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也许人生有着不断的假设,重重叠叠的假设,他看着她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将到未到的未来,她想着,这是她了,是了。是她。 她站在路口,他的病已经好了,现在一切又回复了正常,她不用再在店里打快 餐吃,其实他病了也不过是七天,她既想着他病好的快一点又不想他好的那么快, 到底是过去的事情,她想这些个干什么,开了七天的店,其实挺累的,每天七点就 要起床,晚上12点才关门,加上上班下班来回的时间,一天也睡不到六个小时,快 餐太甜了,久了,闻着味就想吐,他母亲把熬中药的小炉子搬过来,熏跑了不少客 人,呵呵,现在没有这味道,倒是心里掂着,男人喜欢抽烟,估计是这个理吧。 她的自行车坏了,只好每天搭公车,她开玩笑着说要他津贴一下车费,他哼哼 的几声,没说什么,转头向着里头睡着了。他的肩膀很小,露在被子外面,象个孩 子, 她想上去拉拉他的被角, 走过去。 他又转过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彼此看着,然后就笑了出来, 一起。 她问他笑什么,他懦懦的答不出来,抿了一会儿唇,说还是想笑,你呢? 她也答不上。 他心里想着,是该给她加工资,想起妈妈的话,妈妈手中拿着块毛巾,帮他擦 背,凉了,痒了,好几天没洗澡,一搓,污垢一块一块的,妈妈看着她走进里间, 低眉下眼的喊了声阿姨,从箱子掏了新鼠标出去,鼠标太容易坏了,她出去了。 妈妈小声说——你喜欢她了。 他闭上眼睛,他知道妈妈的德性,一接口,就没完了。 妈妈说——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他想笑,妈妈也不错,看着电视,学了句女孩子。又一想,妈妈平常是用什么 词来着,没印象,又惭愧了。又想起刚开网吧,家里不同意和妈妈大吵大闹的情形, 妈妈眼泪出来了,哑着声音,一直哭,哭什么啊,难道自己有所作为想做个正正经 经的生意也不成,他当时心里烦着,也没多想,妈妈在他小的时候,常常坐在地上, 指天划地的痛哭,只是因为他不听话,偷东西,其实他胆子很小,只是想尝试一下 偷东西的快乐,妈妈不明白这个吗?信不过他这个儿子吗?当然不是,可是妈妈老 是追着他打,把门反锁了起来打,打完了,晚上,给他上药,用饭碗的边缘一下一 下的刮他的背,抱着他发凉发痛的身子哭,哭的父亲很不耐烦,父亲睡不着,就骂, 没文化,要么就别打,打了就别哭,我明天还要上课。妈妈哭着,他还是你的儿子 呢?父亲说,是你的儿子你还下的了重手。妈妈父亲就为了他到底是谁的孩子又骂 到了天亮,天亮了他还抱着枕头哭,只是不敢出声。如果他从反锁的房子逃了出去, 妈妈就在后面,一路上抓住什么扔什么,检着什么扔什么,有一次,妈妈从厨房里 冲出来,手中是明晃的菜刀,整个大院的人都出来了,喊着母亲的名字,有些反应 快的着急的喊着菜刀菜刀,菜刀飞了过来,他转过头,呆了、傻了,晕了过去,还 好,菜刀从他的肩膀上过去,划破了衣服,划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他隐约的听 见妈妈的声音,也许并不曾听见,只是脑子里最后的念头——妈妈恶声恶气的喊着, 这是我的儿子,我杀了我的儿子,我杀自家的鸡啊狗啊,干你们什么事。 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回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妈妈真是可爱,絮絮叨叨的说 着话,全不在意他有没有在听,又一想,妈妈其实早知道他很久以前就不再听,妈 妈一直说着,只是想说,妈妈在家里,也是一直说着,不停的说着,说给自己听, 这多可怕啊。苍凉瞬间抓住了他的心,他想到自己的老,病了,总是很容易想起这 些,生死都远了,病老,老病,那么近,象妈妈的这张脸,老年斑,鱼尾纹那么深 密,想起中学语文老实讲到杜甫的一句,一句什么,忘了,泪眼纵横吧,当时想着, 眼泪怎么会横着流呢?眼泪该是延着光滑的脸颊畅快的奔跑着。明白了,是了,不 是,是了,老了,眼泪延着鱼尾纹流着,横着流,那该多难看,难看的成了一种可 笑了。妈妈很久不流泪了吧,横着流泪,该是什么样子。 在离他十几公里的在海面上,他看见了自己四肢平展,动也不动,随着水波, 天空在眼前,象镶了块玻璃,透明的可怕。何等的可怕,这可怕永远是不会放过他 了,它从云里伸出了手,高高的把他抓起,下面是无尽的时间空间,它就要把他扔 了下去,他骇叫着,只是这骇叫也在无尽里失去了意义。 