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张建那时候多酷啊。 张建拍了拍裤管,望医院大门外直走出去。 她急忙跟了出去,说你干什么,她的手在张建身后追着,却无从下手。张建说 不干什么, 她说你没事吧。 张建说你才有事。 她心才一放宽又想起去年她的一个男同学在宿舍里打着八十分,几圈下来,不 小心从床上掉下来,说着不疼不疼,爬上去继续,第二天早操的时候,死了。 她说——你还是检查检查。 张建说——让那么丑陋的一个女护士盯着我看,你杀了我吧。 她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张建说那你想我怎么说话。 她说——庸俗。 张建说——你在电话亭和我说话,还不是看上我。 她说——不要脸。 张建说——谁不要脸了,不要脸的都是女人,好好一张脸要抹上点什么才敢在 大街上走。 两人象一对恋人一样咬牙切齿的卯着话,表演着不适合各自年龄的老练,并为 之心生好感,人与人之间好感是种机缘,比如现在,她以为张建或者张建以为她因 为彼此是陌生人而肆意表现自己的“真”,象谈判桌的双方要达成一种冲突中的共 识——真是太有个性,象我。当然,毋宁说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也不过是期望着对方 竟是另一个自己。如果不是,则改造之。改造不成功,那只有改造自己,并想着原 来心中居然潜伏这另一个自己原先不知道我了。这些快乐的存在保证最初交往了乐 趣,就象打牌者一般,人也许不同,但是手中的牌必须是同一副。棋逢对手的乐趣 意味着各自必须象对方一样的思考,想着对手按照什么样的牌理出牌,脑中要分裂 出另一个之于“他”的我来。这我越近似于他则胜算越大,而对方也正是利用着之 于“他”的我不停的设立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精巧的陷阱,张网以待,守株待兔, 角力中快乐连绵不断的涌现正是各自创造力的涌现,表明着他们的勇气和热情。 正是这个过程的存在我们才能决绝的区分我们的年轻和老了。 这样的快乐是多久没有过了,她买完药回来的路上,想着,到底是有点挂着张 建。可是另一个念头也升了起来,那个浓眉大眼的他和回忆中初初见面的他完全两 样,人是会变的,而也许那一个人本就不是张建。嗨!不识张郎是张郎。那一年的 夏天她的牙齿一直疼着,而且都是深夜的时候,醒了过来就失眠了,人就这样一直 憔悴下去, 别人只以为她是被失恋折磨的形销骨立。却不知道是给牙齿闹的。学校的铁门 是十二点就关了不能去找牙医。 没想到那一晚上,张建会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了,她经过 一地趟着水的宿舍楼走廊,上百人共用的洗手间这时候人头蔟动。她小心翼翼的拈 着裙子走路,她想着说什么明天都要去买一双高跟鞋。楼的后面,不知道是那个年 级的学生手中拨着吉他,是何勇的〈钟鼓楼〉,当他反复唱着——我的家住在二环 路下面,楼上一盆凉水倒了下去,那男生嘶哑着嗓子好象好象在香港红轩体育馆喊 着姑娘漂亮的何勇,他说,我家真的啊,真的就住在二环路下面,楼上听了更响着 一片没天理的笑。邻舍的低年级的学妹和她打个招呼,她偏着头进了宿舍——一宿 舍的目光都看着她。 张建就坐在她的床边,手中象一个刚做完考题的天才儿童不停的旋转着一只绘 图铅笔,眼睛呢?正象揶揄着老师一般的看着他。 “你怎么进来?”现在想起来,可能当时就是她这句话说的被动了才造成其后 一切不可收拾的结果——爱上了他。照理,她便惊奇也该先说——你怎么来了。 “走进来的啊!” “不可能,”宿舍里的女生说,“楼下王阿姨看着呢,就是公的麻雀也飞不进 来。” 宿舍里一片咬着唇角的笑,这笑声里是少女们未为人妇前的最后光彩,那些唇 角上的花招摇着欲放未放的一抹不好意思。