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2003-3-22 (周六) 理想主义者的哀默 近日来,我越来越对周末感到有种依恋了。在这时我才能感到自己还属于自己, 能把一周的压力暂且放一下,让自己稍微喘口气。 已经有好几年没纯粹为自己过活了,惯性的驱使和做事过于投入的个性,使我 忘了自己也有权利享受一种松弛、散漫的日子,以至纯天性的部分被挤压、缩裹得 紧紧的,不知如何张扬。持续的专注导致慢慢累积着疲惫,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大 的耐受力,还有多强的精神能源可供撑持一个乌托邦式的梦想。 今天给自己放假,懒懒散散地休息一天!早晨,睁开眼睛我就这样为自己盘算 着。可能是因为想到了乌托邦,于是脑子里划过了“理想主义者”一词。这个词曾 经无比地辉煌,可现如今却让我有种久违了的感慨。思绪顺着这一点漫延下去,想 到了理想主义者的激情,想到了它感人的强悍,然而,在那巨大的光环之下,理想 主义者的脆弱是否有人关注过呢,还是根本就没人肯于正视? 躺在床上,脑子忽然闪现出一个很久以前曾对我有过重要影响的人——汤姆叔。 时间闪回到70年代末期—— 军营绿色的视野,一切如同往常。我借军医学校最后一个假期回部队,想看看 我离开了近两年的医院,看看我想见的人。从外面回来,感觉还是有点新鲜,穿越 大操场时,我不经意地便把目光投向后勤部右前侧那片小杨树林。正值夕阳唯美的 时刻,那片幼林沐浴着一抹金色,带着一种特别的生气。我被那炫目的光与色吸引 了,也就在同时,我还看到一个同样披着光影的人的侧影。那人独自徜徉在小树林 中,仅那特有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剪影,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汤姆叔”。 我远远地站定,就那么看着他…… 汤姆叔直至离休前,一直是师后勤部的副政委。认识他是多年前的一次偶然。 那年月,大家都在学哲学,我的一篇读书笔记被选中代表医院参加师里的汇报交流 会,稿子被指定交政治部理论组。奇怪的是,这次理论组的组长不是政治部的领导, 而是一个刚刚从某处调回的后勤部副政委陈墨达。我到底是少不经事,没想那么多, 当一个年轻的干事指指点点地说我的稿子需要如何如何改的时候,我有些不服气, 认为那种理解有偏差,不是我的感受,于是径直去找组长陈副政委评说。 陈副政委在一间简单的办公室里正伏案写着什么,桌上堆着一些文件资料类的 东西,散散落落的,使陈设显得颇有些临时感。我走进去,径直站在了他的办公桌 前。他抬起头时有点惊异,好像没想到会有人出现在这里。 我很冲,说明了来意。他几乎是审视般地看了我许久,我觉得这人有点令人敬 畏,或许是表情不那么柔和的缘故,也或许是他眉头间那两道明显的竖纹,一看就 知道习惯皱眉头,还有他的嘴部线条似乎也太显个性了。这些都使我感到有点发怵, 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竟让我一时间张不开嘴。 陈副政委这时低下头迅速地看了一遍我递过去的稿子,然后简单地问了我几个 问题。我好像是面对着一位主考官,心里有点乱,因为原本就知之甚少,那年代学 哲学,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囫囵吞枣,我由于受爸爸的影响还算多看过几本书, 但也经不住正式的考问。他没对我的回答做什么评价,只是在某一刻我似乎觉得他 的表情有过那么一瞬的柔和,但我不敢确定。之后他在我的稿子上改动了几处,并 删去了一些带感性色彩的句子,递还给我。我正正规规地向他敬了个军礼,然后转 身出去。 回到理论组后,我把稿子交给宣传科的邢科长,他看过后没说什么,但刚才指 点江山的那位干事却不屑地甩了一句:“那老家伙改的东西也作数?” 我一脸疑惑,在部队,上下等级是十分严明的,这位年轻的干事如此不敬,让 人觉出了些不一般。邢科长示意我可以把稿子留下,然后送我出门。后来,我才得 知,陈副政委曾被隔离审查和劳动改造了好些年,在50年代他就是师宣传科的科长, 现在的师政治部主任还是他当年的部下。不久前,他刚被解禁回来,安排在后勤部 当一个不疼不痒的副政委。听说,他原是军里有名的笔杆子,而遭审查的直接原因, 是因他一篇影响很大的散文,说是有为什么人鼓吹和翻案之嫌,还有不健康的小资 情调等等。 