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2003-3-31 祝福要远行的守候 忙了整个白天,晚上静下来还是想到了萧启。昨天的聚会因不期而变得格外快 乐,大家涓涓的情谊淡化了我冲不散的浓重思念,但这一刻萧启没在,还是让我心 里觉出了那么点缺憾。其实,在每次聚会中萧启从来不是主角,可他在场,这已是 我们太习惯了的事情。所以,当听说他和“漂亮女孩”约会去了,一种自然被打破, 使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他不在”这个事实。 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其实和彤非一样是为他高兴的。因为,他该享受恋爱的乐 趣,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说不清的一种情绪是,心里不知缘何竟有那么点落寞 搀杂着,在某一刻,它甚至让我有点想落泪,像失去了什么一样。饭桌上,我没再 提起过他,大家聊着现今热门的话题,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好像生活回归到初识 时的单纯与无忧状态。我们谓之为“往日重现”。其时,音响中也正播放着卡本特 的那首著名的Yesterday Once More ,我们跟着一起唱,沉浸在美好的回味中…… 倚靠着软软的靠枕,我再一次启动了音响,依然播放白天让我们忘情的那盘 《卡本特白金精选》。我先是静静地听,随后跟着哼唱,思绪在乐声中慢慢飘进尘 封的记忆,像久远的影像,一幕一幕从迷蒙中走至近前…… 江川在海南的那几年,萧启曾不止一次到家来看我。那时,他说的最多的一句 话是:“有事需要帮忙,一定打电话告诉我!”我几乎从没打过,我是个日子过得 极其简单的人,有些在别人看来很要紧的事,我却很好凑合。更何况那时我正忙, 连睡眠都被挤压到最少,除了孩子和工作,我已不能再想任何事。 萧启就像江川在家时一样,没什么特殊,他不定时地会出现一下,只是间隔会 以一段时间为限。我对他太无顾忌,有时会说:“你怎么来了?也不事先打个电话!” 这话听起来像是抱怨他打扰了我,但萧启从没跟我计较过,依然如此。有时我心情 不那么急躁时,也会换种口气:“我这儿没事,别老跑,忙你的吧。”他通常会平 心静气地说:“我知道。我只是来看看你。”他就是这么个让人无法回绝、甚至也 不必回绝的人。 说实在的,我从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记得有一天,萧启带着瓶红方来了, 说要请我吃饭,我问:“为什么?” 他没有料到,迟疑了片刻,好像有些失望,反问道:“怎么,连自己的生日都 忘了?” 在那一刻,我才倏忽间意识到他的一种默默的关怀。不忍拂他心意,随他去吃 了西式自助。不过,那时,在我觉得一切仍很正常,或者说,我是太习惯了他的存 在方式,对那注视看得很单纯。 在几年的时间中,抑或追溯到更久以前,他都始终保持着这么一种样子。我对 他也像对其他熟人一样,习惯地抱有一种坦率和自然。要说过分的话,是我在他 “不即不离”的常态下,反而更多出一分对人的疏忽,而这偏偏引不起歉疚的心情。 他更多出现在我面前,是江川与我刚刚分手时的那段日子。他静静地陪着我, 听我讲曾经的过去,讲其间发生的变故和一些起起落落的悲喜。我说有一年部队到 外地去承担一项引水工程,八月十五江川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事先没给我一点提示, 就这么来了,对我说:“我给你送月亮来了。”他没有说送月饼,而是月亮,当时 的那份震惊,还有感动,是我至今都记忆犹新的。还有一回做阑尾手术,没想到局 部麻醉对我不起作用,疼痛使血压和呼吸都变得不好起来,医生临时改变计划给了 全麻。一个小小的手术弄得那么夸张,爸妈和江川都被吓坏了。他们说,我被从手 术室推出时,脸色惨白,无一丝血色,而当我无知觉的身体被人从手术车上抬到病 床时的一瞬,竟给人一种离别的恐慌。妈妈当时掉了泪。事后我才知道,那天中午 他们谁都不曾吃过东西,就那么静静地守护着我。之后,我对江川说:“你也真过 分,怎么就不知道给爸妈和自己买点东西吃呢。”他说:“是爸爸过分,他该知道 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他在嫉妒爸妈的不离开,我笑了起来:“恐怕爸 爸也是这么想的!你知道,我对他从来都是最宝贝不过的了。小的时候,就连外人 抱我,爸爸都会跟妈妈生气,以致哥哥从小就知道要好好看着我这个妹妹。”江川 固执地说:“我又不是外人!再说,这跟当时也完全是两码事……” 我还对萧启谈起了江川下海后的事。大约是到海南四年后的一天,他突然不辞 而别,去了国外。这个举动在上层引起了地震。因为江川做事的公司不是一般的企 业,而是军队驻海南的机构。江川不是军人,但人机智、干练,学建材的,专业对 口,被任命为执行总经理。由于程序上总经理一职需要由部队的人来担任,于是弄 了个挂名的。江川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着庞大的资金调动权和公司 的决策权。他的突然离开,让总部质疑:“是政治问题?经济问题?还是男女关系 问题?” 