其实上面那句话未修正的版本是王阿姨 在寄宿生大会上向教务主任立下的军令状——就是阉了的麻雀也不可能进来。 “这个你们就不懂了。你们学校能比我们大学牛,我们女生宿舍也有个阿姨, 吴阿姨,她在宿舍门口还挂了两个牌子,后门挂锁处,阳台栏杆处挂了n 张的宣传 板。正面冲外给男生看,反面冲里给我们看,该牌如下: 正面:莫伸腿,伸腿必被擒 反面:珍惜生命,远离男生“ 宿舍的另一个女生就此总结了一下:“第一面牌子呢?说明你们那位阿姨是残 联。第二个牌子是女生的宿舍只能住在平房而不是公寓楼。” 一谈起这个话题,大家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你一句我一句。 “去年有个女生在宿舍里用绳子把自己男朋友拉上来,男的是拉上来,结果男 的退学,女的记大过,今年啊,上女生宿舍的据我们所知,还没有。” “其实进门容易出门难,啊哦,等下不知道你怎么死,我想,先是王阿姨,然 后是联防、再然后是公安局。呜呜。少清啊,这位同志就交给你了。” 她知道大家把他当成自己的继任男朋友看待了。她想分辨什么,做出不假辞色 的样子把他赶出去,可以一来,不知道他怎么摸上来,想干什么。虽然孟庭苇的〈 每天都是情人节〉。天天在听,可她要真的信了,这个四楼她就不用走下去的而是 跳下去。二来,自己请的神送都难送,更不用说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三来,这些 事情在心头转了一圈,由不得心火上升,又开始牙疼了。想说些什么好象都不合适, 只能静观其变。 张建那晚可能是超水平发挥,渐渐的她也受不了笑话的牵引,眉开唇动,隐隐 的牙疼让这笑意益发的暧昧着。 有人忍不住问:“你是那个系的?怎么从来没看见你。” 张建说——我不是你们学校。 那是那个院校,大家都有点好奇起来。 我很下工夫的读了十一年书,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学校适合我了。 一个女生惊奇道:“哇,十一年书。”心里一数数,不就是小学五年、初中三 年、高中三年。 整个宿舍又笑,大家看着少清一直没说话,心里都古怪了起来,于是笑声没了, 戴着一边耳塞听歌的听歌9 留着一边耳朵听最新的消息)。看书的看书,手中是附 庸男朋友风雅的〈尤利西斯〉。 “你怎么来的?” “想你,真的。”张建一脸的殷勤,她知道张建一定得意着大家的窃笑,想反 击一下,可马上发觉说什么都有打情骂俏的嫌疑。她心里咬牙切齿的想着——阴我, 门都没有。只是一咬牙,上下牙齿一碰,整个魂灵都快从五官七窍跳出来,斗志全 消,手不由的长在了脸庞上。 “你怎么了?”张建这时候眼神不再游移,看的见的关心,她心一软,更被动 了,索性说了牙疼,想着,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来,我看看。”他说着自己口先张开,“啊”的一声,我笑了出来,一笑, 牙齿又是一碰,眼泪就下来,多丢脸的事情啊。 她恼了,不说话,也不敢说话,象推着平板车一样的把他推出宿舍,张建说, 好了,好了,我自己走下去,真是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 小心眼,记仇,恍惚间的她才想起那个在医院推开她的手的张建。 张建说,有病就要看医生,我先下去,等你。你就下来。 一宿舍的女生都挤到了窗口,看着他怎么出去,一个上铺的把窗帘掀开了,大 家把她拥的中间,她口中说着不看不看,脚步却移了过去,心里只恨着自己该死的 好奇心。 不多一会儿,张建人影出现在一楼的楼道口,一个女生兴奋的说,出来了,脸 上早给另一个女生拂了一下,说你要全世界都听见啊。 张建背对着宿舍门口,一步一步的倒着走向女生宿舍大楼的铁门。 