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河水渐渐的退去了。 他的头上满是汗水。 他的头上是蚊帐,格子一格一格的,一小格有一小格的空间,一小格有一小格 的界限。 蚊帐的后面是窗户,阳光明媚敫好,窗户是木制的玻璃翻窗,把天空划分成一 块一块的。 每一块天空,安逸安全。 他呢? 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他闻见了芦苇在天地间的放旷,浩浩汤汤的两岸,水光 天光,千阡百陌,一副棋盘。 他一反手,软软的,是被子,是一床的波浪,一床的水。没有深浅,没有冷暖 的水上,手上。他心里一面诧异这梦境的荒唐,一面沉湎于这阔大、无望凄怆中的 幸福。 他抬起自己的手掌,手掌心—— 小樱子是谁。他其实也知道梦境里的事情大抵和日常不相干。 他仔细着手掌心上的纹路,一条条的延伸着,隐秘着,繁复着,这些汇聚在广 大平原上的河流们。 河水奔流着、快乐着、孤单着。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一起了,在一起又怎么样,每天每时 每刻,有那么多人在路上走着,匆匆的,相逢相遇相识相见相亲相爱,即便打个招 呼,停下脚步,最后,还是各自有各自的路向。 该是这样的,不该是那样的,通通透透,清清楚楚。 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明白了却又不是说就没了盼望。盼望有个人——小樱子 吧——和他一起长大,就象两条河流,平行着,距离是那么的远,慢慢的流淌着, 终有汇合的那一刻。盼望有个人——阿姨吧——静静的看着他长大,露出笑容,他 呢?因着阿姨永不说出口的秘密,世界上就有了一件他想知道又永远不会知道的快 乐。 秘密是个奇异的箱子,漆色古旧、雕饰精巧,花和叶缠绕着无穷无尽,放在心 上,心里、心下那个位置都合适,都不起眼。 箱子上了锁,钥匙丢了,而据说这钥匙是时间。 他胡乱寻思着,对自己的念头对自己梦的解析一回儿满意,一回儿不满意,心 里有着河流,河流把一切才清晰的答案带走了,模糊了,消失了。箱子一直没能打 开手指在雕花上来去,感觉快乐,手感真好。 只是最后,他象小孩子叹了口气,他想着自己是上帝的话,就让每个人都有自 己的小樱子。活在大家的梦里,生活里,黑夜里,白天里,让他们(她们)一起玩 泥巴,跳绳子、踢毽子、上学读书、上课下课、电影电视、说话聊天、恋爱结婚、 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让他们一起幸福,一起衰老,让他们眼睛望着眼睛、枕头靠 着枕头、手握着手死去,死去了还在一起,在地上水葬土葬,在天上为云为雨,两 颗魂灵啊,除了一起还是一起,永永远远的一起。 他没病的时候若是起了这些念头,那他要骂着自己有病,想着自己二十六岁了 也算是活回去了,现在呢?病着,不就是要活回去吗?因了这病,安稳得意的享受 着活回去的好处。生病有生病的好处,工作可以不做,床呢?自然就是他的龙椅, 吃饭、吃药、睡觉、听音乐。用不着铺被、叠被、穿衣、刮胡子。剩下来就是指望 着窗外“牛羊下来”,飞来玉兔,又盼金乌。他也算是个环保主义者,和一只又一 只能烧烤了吃的小动物们生活在一起,未免也有些魂飞魄散的意思。 她走了进来,里间,塑料水壶烧着水,噼噼啪啪的小水珠直往上窜,窜出天女 散花般的好看,他订的《电脑报》和借来的《读者》扔的一地都是,报纸杂志上是 一簇一簇小棍子的烟灰,烟灰的旁边是烟头,床很低,他略一动,被子的被角就荡 过地面。一台坏的显示器高傲的倨立在墙角。 他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还应付的过来吗? 她扫着地板说——很热闹。都是熟客。很多人等着空出机子。 最近辛苦你了——这样的套话他说不出口,总得说点什么吧。他说,把那边桌 子上的药给我。 她说,你妈在你睡的时候来过了,等下会带熬好的中药过来。西药和中药混着 吃,好吗? 很多人不喜欢吃中药,我却喜欢,他说,只是中药好的不快,你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着和别人说说话的冲动。 我,她有点不提防,中药有股味道,熬的时候,我挺喜欢的。 是吗,这个理由我们倒是一样。 他说起他父亲以前,十一、二年前吧是呆在县城旁一个镇上的中学教书,后来 才调到一中。