” 他握着我的手:“大女孩也一样漂亮呀!” “才怪!”我说:“我妈妈讲,我眼角的皱纹比她都多了。” 我们大笑,随即他便说:“皱纹不代表不漂亮,爱笑的人才长皱纹。你没见如 今的女孩,为了怕长皱纹,笑时都用手按着眼角吗?多累!” 他调侃的语调卸去了我久未谋面怀揣的那点生分,也就凑趣道:“只有你才这 么说话,安慰我是吧?” 远野突然拉我至近前,温情地吻了我的额头,并轻声说:“可怜的女孩,累坏 了吧?” 我被这突然的转折、突然的举动一下弄慌了,心里涌起一些说不出的感觉,竟 一时语噎,下意识地从他的身边脱开…… 远野并不急于解释什么,任由我岔开话头。之后,看看临近晚饭时间,我带他 去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家西餐厅,慢慢吃,也慢慢地聊。我们说了许多久不见面但都 熟悉的人和事,说到他的创作,说到我的近况,也说到我和点点在生活中发生的许 多乐事。不过,总的算来是我说的多,而他听的多,他只在必要时才插话。 我说:“你怎么话这么少?真不如看你写的东西。” 他笑了:“正因为平时把想说的都写给你了,现在才要听你说嘛。忘了我是个 好听众?” 我也笑了。的确,从说话能力讲,我比一般人语速快,这似限制了别人的表达。 记得一次我在家里说什么事,爸爸在我不加喘息的讲述中,也听得没了反应,直待 我一口气讲完后,他才插上嘴:“你频率这么快,别人平常听得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我强词夺理:“说得快说明反应快!” 此时,面对又一个“听众”,我开始有点反省意识,说:“给我那么多台阶, 我会登鼻子上脸的。” 远野神情有点游移,我总觉在他温和的表情下潜藏着什么想说而没说的话。 他注视了我很久,至少我觉得够久,于是我口气尽量随意地问:“有心事?” 他征询式地说:“我们换个地方?” 离开西餐厅,我们回到他下榻的宾馆。待我坐定后,他为我沏了杯从南方带来 的西湖龙井。这是我最爱喝的一种茶。远野说:“再有个把月新茶就下来了,到时 我寄明前茶给你。” 我笑着接过话头:“你不每年都给我寄吗?” “今年和每年不一样。”远野加了一句。 “怎么不一样?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总是话里有话?”我用眼睛直视着他,不容 其回避。 他沉思了片刻,终于开口了,问:“你,和江川分手了?”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给家里打过电话。你妈妈告诉我,爸爸病了,去世了。此后说到你……” 我的眼圈一下红了。 我还是不能控制爸爸去世带给我的那份伤心,在我心里,从小到大,从始至终, 没人能像他一样爱我。我一直认为,人与人是要讲缘分的,甚至家人也是一样! 或许,就像人们所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吧,他对我永远是“宽容有 余,缺乏约束”,妈妈常说我被爸爸“惯坏了”。 小的时候,在大院里我是有名的“爱哭鬼”——娇气。那时,哥哥弟弟从不敢 招惹我,因为我哭的本事一流,除了爸爸也没人能哄得好。回想起来,大约从出生 算起,爸爸就对我“非常特殊”。妈妈说,我小的时候,爸爸甚至容不得外人抱我, 说是怕别人传染给我什么病……记得有多少回,他伏案备课时,我总会静悄悄地走 到他的跟前,用小手拽他的衣袖。他也总是无一例外地扭过头,一笑,把我抱到膝 上,用一只手臂搂住我继续做事。更小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桌上东西的重要,甚至 会爬到他的桌上,坐在那里把他所有的资料、稿纸弄乱。但即使这样,爸爸也没一 次对我发过脾气。所以,我黏他的本事自然也是一流。 全学院的人几乎都知道,爸爸有个尾巴,不管走到哪都得带着。记得有一次, 他去学院的苏联专家院开会,我非要跟着,否则就不让他出门。他没办法,只好把 我带去。开会前,他把我留在外面跟几个专家院的孩子一起玩。起初我还觉得新鲜, 但玩了一会后,就不再有兴趣了。于是,扭扭搭搭地上了专家楼,推了会议室的门 …… 那一次,我是让爸爸着实难堪了的。不过,爸爸平日就是受不了我一脸无辜地 看着他的样子,所以,他也只是做了个不常有的严肃表情,让工作人员把我抱走, 并没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是我后来想明白的。那就是爸爸对儿子、女儿的差异性教育,其 实也是极为用心的。在我们兄妹三人的相处中,爸爸让我们慢慢学会了一种亲密、 谦让和善解人意。记得有一次,爸爸拿回家一套精致的景德镇瓷器,那是他在军事 学院读书时的同学送的。