一个女生最先明白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少清,你的那位(那女生想 说你的男朋友,马上想着敌友未明,少清未必高兴,却没想到”那位“可比”男朋 友“亲密的多了。)——天才,什么叫做天才,这就是天才。” 果然,宿舍楼下值班的王阿姨一个箭步扑了出来,四楼上隐隐迢迢的看不真切, 只恨这场实况居然没有FBI 的窃听设备。眼见的张建被王阿姨扳转过身来,两个人 象是在表演太极推手一样,众人目送着王阿姨递解张建出境,象同期配音的哗的一 声,这个老处女。 张建出了宿舍铁门,站在铁门不远处的柳树下,抬着头,目光所向,不问可知, 一个女生躺倒在床,扯过枕头反向蒙住自己的脸,好帅,好帅,帅呆了耶。另一个 上铺的女生在上铺前手轻轻的拍了一下那女生的小屁股,道;这就是新一代大学生 面貌,资产阶级自由化。 他还在吗?十几分钟后那个远离窗户的女生放下手中的《尤利西斯》悬念着持 久战的状况。 ——不在了。 在,另一个靠窗户的女生学着宋世雄标准的一板一眼的尖叫,说,他蹲了下来, 手上悠闲的点着一根烟。他等待着—— 另一个女生学着倪萍饱含热泪的深情,说,这烟,散发出感人肺腑的香气,渺 渺茫茫的来,是的,这是一种爱的升华,啊!——这催人泪下的二手烟。 一九九一年的福州民政学校计算机专业403 室的女生们。 一个女生说着,少清他再不走,学校的铁门就关了。另一个道:人家是天才。 ——天才也是要翻铁门的。 ——让我们安心睡觉的护校队可不是白吃饭的耶。烦不烦。 ——你说话怎么老是带着耶。 ——餐厅后面基建,开了个角门。最近进出可方便了。 ——他又不是咱们学校的。 ——咦呀呀,知道什么叫谋定而后动, ——少清少清,咦,人呢? 一片落叶掉在了她的头发上,她一反手,把叶子放在手心上,她想着这个冬天, 可是,叶子在手中绿着,光滑着,和地上那些风一吹就抱成一团舞在一起的黄黄叶 子两样的。 她抬起头,看着直通向人民会堂的路,路旁高高的树,春节快到了,叶子就快 掉完了,光秃秃的,怎么看怎么难看,是不是这里比福州更南的缘故,为什么同样 的树,这里的却怎么比那时候福州的更难看,不,福州的并不难看,记得,记得她 从宿舍楼走出来的时候,张建头上落着一片叶子,他在树下站了起来,头上一片叶 子,是不是很可笑,只是,只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点,在这小镇,在这个冬天, 她,怎么了,笑不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光秃秃的,象刀子划过的不留手。 回忆就象是你推开一间人头簇拥的小房子,想着自己能找着他,于是你推在一 个又一个人群,看不到,找不着,也许他本就没来,也许他来了就走,只是你错过 了。他走的时候还个你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现在,你依恋着那个背影,一遍又一 遍,一遍,一遍的转着圈圈。突然间,这房间里空荡荡了,你看见自己,其实就站 在一个圈圈里,哪怕是房子那么小的空间里,你也只能在这个圈圈里转动着,走不 出去。那种小时候的恐惧抓住你,这恐惧让你尖叫发不出来,面容也僵硬了,你只 是睁着大大的眼睛,你睁着眼睛不过是因为不敢合眼罢了。 张建在树下抽着烟,看着她走了出来,张建说那时候感觉特别的冲动,他怎么 能想象一个牙疼的美女就站在身边,牙疼该是一种很私人的病症,那一刻,一个美 女居然愿意和他分担这么私人的病症,他愿意这病症是共有的,张建说,那时候他 就发誓要一辈子好好的爱护她,天知道张建并没有说谎呢。 她呢?她问自己,怎么就走了出来,恻隐之心,还是一种骄傲和虚荣,那时候, 她在舍友的眼睛里是多么失败的一个人——这么漂亮,居然连一个男朋友也看不住, 张建的到来,张建令人耳目一新的出色,多多少少,总是为她扳回面子,不,不, 她的失恋是半年前的事情,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谁真的把谁记挂在心上啊。