房子的门都油成红色的,一栋公房里楼上楼下的住着三十几户人家, 房子很小,就这间房子大小,20多平方。五六点起床,他要到不远的小丘扫落叶, 回来六点半吧,隔壁有个龙岩的教师不停的咳嗽着,门口放着小平炉,龙岩人熬着 中药,他得了一种怪病,什么病我现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龙岩人后背有着一大 块白藓,那药一天熬三次,水开了,就倒进一碗凉水,要倒三次。龙岩人的病大约 治了一年,好了,也调走了,惯了每晨早从窗户里偷偷透进来的熬药的气息,突然 没了,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好长一段日子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只那个小平炉年 复一年的放在门口,只到新的主人来了,才不见了。你呢? 她把地上的报纸和杂志归依到桌面上,把电热水壶的插头拔了下来,她说,她 从小就生病,大病小病不断的,父母离了婚,她和母亲一起,母亲要赚钱,总是把 她反锁在房子里,母亲说她七八岁的工夫就会自己熬药,穷,买不起西药,就在院 子门口种上一畦,药很苦,习惯了,反滋出甜的味。还种了几株桂树,搬家后,新 主人都砍掉了,真是可惜,他们不知道那里蚊子到夏天特别厉害,不种桂树怎么成。 他想起那个大院子秋天烧起来的枫树,火红的如云如锦。院子中间有块大石头 做成的象棋盘,老师们围着坐在一起,他只能搬上一把小凳子,站着,踮着脚跟看, 他的家在公寓第一层最右侧那间,右侧有个水槽,长长的,每天,水龙头的水流个 不注,夜里三四点有人睡不着了,会在水龙头下洗脚,哗啦拉的水声就象到天明, 他的床靠着水槽这边,听的清楚,懒得起床,索性半梦半醒的由着他。这些过往印 象在脑中视觉暂留,很多事情该是发生过的,到底是记不起来,记起来了也没什么, 记不起来反觉察出这些过往里背后藏着什么,他甚至想起有一次他把自己心爱的几 本小人书和一套从一分到一元的硬币用一个木匣子装着,埋在院子后面的一个废弃 的水缸的旁边,可是过了几天去看的时候,里面的东西不知道被院子的那个孩子挖 走了,柴胡是不会,他那么懒,青霜呢?估计也没那么聪明,当然这个和聪明没什 么关系,只是一想起青霜就有这么个印象,那一定是刘锟了,这小子,好几天说话 都没正眼看他,他一遍一遍的问,后来柴胡急了——妈的,再说,我打你。为了这 个事情,他郁闷的好久,每天在院子后面象个小老头一样的走来走去,样子严肃的 可笑,真是有趣,什么东西都要藏一藏,藏没了。长大了,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长 进。那时候他基本上算是个好孩子,母亲在供销社没有回来之前,他会收拾家里的 一切,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太快乐了,就常常用擦碗的 布抹灶台,洗脚的布又拿去擦碗,母亲呢?推开门,见了,一个箭步就到了他面前。 他手中有什么就夺下什么。 他不象是个做坏事的孩子,怎么看也不象,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在公寓铁 门不远处摆摊修自行车一个中年人的气,那个中年人总是在头上缠着一块白布,和 忍者龟有点象,于是每天晚上他就把院子里的自行车放了风,或者是用图钉扎了个 孔,于是第二天,整个院子的大人都在议论,议论出了个结论,最后那个修车的中 年人就再也没出现过了。有一天,他到底憋不住说了出来,那时候,他、青霜、柴 胡、刘锟四个人呆在树下,看着蚂蚁们齐心协力把食物搬进树洞,刘锟的母亲从二 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尖着嗓子喊着,晚饭开了,刘锟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不存 在的尘土,说,早知道是你,柴胡把手中的树枝抛到蚂蚁们的身上,说,没劲。青 霜说,你不怕你妈妈打你吗。青霜站起来,口中呜呜想吹个口哨,她一直没学会这 个。于是,整个后院的大树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蹲了不知多久,月亮象 剪纸一样圆圆胖胖的贴在天空,小蚂蚁沿着裤管一直走到了他眼睛下面,痒痒的, 好象还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他反手轻轻一拍,蚂蚁就从脸上掉到地上,他也累了, 一跤往后坐倒。 