正值90年代早期,国内的动荡让气氛凝结,这成为了当时的一件重大的事。爸 爸虽说离休赋闲在家休息,但因此被调查组找去谈话,周围的空气一下变得怪异而 紧张起来。那段日子,妈妈由于整天担心和焦虑,患了顽固的神经衰弱症,留下了 一紧张就会失眠的根儿。江川走了一年多后,有一天他突然从国外打来电话,说与 人做生意手头钱一时周转不灵,希望我能把家里的存款给他救急。那时,他“出走” 的事已被搁置,因为查来查去查不出太多特别的,于是我便被召去总部,取走江川 的档案关系。我费了一些周折,拿回了档案,把它放到了苇城的人才交流中心。此 时,他突然“出现”,是为了钱,了解原委的人没有赞成给他的。说来这也合情理, 一来我手头钱不多,十几万,却是我和点点全部的财产,谁说得准什么时候会有急 用?二来他不负责任地就这么一走了之,留下一堆擦屁股的事儿,却好像理所当然 地该由我善后。家里的人为此生他的气,但更心疼我,爸爸在我执意的坚持面前, 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跑了一天银行,去取那零零散散由岁月一万一万积攒下 来的零星存款。 妈妈担心我未来的日子不知会成什么样,爸爸说:“不是还有我们嘛!” 后来,我和江川的通信开始恢复,虽说谈的内容再不似当初甜蜜的味道了,但 毕竟心里还是放不下。有段时间,他苦劝我辞职和他一起去国外,我拒绝了。再后 来是他回国,他说是为我回来的…… 萧启像是知道我并不需要一个评判者,于是话说得比往日更少。当我说累了, 他如我一样地长舒一口气,然后看着我,慢慢地用他那厚实的声音说:“林黎,你 知道你特别好吗?” 他的音调与口气透露着发自于心的怜惜,仿佛置身其中,让我没有压力,感到 放松。他在我从沉浸中走回现实时,用眼睛加强着自己的话语:“告诉我,让我帮 你做点什么!” 我淡淡一笑,他便陪我沉默。 时间就这样在静默中慢慢地流淌着,萧启并不催促我从痛楚中快快醒来,他似 乎知道,这份痛对于我也是不能排斥的一种拥有。直到我自己愿意再度说话了,他 这才叮嘱似的提醒着:“记住,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会在第一时间到你身边的。” …… 后来,我们谈起了他:“跟我说说你吧。”我转移了话题。 他回答:“没什么好说的。我的日子很简单。” 我问:“为什么选择一个人生活?你惧怕恋爱,还是惧怕失败?” 他一笑,表情是复杂的,其中夹杂着一丝惯常熟悉的忧郁,说:“你怎么知道 我不恋爱呢?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在爱。” “那是什么?”他不答,我推测:“你爱了一个你不能爱的人?” 他躲闪着我的问话,固守着自己的防线:“我爱一个人,可以用我的心一生守 候着她。” 我有点为他黏液质的性子着急:“为什么非弄得这么辛苦?她知道吗?” “那是我自己的事。”他说。 “可这若成为一生的痛,你不遗憾吗?” 我还是第一次和他谈起有关他的话题,也是第一次听他不回避地说自己。当然, 若不是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我恐怕很少有可能会关注到他的心理与他的状态。 萧启说:“我只要知道她生活的快乐我就满足了。” “就像看着一幅珍藏的画吗?”我质疑。 他沉吟片刻,回答我:“至少我有寄托。” 我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了,这是我们谈得最多的一次。 后来有一回,他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说了句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话:“真希 望你现在还是当小编辑的时候,那多好。” 我问:“我现在跟那时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倒不是。”他忙解释:“我只是更喜欢你现在依然是编辑,而不是领导。” 我一笑,当做闲话儿,过后也就放到一边去了。 对于萧启,我就是这样抱着一种旁观的心情,没想过他说的话是否有别的意思, 也从不深究。他一直是不被我意识锁定的人,因为太熟,因为最初的印象太定型, 也因为他对我一直就这样。 我老觉得,他这是性格使然。那天单独约我吃饭时所说的话,让我有了点感觉, 今天回味这一切,才发现,他在我的记忆中原来有这么多沉伏着的藏储,有可以串 起来的心迹。而被我始终漠视的他,竟然是不声不响、无怨无悔地守候在我的身边, 许多年…… 我被这一意识的觉醒搅得心惊,明白了一天来自己心情复杂的原由。我知道, 理智的屏障虽然隔开了天然的感觉,但潜意识在特别的一刻却警示了这种忽略。可 是……我想到他终于要走出这个心界的幻境了,他要接受一种新的开始,“这曾是 我希望和要表达的”,我对自己说。“这是好事”,彤非的话也在我耳畔响起。我 知道,彤非说得是对的,而我也不能再用一种固定的习惯乃至固定的方式来剥夺一 个人最真挚的部分,尽管那都是出于无意,尽管刚刚复苏的知觉让我体验了一回润 物无声的感染力。 人是不能贪得无厌的,该有起码的良知。 我对自己说:“我该为他祝福!阿门!”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