瓷器薄得像一张纸,透明,很精美,爸爸喜欢。我们三个 孩子围坐在小桌旁抢着看,哥哥是对什么都爱琢磨的人,他拿着那把精巧的小壶左 看右瞧,我等不及,便抢。结果壶脱手,碎了。我开始大哭。爸爸那次发了火。难 怪,好东西还没焐热,没了。挨说的自然是哥哥,他委屈,几天没有理我。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歉疚,体会了“代人受过”别人不舒服自己也不舒 服。事情过后,在和我单独相处时,爸爸说:“黎,那天爸爸跟哥哥发脾气,可是 不对的,知道吗?”我依偎在爸爸的胸前,听着他那让人踏实的心跳,乖乖地点头, 认了错。那件事的结果,是让我了解到,爸爸心里其实一直希望我能懂得一种对亲 情的珍惜,同时也希望哥哥作为男孩子遇事能够担当。 其实,我和哥哥读书的习惯也是爸爸给养成的。那时弟弟还小。“文革”期间, 学院大院虽不像外面那样乱,但也是越闹越凶。爸爸不希望我们到外面乱跑,便把 箱子底私藏的《红楼梦》和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等一些文学和军事的书拿给我 们看。妈妈有些担心,说:“他们那么小,看得懂吗?再说,别让人发现了,不好。” 而爸爸说:“总比让他们到外面去乱跑好。” 事情的起因是,一天晚上爸爸带着伤从外面回来,在爸妈的对话中我们知道学 院外的两派在搞武斗,院里派人去制止,结果石头崩破了爸爸的腿。妈妈拿着药棉 在给爸爸上药,这时听爸爸在说:“这样闹下去会出大事的……”或许,是爸爸下 意识感觉到了我们并没睡,他止住了话头,转脸来看我们卧室的门。在发现我们躲 着偷听的小脑袋时,爸爸也看见了桌上放着的一张稚拙的漫画。他略微皱了下眉, 然后索性把我们都从房间叫了出来。问:“这是哪来的?”“我画的!”我不无得 意地说。爸爸转向哥哥,继续问:“今天,你们都去哪了?”哥哥如实回答了爸爸 的话:“去大操场看批斗会了。”爸爸沉吟了片刻,表情严肃地说:“宣布一条纪 律:以后不许再去凑这种热闹。”又转向我:“以后也不许再做这种事。”我说: “我是看别人这样做才学的,你知道,38楼的毛冬画得可好呢。”爸爸用手把我拽 到跟前,给我们讲了挨斗的将军院长断腿的故事:“你们知道吗,他的伤是长征时 留下的,差点要了命,后来几经辗转被送到白区秘密做了截肢。要说他是走资派还 沾边的话,说他是叛徒那就是捕风捉影了。所以,你们不能跟着瞎凑热闹……”就 这样,爸爸决定把我们关在家读书。 我们都清楚,爸爸这样做是担着风险的,私藏“禁书”原本就犯忌,更不要说 他还“散布流毒”了。仅仅就在不久前,爸爸从越南回国,但“文革”已轰轰烈烈, 势如破竹了。爸爸清楚,自己已不能再堂而皇之地保存那些藏书了,可又不想把书 上交随人处置。于是,有几个深夜,他和妈妈亲手烧掉了不少书。那时,我们三个 孩子也是躲在门后偷偷地看,那场景活像是一种告别的祭典,我们谁也不敢吱声。 我们知道,此后我们读到的书,仅仅是爸爸因太不舍而没有付之一炬的寥寥珍存了。 我和哥哥很珍惜。那段日子,我们俩交叉着看,凡分册的书哥哥都是让我从头 读,而他则从半截开始。在我和哥哥长大后,那段经历,让我俩都因之受益——哥 哥后来一直在部队做军事工作,而我转业后则进入了出版社从事与文字打交道的职 业…… “乖女孩,别哭。”远野握住我的手轻轻地说。他了解我和爸爸的这种亲近, 我们曾经谈过。我知道,他以我跟江川的事情开头,完全是因这两件事相比,头一 件是我能够并已经接受了的现实,而这却是我忘不掉的痛。 我忍不住,眼泪不停地流:“我没法接受他离开了这个事实。” “我知道。” “可你不知道,他最后的日子简直惨不忍睹……”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仍在说:“他病得已经很厉害了,那阶段却赶上我要 准备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我无心做,每天早晚两次去医院陪他,给他按摩。他不能 动,癌症的消耗让他瘦得皮包骨头,全身哪都疼,可只有我在的时候,他感觉着我 的手在他身上一点一点滑动着,才能睡会儿。有一天,做完腹穿,腹水被抽出后, 他呼吸不再那么困难,精神稍稍好了点,我握着他的手,想给他一点安慰,他却对 我说:‘黎,赶紧把你的论文完成吧。’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我一直是他生命的 一种象征,因最爱也最期待,所以在我身上,他希望没有任何缺憾。” “我忍着少看他的心痛,在家做论文,想着他在医院病床上的情形,就忍不住 掉眼泪。答辩那天,妈妈说,你爸爸一直心神不安,眼睛望着窗外,自己默默念叨 着,也不知道大小姐过关了没有。