她的扫把经过他的床脚,她犹豫了一下,把他的被角拉了上来,他捞住她的手, 说——让我看看。 她看着他眉开眼笑的,却没有轻佻的意思,想想,便把手大大方方伸了过去, 问——看什么。 就是想看看,他说,他把她的手心扳了过来,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把枕头垫高起 来。 她的手心上纹路简单、断续。他勾起食指,食指的侧面摩擦着她的修长,说, 手指长的人心思细腻,恩、机敏。纹路短而粗、做事情坚定,你的鼻梁也很直。 她笑起来,你居然会看相。她琢磨了一下,终于没有叫他老板,事实上他本不 在意。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去,象站在美术冠的油画前,一边惊奇的想着,当初那 些对她的厌恶、不豫全不知到了那里去,记得军君说过,我为什么不吃醋,她不好 看我就不吃醋了,那时侯他和军君分开在两个地方实习,实习地是个山区,整个电 站加上他们实习生也不过五十几个人,无聊,睡觉、打牌、聊天,慢慢的他和一个 江西的女孩就整天蹲在附近的芭蕉园说话,军君从车站下来,手上提着个包包,走 了四五里路出现在他的面前,一脸苍白。他说你何苦呢,何必呢,他心疼,他拉着 军君的手说洗脸,军君说不洗,他说不洗怎么行。 女人总有女人的逻辑——莫名其妙的有道理。 他说我一天给你一封信,你怕什么啊。 军君说——就因为这样才怕。你心虚了,有愧了。 他说,你怎么能这么不信任我。 军君抿起嘴了,不说话,不说话比说话的态度更明白,信任别人还不如信任自 己。 他说,我去买包烟,去了就来,你先休息一会。就买烟的工夫,他想出了一个 理由。这让他兴奋的从容的和杂货铺老板讨论——到底有没有找他一毛钱,一毛钱 可以做些什么,不可以做些什么,恩,我能扔给乞丐一毛钱一枚硬币但是你不能递 给他一张一毛钱的纸币,连乞丐都不接受我的施舍,我就比乞丐还不如我就没有活 下去的勇气。 最后、老板递了一包纸巾给他,纸巾那时候一包是两毛钱,在他走之前还会叫 住他——你倒欠我一毛钱。 宿舍里,军君睡着了,包包还在她的身上,他也躺在她的身边,手穿过她的肩 膀,勾住他的头发,闻着她的香气,慢慢的睡着了。 他说他和那个江西女孩子没什么的,军君说我信,他说你信了还往山上跑, 他趴在案上一边写信一边和军君说话,你看,我这都成习惯了,你来了我还是 得写,不写不自在了。你要是当初第一封不回就好了。 军君的手圈住他的脖子,一用力,他吐了吐舌头,面前是一面小镜子,照见他 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军君笑道,是啊,习惯,我就怕你想习惯了我一样的习惯了 她。 他说,她怎么能和你比,你这么漂亮。女人,你失掉自信心了吗? 军君说,我刚才去了厕所,你们这个实习点的厕所,嘿嘿。 他说,臭吧。他马上明白军君话中有话,江西女孩是不漂亮,甚至说的上难看, 看她第一眼就象上厕所,第二眼、第三眼、无数眼之后,习惯了,就越蹲越久了。 他发了呆,好一会儿,接着说,你是老相了些,知道吗?鼻翼与嘴巴间的弧线 在相书上到法令,越是深刻,越有人听,有了这条线,到那里都是一呼百应的主。 她笑,想说那该是我是老板才对。 耳廓很薄,福气少了些,不过还好,耳当,就是耳朵小小突起的那一块,主的 是挡灾,保你一生平安了。大多数人生命线命运线智慧线情感线这手心四大线会组 合成一个M 字,代表着事业有成,你呢?这方面就不大乐观。还有,生命线住如果 有个小分叉撑起来,就是这里,那也算事业能有个根基,你竟没有,看来这辈子要 抓住一个好男人才行。 她说,真看不出来,你也信这个。 他说,那里啊。 那你为什么学这个,还挺专家级的。 他有些得意,说,不就是为了摸摸女孩子的手和脸蛋吗?我当初也算是苦读了, 现在,全荒废了。言下做出一脸老气横秋,大有今不如昔,不堪回首之慨。 里间的小门有人敲了敲门,他和她抬起头,他喊了一声,妈。 她把手抽了回来,脸上不争气的滚着潮红,低着头,也喊了声阿姨,拿起扫把 继续清扫他的床下,床下好象拌着什么,眼睛一瞄,依稀是件内裤,神情间古怪起 来。他看着她的脸色,隐约的想起,尴尬的恨不得这一刻是躺在太平间的停尸房, 第一没了感觉,第二有块白布遮住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