只是 她到底走了出来,出来就该要个理由,她想着自己该有适当的矜持表现自己的自尊, 又想着,本来就不该下来,下来是一错,一错就不能再错,可是,一错本来就是再 错的基础,这些话在心里盘旋着象飞来去器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真是糟糕。 那个夜晚一路上她都想了些什么,恩,冬天,期末,英语过级,她是一点也没 把张建放在心上,正又因为没有把张建放在心上,所以她才大大方方的下来,大大 方方的陪着她出去。从女生宿舍楼到校门口的路说不长,也长,要是没话说的时候, 当她们经过校园那一片曾经发生过低年级学生追逐师姐不遂,将师姐掳进强奸的小 树林。她想象到张建掩住她的口,一支胳臂伸伸的勒紧她的脖子,让她难看的翻着 白眼,不能呼吸。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这让她自己觉得可笑,她怎么就想到这个,这时候升起 来的感觉很奇妙,因了这些念头让她尴尬意识到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很可疑,至少 在思想品质上没有资格俯视张建。相反自己该畸侧着头看着他,一看着他,月色, 张建的身材高大象一个城墙的静静的矗立,一个砖头一个砖头是那么的整齐,虽然 发生什么的概率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可是在这段路她是硬着头皮经过,经过了一面 满意着自己的勇气,而为了高估自己的勇气,也顺便高估了张建的心地,事实上, 这很可笑,但是,毕竟在心里真实的发生,真实的生长,更奇妙的是身边的这堵城 墙居然一点也没察觉,不知道。 张建说,没想到你会下来,真的,我只是随口说说,说了,你不下来,也没觉 得什么,只想抽一根烟,给我九千九百个九十九个理由我也不相信你会下来,你下 来,那么我就凑足了一万个理由,那就是意外。 张建有分寸的表达自己喜悦,她也明白张建在掩饰自己的骄傲,男人真笨,骄 傲总是写在脸上。 意外,她喜欢这个词组,特别是在冬天不太冷的夜晚,特别是自己的牙疼,模 模糊糊的,便想着,这世界该有所改变。她迟疑了一下,限定了这世界的疆域,恩, 仅仅是——她的世界。她心里又是一凉,是他吗,笑话,怎么可能,每年回家,从 福州到漳州的火车,半路上,探出头去,另一辆背向行来的火车几乎是贴着她的脸 过去,那辆火车偶尔也会探出一个男孩子的头来,漂亮的脸庞、皎洁的牙齿、滞后 的笑容。这么匆匆的,难道自己就把自己的世界交到了他的手上。 张建那晚说了很多话,她呢,几乎一句话也没有,张建说,真是糟糕,那时候 我以为你有多贤惠就有多贤惠。虽然明知道你牙疼,可是他是那么宁愿的上他的当。 张建心里想着什么,她猜也猜的到,那么陌生的城市,看不见星星的城市,一个人 呆在旅馆里,多多少少有些凄凉的意思,无聊了,打个电话给朋友,讲着又黄又色 的笑话,呆着旅馆里大谈特谈自己都懒的走出去见上一见满大街的美女,恩,对方 不小心的提到了在福州的客居的家乡的小妹妹们,一个又一个从脑子抓出来,毕竟 漂亮的小妹妹有限,说到了她。当然也说了很多很多别的,对方倦了,把电话挂了, 张建翻着电话簿想打给其他的朋友,这个过程又该轮回一次,懒了,四条腿的躺在 床上,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嘴上叼着烟,还得在福州呆一个多月,该怎么过啊。于 是,起床,穿上已经脱下的鞋子,走出旅馆,走到大街,走着走着,走到她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