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03-3-8(周六) 寻求解脱 两天来睡得极少,总算把压在手里的书稿突击完了。周末前返还给责编,这样 他们就可以借周末再把稿子遗留问题处理一遍,等周一时发稿——赶5 月的教育联 合体订货会。 大概是自己轻松了下来,便想到又接力拉上了小套儿的几个手下。想想,真有 点于心不忍,说是这几年给摔打出来了,有想法、肯吃苦,可长年累月的,不分昼 夜、不分时间地干。唉,跟着自己的日子,有什么好呢? 一种自嘲夹带反省的意识倏忽间滑过脑际,想到了当初张智对自己质疑般的试 探:“林黎,能不能别把弦绷得那么紧呢?”说这话时,是大约七八年前。那时他 找到我,想要调进我的课外读物编辑室,但是,他担心我的干法。在他看来,工作 是长久的事,过于拼命并不一定就恰当。这个“文革”后以正常年龄步入大学的人, 对于人生的理解绝不像我或更年长的一代,把事业、奋斗看得如同生活一样理所当 然。他是幸运的,家境又比较好,因此身上的小布尔乔亚情调就自然比同龄人要浓 厚。他说话风趣、调侃,反应机敏,流行的无所不知,书也读得不少,加上注重仪 表,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身上透着标准小资的闲适与趣味。我不能说他的人生选择 有什么不适当,甚至挺欣赏他的品味,但还是直截了当回绝了他的试探:“人在需 要爬坡的时候,是没法坐下来优雅地欣赏风景的。”就这样,张智没进我的室,但 后来他却逐渐给自己紧了弦。两年后,他当了文科编辑室主任。而就是这个号称闲 散的人,最后竟不比我当初能松弛到哪里去。 现在,上了贼船的他们,凭着惯性在快速滑动着。当初的嬗变,使心智与潜力 都资优的一群人已在编辑行当小有影响,成为了出版社的中坚力量。但是,昨天, 自己当室主任时带过的小编辑葛薇说:“林总,大家底下都议论,说跟着你干长本 事、长见识,就是太累了。”我何尝不谙他们的苦衷,尤其是当前这种环境,我知 道,跟着我不止是辛苦,还命苦。他们不愿伤我的心,所以从不抱怨。可是,他们 的未来会如何,我心中也有着隐隐的担心。 今天,坐在家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有什么活儿过后再说,先约他们出去 放松一下。 说来也真是的,很长时间了,我没心情他们跟着压抑,我吃苦他们一同挨累, 我被修理他们也因此受牵连。何必呢,即使不顺,再怎么样也得让自己有个好心情 吧,干吗非弄得跟苦行僧似的!下午,我连续打了几个电话,约他们出去散心。 一行六个人,张智、陈尘、教辅室主任柳枚、美编室主任陈亦庭,还有葛薇和 我,大家先到了星巴克,我请诸位喝咖啡、吃小点心和冰淇淋。 许久没有这么随意过了,大家聊着天,挺开心。 其间,柳枚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林总,听说你调的一种酒特别好喝,什么 时候给我们露一手,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我笑着:“那有什么难的?只要你们有这个雅兴,这再简单不过了。” 美编室主任陈亦庭便不甘寂寞地揭露着我的又一个秘密,他说:“你们想象不 到,林黎何止酒调得好喝,她菜还做得特别好呢!” 柳枚更加惊讶了,她根本不信。像社里大多数人一样,她一直认为我是那种不 沾家务的人。她说:“我还以为林总除了工作,吃空气就能活着呢。” 她说这话并不是没边没影,所以没人觉得是一种揶揄或夸张。 这时,陈亦庭顺势讲起了约十年前我做小编辑时,请室里几个人到家吃饭的事。 他绘声绘色地开始描述:“那是咱们社刚做一般图书的时候,就她一个人吧,老社 长谢熙原把她从教材室调出,临时安排到了我们美编室办公。你们想啊,我自然是 高兴了,光头大队突然插进一朵花,不说气氛不一样,光看着就养眼嘛……” 张智和陈尘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陈老师,这可不像你这么大岁数的人该 有的花花肠子哟——” 陈亦庭逗趣地为自己加料:“我这叫为老不尊嘛!” 大家起哄。