不管是什么,我直觉对他有种好感。也许是他的气质在许多人身上是见不到的 吧,也许还由于他的才气或是被当下人们认定为有罪的那点“小资情调”。反正, 我就是觉得他特别,觉得像一个谜,有想接近的欲望。也或许,还因为在他的身上 我感觉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这有点像爸爸,是个有故事的人。后来,我就常 偷偷去找他,说偷偷是因为他那儿比较敏感,有点门庭冷落,虽然他现已恢复工作, 但许多人还是惟恐避之不及。 最初几次去他那里,他曾劝过我以后少来,话也谈的比较少,通常问问我在读 什么书之类。但后来,我每次都事先想好借口,借讨教之名,硬是逼着他不得不多 说些话,由此,我便听到了不少在当时那个年代根本听不到的真正理论。当然,我 当着他也会发些牢骚,当说到一些令人愤慨的人或事时,小鼻子就不觉会发出“哼” 的不屑或不满。 比较熟悉了之后,他不再拒绝我的造访,聊的话题也逐渐多了起来。我没完没 了的追问本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称我naughty boy (调皮的小男孩,而 不是girl——女孩),说我的“小脑袋里不知都在想些什么,不安分”。当然,我 知道他喜欢我的这点“顽皮、淘气”,那种天性中的东西。所以,也就欣然接受着 他对我的这样一种特别称呼。他还说,我和他的小女儿一样大,但她此时却孤零零 一个人待在遥远的兵团。我能了解,他见我时一定有种爱屋及乌的触动。 不过,说句私下的话,就是我从小受宠惯了,自然比较喜欢粘人。虽说选择性 很强,但自离开爸爸后,我觉得,还没谁能像他一样成为我的精神依赖,让我崇拜。 所以,当他某些时候故意说些冷调的话来敲打我时,气恼之下,我却依旧不能轻视 他对我的影响。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大地震后,我本承受了脆弱的考验,而他此后又漂 漂亮亮地给了我一击。 事情的起源无疑是那个突发事件。就在地震发生后不几日,我从送病号的外地 辗转回到部队,但不久就传来了爸爸挨整的消息。本就少了在地震瞬间与战友同生 共死的际遇,再传出爸爸受审查的事,我的处境一夜之间变得十分尴尬。 最初的日子,除了彤非,一些往日与我关系不错的人为避嫌也态度冷淡了。好 像没现场亲历大地震毁灭性的共同遭遇,我便是天然的逃兵,加上爸爸失势,那歧 视的眼神就有如芒刺在背,扎得我难受。正在这一刻,医院接到上级指示,要求在 保障部队救治的同时,要向附近农村派驻医疗队。当时,医院中一些幸存下来的人, 大多都更愿留在本部工作,有些负了点轻伤的甚至觉得自己是功臣,不必再去外头 承受什么救灾的考验。大家心里其实明白,特殊的时期留在本部会更便于把握个人 的命运。因为好坏都在大家眼里,立功、授奖及至入党,在自己所里会顺理成章得 多,如果人在外面,受临时支部领导,即使表现出色,反映回来,也不及人在身边 看着更能说明问题。 但是,我赌着一口气,主动要求下医疗队。彤非得知了医疗队人员名单后,她 马上找了院长、教导员,强烈要求与我同去。但院长说,“你们二所已经抽调了两 个业务骨干,这次又是副所长陈胡子带队,家里也缺人手,不能再增加了。”于是, 我最终成了医疗队中唯一的一个女兵。 医疗队的艰苦,那是人们通常情况下难以想象的。我们到达后,目之所及一片 狼藉,顾不上先安顿自己,便马上投入到救治伤患的工作中。面对炎热恶劣的环境 条件,尤其是腐尸造成的空气、水质污染,还有蚊蝇四起的袭扰,大胡子队长感到, 重伤患面临不可防范的感染与恶化的威胁。于是,他做出决定,自己动手搭建临时 病房,以保障最有效的救治。 地震后的环境,材料自是现成的,废墟给了我们足够的砖瓦木料。我们七八个 人,既当医护人员又当泥瓦匠,边盖病房边收治,开始了白天黑夜的连轴转。不多 日下来,个个都累得走了样。当时体重不足90斤的我,除了负责全部的护理治疗和 医疗器具的频繁消毒这类基本工作外,也和男人们一样在玩命地干。挑沙子、扛木 头、和泥、运砖,没有不上手的。持续的体力透支,我的脊柱韧带不慎拉伤,与椎 骨剥离,疼痛难以忍耐。 大胡子队长知道这是不能强撑的,便命令我休息。但是,当时的情况让我没法 退出。大家都在个顶个地干,不说没人能够替换,就是有人我也不打算服从。 几次下来,大胡子队长急了,瞪着眼睛冲我直喊:“林黎,你再逞强,我就处 分你!” …… 特殊的环境下,人们的友情也是不同平常的。