我从学校回来后,直接奔了医院,告诉他:‘爸, 论文通过了。’他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几天后,我再次告诉他我的论文得到答辩组 的赞赏,给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分。爸爸真的开心了,舒展了因疼痛紧皱的眉头,脸 也似乎放出了光彩。” “在他还能说话的最后日子里,他曾对妈妈讲,‘以后,我不在了,你们要多 体谅黎黎。只要她高兴,无论她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我都不会介意的,你们也 不要责怪她。现在,她的工作遇到了坎坷,要体谅她的心情不好,若是以后有机会 或有其他好的选择,支持她,别拉她后腿……’爸爸一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我们 有时会为此说他太传统,过于拘谨、欠活络,但是,在对待我的问题上,他却总是 如此地宽容,从不为‘原则’所限,希望给我最大的自由空间……” 我说不下去了。远野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给我一种精神上的支撑。稍稍抑 制住一点心中的悲情后,我继续讲—— “去世前的最后几天,爸爸一直睁着眼睛,他已经不能做出任何表情,而眼睛 就那么睁着。后来眼睛好像暗淡了,像蒙了一层雾,医生说,他已经看不见了。我 知道爸爸有着许多的不舍和不放心,但他已无从表达。我记得女儿点点平时跟外公 开玩笑时,曾说:‘爷爷(她就是喜欢这么叫),下辈子你和我结婚吧,别要我奶 奶了。’爸爸也玩笑着回应:‘那现在我就和你奶奶罢刀,免得下辈子谁也找不着 谁了。’女儿嬉皮笑脸,又好奇地问:‘什么叫罢刀?’爸爸便说:‘老辈子,娶 进门的女人通常都围着锅台转,刀是用来切菜的,罢刀就是不再让管做饭和家里的 事了,也就是说休妻喽……’那一刻,我俯下身在爸爸耳边对他说:‘爸,你放心 吧,我们都会很好,下辈子我们一家人也还要在一起。我不会让你找不着我们的。’ 我还说,我会在手腕上给每个人做个记号,画上一颗心。爸爸眼角流落了一颗泪珠。 我知道,他心里依然清楚,他依然听得见我说的话。” “最后的那天上午,点点一直守在爷爷的身边,一直在他的手心写着只有他俩 才懂的悄悄话。点点在哭,爸爸也掉下了平生的最后一滴眼泪。我从小到大从来都 没看见过爸爸哭,我相信爸爸是最坚强人。但是,最后的两次因爱而流的泪,却都 让我看见了。” “抢救,我心里明白,那仅是人道主义的最后关怀了。爸爸的呼吸已断断续续, 最后不论用什么药都不能让他再恢复正常了。他的呼吸停止了好几秒,我觉得比那 更长,我接受不了,便拼命地喊:‘爸,求求你,呼吸!’医生说,没有希望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刻,爸爸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拼尽他生命最后的力量, 回答了我的请求和命令——他以爱的方式给了我最后的抚慰——一次彻底的呼吸… …” 我的肩因抽泣而抖动,远野紧紧靠着我,轻轻地劝慰着:“嘘——安静,安静 好女孩,别哭。”他等待着我慢慢平复。 有人倾诉是一种情感的释放。爸爸走后,我不再喜欢对任何人说起内心。想不 到,远野几年不见,却仍是我最能坦露心情的人。我终于平静下来,吐了口气,对 他淡淡一笑,说:“好长时间没这么哭过了。” 他也一笑,劝慰着:“是不是好多了?你就喜欢闷在心里,以后,有话还是对 我说吧。你妈妈担心死了。” 我有点无奈:“你太远了。” “那我就近一点。你要吗?” 我注意到了他近乎认真的神情,觉得不能随意对待。我问:“家里好吗?” “还好。”他永远是这么坦然,也这么简单。不过,这次他接着说:“我想为 你,为我,为我们两个活一回!” 我心里充满感动,特别是在倾诉了那么一大段伤心的往事后,我真的觉得自己 没有想象的那么坚韧。 “可是……”我还是排除不了心理的顾虑。在爸爸身上,我懂得了爱所需承负 的责任,我也接受不了一个“家”在被动中解体。想想总有跨不过去的坎,还是叹 了口气,说:“别说了好人,谢谢。我,已经习惯孤独了。” 远野发出了他内心最后的诘问,他要我自己慢慢想通,慢慢做出决定。他说: “你真的希望自己永远生活在柏拉图精神之恋的谶语中吗?你为什么不让自己放松 点呢?你以为,表面的不痛苦真的能取代内心的痛苦吗?这两者对于每个人来说, 难道真的是能相互代替的吗?人都只活这一辈子啊!你,到底要什么?” ……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