张智坏坏地又加了点小料:“这叫人老心少,还大有前途啊。” 其实,要说陈亦庭,可是个有板有眼的人。这个“文革”前的老大学生,早先 受家庭影响,学了金融。不过,在中学时期他就一直发表绘画作品,毕业后还是走 了自己的路。“文革”前后,他在连环画界就颇有名望,是个人物,现如今许多美 术界的名流都自称是他的学生。他调入苇城并进了风华社,纯粹是因要解决夫妻两 地分居的生活问题,但是在风华社的头些年里,他着实是过得不怎么顺心。搞艺术 的大家都知道,色调与一般人不同,思维和行为方式也相对个别,属于单纯而特殊 的群落。陈亦庭不是玩奇装异服的一派,相反,他讲求精当。就像他满头花白的头 发,纤尘不染,总是梳理得极具造型。在艺术上他比较较真,对书装设计有自己的 想法,然而一些人不买账,结果关系有些紧张。后来,每每涉及职称或个人利益时, 总有人以他非专业出身来设坎,这让他相当郁闷。不过,我和他们一群人却相处得 很好。 陈亦庭在继续说:“那段日子,我们室可是全社最快乐的地方。不过,林黎哪 都好,就是让人不得安生。她中午从来都不好好吃饭,弄几块饼干也能凑合。最要 命的是,她吃着还不闲着,大中午的也不让我们休息,硬逼着我们给她赶插图。有 一次,我不理她,趁她没留神就先卧倒了,可她这个人啊,到最后也没能让我睡成, 还把我的躺椅给摇晃塌了。” 一帮人开心地笑了起来,柳枚有点等不及了,便催着:“您老人家就别娓娓道 来了,说那顿饭究竟怎么着了?” 陈亦庭兴致不减:“别急嘛,人老就絮叨,我这是先铺垫铺垫,要不怎么会有 惊喜呢?”他依旧顺着自己的话茬说着:“为了能让我们自己稍微舒服点,至少是 消停地吃顿午饭吧。室里的几位决定,以后每天帮她买饭或是从家里多带点儿,反 正她吃不了几口,像猫似的,而我们也不至于被她紧着催命了。” 我插进话来,注解着:“那段日子可真叫幸福,我没少吃陈老师烹制的美味。” 社里人都了解,陈亦庭是美食家,自己也烧得一手好菜。这时坐在一旁还一直 没插上话的葛薇不无羡慕地嚷嚷道:“好啊陈老师,我还不知道有这段子呢!打今 起我可预定了,以后每天中午我也到你那儿蹭饭去。”葛薇平日被陈亦庭称作“小 林黎”,说她跟什么师傅学什么样,这两年没少受她胁迫。 “问题不在这儿,”陈亦庭拍了拍“小林黎”的头,这个跟他女儿不相上下的 小丫头开朗、聪慧,做事又认真,他挺喜欢:“这不,有一天林黎向我们发出邀请, 说是请我们全体到她家吃饭。这可是大家没有料到的,心想她还不知会怎么糊弄我 们呢!可没想到,她竟像变戏法似的做出了一桌的好菜。她的干烧鱼那叫地道,我 至今还都回忆得出来呢……” 柳枚被陈亦庭的忽悠勾起了兴味,撺掇着非要我什么时候再办一顿家宴不可, 我答应着。 一通闲聊唤起了大家对往日氛围的一种怀恋,张智感慨着:“好日子恐怕以后 难找了。” 柳枚听了张智的话,一下子显得有些情绪低落,说:“再怎么着你们还都在林 总的麾下,即使不顺心,也能甘苦与共吧。我可就惨了……” 她讲起近日来所受的憋屈,说一件事请示七八回都得不到个准信,净剩下扯皮 了。还说谁都到她那插杠子,胡威这个分管领导整天没好气,刘世荣是小恩小惠地 勾着她的手下给他干私活,而最要命的是局一把手钱大书记的宝贝儿子。她说: “大少最近看上了我们室里的一个小女孩,这可好,办公室成了他耍贫抖威风的地 儿了。仗着管车,来不来就带着小女孩出去兜风,不是吃吃喝喝下馆子,就是进出 高级购物广场、歌厅舞厅,各种吧都玩遍了。小女孩回来后哪还有心思干活,净剩 下炫耀她的那点高级时装、首饰和见闻了。” 柳枚所说的大少,的确不可小觑,他在风华社可算得上是个霸王级的人物,说 话比谁都打腰。这位公子要说其实并非钱唯强的亲生,小时候是钱唯强从胞弟那儿 过继的。可就这个“儿子”,却成了夫妇俩的心尖,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惯得没 样儿,是个十足的小太保。钱唯强打儿子小时候就没少为他头疼,自己有头有脸的, 但常被儿子弄得上不来下不去的。然而敝帚自珍,更因为自己已走在仕途的最后一 段路上了,在把定了出版局这方诸侯的权柄后,他最关心的仍是自己这个强死巴活 读了中学在家闲逛的冤家儿子。他要给儿子扫出一片战场。于是,几年前他挑了局 内最富裕的风华社把这个不着调的儿子先安顿下来,然后又让儿子到国外去转了两 年。