但是,那样的时刻,人也最能体 现出超越想象的顽强,我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拼命的阵地。 就在一种只有战场上才能建立起的休戚与共中,大家相携着一同度过了那段最 艰苦的时日。后来,我们这支医疗队很有名气,不仅被当地百姓称赞,而且上了报 纸,受到了集体表彰。当然,我个人也作为典型被嘉奖。 几个月之后,医疗队驻地已不像当初般创痍遍布。医院给我们加派了一名护士, 病房总算有人能替把手了。此前地方医疗队随之到来,也大大缓解了我们实际救护 力量不足和人手的紧张。工作开始有了医院的正常秩序。 那天,我刚下夜班从病房出来,正准备回帐篷宿舍休息。但远远地,就看见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汤姆叔! 他站在我们帐篷和一片简易病房的远端,在查看着我们的“战果”。 我怎么都没有料到,这样的时刻,汤姆叔会出现在这里! 想当初,自己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时,他不曾露过面;而后我在医疗队以玩命 的方式挑战这种压力和自己的身体极限时,他也不曾出现过。那时,除了彤非不时 地找机会来看我,再就是爸爸的司机,借着和首长出行,偷偷地跑过来为我传递爸 爸的消息,还留下自己的草帽让我遮阳。而由始至终,他却是连半句安慰的话都不 曾给过我。这一刻,我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眼泪不由自主地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 坐在寒冷而简陋的帐篷里时,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汤姆叔环视着我简洁的内务, 评价道:“不错,还像样。”随后,他把目光转向我,语气竟有了以往我不曾体味 过的柔和:“闹的(Naughty 音意结合的独到用法,后来常出现在书信中),我知 道,这段日子你过得不容易,委屈了吧?” 我没吱声,他接着说:“这几个月你所经历的,其实,我都知道。” 从认识汤姆叔以来,我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近情近理地说着体恤我的话。在师里, 没人不晓,陈墨达一贯的风格,是对任何事都有着一种近乎完美的苛求。所以,要 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表扬话是不容易的,而要得到宽慰,更是别想。 然而,他却继续说:“孩子,我不给你多余的关照,是因为我想看你是不是能 够独立承担一点压力。像你这样的孩子,从小受到的爱护比较多,人聪明、率真, 但心理上也对不公和打击过于敏感。所以,我不想让你有太多娇气的机会。” 我看着他,鼻子酸酸的,不觉间又发出了“哼”的声音,说:“我才没那么容 易栽倒呢!” 汤姆叔笑了:“你的确干得不错,身上有股子艮劲。不过,”他停了一下,然 后才又说:“你别不爱听,我还是不想因为这个就表扬你。” 我惊愕,眼神中有种怨愤的挑衅。 汤姆叔注视着我,语气变得郑重了:“你觉得我这话不近人情,是吧?别不服 气。你这次虽然顶过了压力,但是,你做这一切,动机却只为要赌口一气,我说得 没错吧?” 他的不留情面,让我有些泄气:“那又怎么样?” “林黎呀,”汤姆叔说:“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很喜欢你的一个原因,就是你 跟许多同龄人相比,纯正、执着,而且不服输。但是,人是不能靠着赌气来证明自 己的。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不少困难,也要经历一些考验,有时甚至是会受 些委屈。但是,人也要有点胸襟才行。我不希望,你是个仅仅懂得做事,却不想为 什么的人……” 汤姆叔的话,无疑让我受到了触动。只是,我想,面对这样一个人的这样一双 眼睛时,被注视者也几乎等于在受刑。因为,你不能有任何侥幸以及伪装,也不能 仅仅凭着委屈就想博得哪怕廉价的同情。当他意外地出现,又意外地说了上面这些 话后,我心里虽委屈,却不能不默默地接受。 八个月后,医疗队撤出当地,我们重回了大本营。 