回来后,他以儿子是“留学归国高级人才”的名义,要求社里给安排职务。由 此,这个大少就成了整个出版系统中不懂业务却能身兼数职的特别人物。也正是有 了老爹这个坚挺的后戳,一贯混横无理的大少很是得脸,无论对什么都指手画脚, 而且没什么是他不敢说或不敢做的。 听了柳枚的诉苦后,陈尘问:“那大少哪来那么多钱?” 柳枚说:“他哪能花自己的钱啊!社里的三产、办公室所有用钱方便的地儿不 都在他手里吗,财务又是他们家嫡系,变着法儿不就都报了……” 说到这个话题,大家的情绪开始有点走偏,我赶紧收拢话头:“几位,我今儿 把你们叫出来可是为散心的,咱不谈不开心的事,行吗?” 之后,陈尘提议去打保龄球,没人反对,于是一伙人去玩了两个来小时。 身体放松了,心情好像也就随之轻松了许多。走出保龄球馆的时候,张智边穿 外衣边说:“林总,咱们还真该这么隔长不短地聚聚。” 我点头:“好啊,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把你们约出来放放风!” 这一刻,我心里其实并不是滋味。话虽说得轻松,可心里却寻思,大家要求很 少,只求个心里痛快,可就这么点小愿望恐怕以后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满足…… 回到家,打开电视,找出一盘早买了但没看的片子《远离家园》,准备犒劳一 下自己。片子是尼可·基德曼和汤姆·克鲁斯主演的,讲19世纪末美国西部开发, 准备“无偿”提供——其实要通过“跑马圈地”的竞争来获得——在俄克拉荷马的 土地。一群来自欧洲各国渴望土地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去到那里寻找自己的梦想。 故事就延这一脉络展开,主角是一个来自于爱尔兰上流社会的女孩雪伦和出身于下 层社会的男孩约瑟夫在艰苦的寻梦历程中,最终收获了爱与土地。结局是好莱坞式 的,但还是很感人,我尤其喜欢那个“梦想与现实只在一线之间”的主题。想想, 似乎有点什么启示,朦朦胧胧的,还不及细琢磨,这时,女儿点点从澳大利亚打来 了长途。 自从她离开家以后,我们的长途打得几乎跟市内电话似的。上周被电话局催缴 话费,我原还有些诧异,不足一月时间——我习惯垫交,省得月月记着交费的日子, 弄不好什么时候忘了,还会被停掉电话,耽误事。为此我总会预付几百元在那儿备 着,等差不多了电话局才会再通知我续交——这次端端地给我停了电话。一付费才 吓了我一跳:1400多元!难怪人家要掐我电话呢!其实这还没算她从那边打过来的。 但这是我和女儿目前的“生命线”,她说刚去好多事压在心里,没时间趴在网上。 所以随它去了,电话毕竟简便、直接。我历来有个观点,就是“不该花的钱一分不 多花,但该花的钱一分也不必省”。这次的电话费数目,着实是让女儿感到心疼了, 几天来她都没主动打过电话。 “怎么样,宝贝?”我习惯性地问。 “妈妈,”女儿娇娇的声音:“我想你了……” 我有些异样的感觉,自从她走后,还是第一次用这样一种口气和我说话。虽说 这次远行对她来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甚至此前她根本就没离开过我的视线。但 出国是她执意要去的,以致我犹犹豫豫地为她办着手续,心里却有一搭无一搭的。 可女儿真的让我很吃惊,她有些事处理得超出我想象的好。入学第一天,她参加学 校常规性的摸底考试,一周内就得到学校的通知,说她的成绩非常理想,学校经研 究特准她免修语言,直接插到当地学生的班里学习。此后,她又被吸纳为学校学生 会的和杂志社的成员,据说是开了亚洲学生加入的先例。她忙活的事多着呢,尤其 是功课。在那里,课程设置与国内不同,高中就开有会计课程和数学理论,这在国 内恐怕是要在专科或大学里才可能接触到的。特别不同的是,国内的学习重理性思 辨,而那儿的任何功课都会从实践与能力出发,作业常常是各种实验报告,要自己 动手,记录过程,然后再分析推演出判断的结论。单说语文课的学习吧,前些天学 了一篇美国作家的剧本《十二怒汉(12 Angry Men)》,作业是围绕剧本“正义战 胜偏见”的主题搞一次剖析偏见的主题演讲。点点的讲演非常精彩,得到了全体热 烈而持久的掌声。