这之后,我的日子也再一次回归平常。 我依然不时地去找汤姆叔,他依然听着我说身边的事和对问题的看法,当然, 也免不了还会不时地敲打我。不过,在平常的日子,他给我讲到更多的是些新鲜的 话题。闲聊中,古今中外的一些典故、事件,以及文学、艺术等都会很自然被涉及, 我常听得目瞪口呆。有些时候,出于好奇便忍不住总想探听他的秘密和身世。 但是,关于这点,汤姆叔一直绝口不提。这就让我更觉得好奇了。有一次,实 在被我磨得不行了,汤姆叔轻叹一口气,说:“你这个孩子呀,真叫能缠人!”然 后终于说:“我介绍一篇东西给你看吧。”他打开了一个特别的本子,从里面取出 了一篇工整誊抄而有着年代印痕的文字——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递过来: “送给你吧。它是我背叛家庭,参加革命的人生启示录。” 我与汤姆叔在长久的接触中,知道他身上有着理想主义的东西,但之后却又感 知了更多那年代人们身上少见的浪漫主义情怀。他给我讲了赫尔岑笔下描写的18世 纪俄国民主主义者的感人轶事。说一个参加了十二月党的公爵,被沙皇流放到西伯 利亚,在煤矿服苦役。他的妻子——公爵夫人从彼得堡找寻到煤矿,并跪在煤屑上 吻他的脚镣。其后汤姆叔说,“这些故事,大概使我很受影响,早年也就带着这种 不顾死活的浪漫色彩参加了革命。但后期,我受到鲁迅先生更大的影响,至今思想 上,有的时候虽仍会有燃烧着的极大热情,而更多的则往往是深沉的悲愤。” 我由此隐隐地猜到,他必定是出身于一个非同一般背景的特殊大家庭中,只是 他也早已认定,自己是个革命者。 随后,我问:“你后悔过吗?”因为我了解他的那些坎坷。 汤姆叔说:“我已经很幸运了。我的许多战友都在革命胜利之前就牺牲了,他 们从没享受过生活,连家庭、子女都没有。” 我称他“汤姆叔”是缘于斯陀夫人的长篇小说《黑奴吁天录》,也被译作《汤 姆叔的小屋》。书中那个老黑奴为追求自由而奋斗,具有一种象征意义。我接受并 使用这一称谓,其实还是他自己首先使用后我才套用的。那是我去军医学校上学后, 我们之间只有通过书信往来进行交流。那段日子,他系统地指导着我按作家解读世 界名著,而每次阅读之后,我也都必须交篇“读后感”,那是他留给我的作业。他 不仅分析我的“文章”,指导我如何鉴赏,同时还圈点我的文字。凡他认为写得好 的地方就会留下点评,错字别字、废字废句子的部分,他也会精心地用笔标注出来 ……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对我一生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 我站在操场的远端注视着他,很久。有一段时间,他似乎是停下了脚步,我看 到他微仰着头,凝视着树梢或许是在看渐渐褪去金色而正变得嫣红的落日。我不知 为何忽然觉出了一种落寞在袭扰他,忍不住向他走去…… 那一天,我知道了他内心的一种哀伤。他告诉我:“我就快告老还乡了。” “为什么?”那一年,他也不过50岁出头! 他凝重的神情仿佛游离于世外,思绪也仿佛飘得远远的,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继续追问。 他转过脸,看着我,说:“就在今天。”我觉出了他的无奈。 随后,他的表情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滑过,继之又补上一句:“上面考虑 到我的资历,说让我以副师级待遇离休。” …… 一个抛弃了背景而坚定地选择了共产党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人们即使不说却在 心里公认的才华横溢的人,就因为那永远也洗不掉的历史和在时代的偏执面前打上 了污点的才华,使他退出了历史舞台。 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真正的“精神贵族”,为什么会以老黑奴汤姆叔自封—— 南北战争解放了黑奴,可那“黑色血统”留下的烙印却是永远的! 直到今天,关于偏见与需要的借口和理由,不是仍堂而皇之地左右着许多人的 命运吗…… 沉浸在回忆与思考中,不知不觉就过去整个上午。心情不好提不起精神,便连 休闲的事也不想沾,一天就这样在恹恹中无目的晃过去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