也就是自那天起,班里的外国同学开始不再对她这个唯一的中国 学生保持冷漠的芥蒂了。不长的一个来月时间,她说她已经成为大家认可的Top Student (尖子生)。所以,她哪里有时间想家,哪里有空闲抒发小情绪呢? “怎么了孩子,遇什么问题了?”我问。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太缺乏压力,不知道该做什么。”女儿说。 “怎么会这样?你前两天不还告诉我,语言文化背景不同,事实上还是存在理 解和吸收的差异吗?” “这没错。可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问题,可能会伴我在这儿读书的整个 过程。就像我们在国内,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熏陶,不论多与少,随着功课的加深, 你总能明白别人在讲什么,也能理解潜在的意味。当痛苦时你能感知痛苦,当幽默 时也能随之开怀。但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就不同了,这需要时间的累积。我现在 苦恼的是,对基础功课而言,适应了不同的学习要求和方式后,就太没压力了,我 总觉自己是在耽误时间。” “你到那儿还不到两个月呀。”我感慨着,“臭宝贝,你是不是受什么其他刺 激了?” “你怎么知道,臭妈妈?”女儿突然又恢复了一点往日的活跃,没大没小地和 我耍起贫来。 “我是谁呀!”我说。的确,对于女儿我实在是太了解了,这些年我们俩基本 上是相伴相随着“共同成长”的。独生子女就是有着天然的缺陷,从小没伴儿,满 眼都是大人,天性得不到张扬。而学校更是压抑性情的地方,没什么乐趣,反而有 着一堆用固定规则评判好坏的标准,好像面对的不是人,更不是孩子,而是一件件 在车床上生产出来的零件。所以,从小受宠的我,一直觉得女儿可怜,于是她多大 我多大,随着她长高,我慢慢直起身子,让她的思想也随长高的过程而慢慢深刻。 所以,这些年来,我和女儿几乎是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没有禁区,甚至能互相 启发和安慰对方。由此,我对她情绪变化有着一种敏感,那也就是没的说了。 我问:“到底是为什么?说说看吧。” 女儿不再兜圈子了:“妈妈,你知道,我在国内时一直是班里最小的,现在我 却成了大的了。早知想考好大学非从11年级读起(相当于国内的高二),我就应该 早出来一年,我现在班里的同学普遍都比我小。今天我去找了学校的负责人,跟他 们说我想跳级,可他们讲澳大利亚有规定,他们无权决定我跳读12年级。” “就为这事啊?”我问。心想,孩子就是孩子,有时候你觉得她长大了,和你 讨论问题时挺有见解和分析能力的,但却也有为一点小事想不开的时候。我说: “凡事从两方面看吧。有些时候,优势劣势、好事坏事,真的是很难单从表面就能 分清的。你现在比你同期去的中国学生,甚至是更早去的学生,已经节省了读语言 的时间,你不能想着一步直达目标。有的时候你即使看到目标,可能条件不允许, 直达的路上有许多自身克服不了的障碍,所以也要能够接受绕道的事实。只不过我 希望你能认真地想明白,事先有个规划。停下来抱怨显然是不行的,不如更积极一 点,让自己备足后面需要的粮食和饮用水……” 我们又聊了很长一段时间,撂下电话后,我呆呆地坐在床边,却觉得和女儿的 谈话,似乎含有一点自己启发自己的味道。 说女儿是个孩子,有想不开的地方,近段时间以来,自己又何尝为际遇而想开 了呢?固然,面对的问题不同,但是事异理同。我是否也要好好地梳理一下自己的 思绪,至少应该拿出一个正常的心态来。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路也总要往前走啊! “梦想与现实只在一线之间……”我不禁自言自语地又叨念起这句从电影中冒 出的话,它那么强烈地抓住了我,但“一线之间”,其意味今天怎么那么难于把握 住? 好像不能再想下去了,我觉得,平时容易理解的事情,此时却有点神秘和飘渺 莫测……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