妈妈说了她很多不错的理由,这些理由听起来可笑,他想,妈妈和她今天也只 不过是一面。可是这些理由却让他联想起她别的好处来,他翻想起前几天柴胡来的 时候,对她的不恭,他怎么能就这么随便、随随便便的诋毁一个人。 妈妈说人和人那里需要那么多了解,当初自己和父亲也不过是一面,然后就结 了婚,然后就有了你哥哥,有了你,有了你妹妹。他忍不住问,妈,你年轻的时候 就没有喜欢过什么别的人,妈妈想了想,有吧,忘记了,一辈子,那么多事,一桩 桩一件件的,支一口锅,能炼出多少的钢也是有限的。他呆了呆,想着妈妈也说谎, 只是,谎话也不过是真实的另一面罢了,也许妈妈根本就懒得说谎。 他说你儿子长的不怎么样,眼光却挺高的,妈妈说好看的鞋子很少合脚的。 ——妈妈,你简直是哲学家。 什么家,妈妈虽然听不清楚他说的话,却知道儿子在夸自己。 她上了车,这车子在小镇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几十年如一日,公交车很慢,三四 里的路不时的有人上车下车,后车窗有一块掉了,坐在风口里,凉飕飕的,她从拎 包里展开一张面巾纸,仔细的擦了座位,然后将面巾纸从窗口扔了出去,车子经过 粮食局的时候,上来一个老年妇女,慢慢的踱过来,一小步一小步,坐在她的身边, 她厌恶着自己还能呼吸,闻不得那老年人身上的老年味。她把头转了过去, 对着窗外,窗外好象有个女子,和他穿着一样的女子朝着她挥了挥手,她也自 然而然的抬起手,她是谁啊,想不起来,再仔细的时候,刚才那个地方那有什么人, 白天见鬼,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虚汗都出来了,只是风灌着脸面,硬是把汗 水送回肌肤之内,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恨不得把自己这张皮扯下来晾干,这 想法由脑子经过嘴巴,想起恐怖片里活活剥下人皮后的狰狞,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声带的叫出声来,青天白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天那,下一站到了,旁边的老人 走了下去,她不知怎么着,心里一片轻松,长长的吁了口气,总算是过去,感觉里 好象是从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回来。 这一次,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小女孩子,很漂亮,八九岁摸样,身后被着个书 包好象比自身还重,小女孩子手不停的在胸前摊开,推出去,又收回来,口中唱的 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歌谣 ——小船儿推开波浪, ——飘荡在水中。 ——迎面传来了凉爽的风。 ——让我们荡起双浆, 她忍不住告诉小女孩子,你唱错了。小女孩子说没有啊没有啊,老师就是这样 教的,她说老师教的没错,是你记错了,小女孩子抬起头来说,不可能,妈妈说我 记性好着呢?阿姨不用功,唱歌望天空。 阿姨,她开心起来,呵呵直笑,然后她小声的哼了起来,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红领巾迎着太阳, 阳光洒在海面上, 水中鱼儿望着我们, 悄悄的听我们愉快的歌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我们来尽情欢乐,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慢慢的一车厢里有人和了起来,小女孩子唱的最大声,俨然是个主唱,而且还 兼指挥,手上不停的挥动着。 她想着,他握住她的手。 他本来想说加一百怎么样,心里有觉得舍不得,一月一百,一年就是一千二, 这个钱可以买一把TCL 的手机或者一个5400转60G 的西部数据硬盘。只是五十块钱 又少的说不出口,他抱怨起自己的小气,说,这样吧,我病一次就给你加五十块钱 的工资,反正我估计着自己一年要病好几次,说不得有天你领的钱就比我赚的还多。 只是,他的这些小心思,小手腕又怎么能瞒的过她。她有些得意了。 真是幸福而铗意的一天。 这辆公交车和以前的不一样,以前的那辆很长很宽很大,恩,很高,可以坐四 五十个人,可是她老是觉得这个数字不对,应该坐的上无数个人,从来就没坐满过。 感觉有道理的事情在现实中就变得没道理,母亲总是拉着她,从小巷里出来,挥手, 上车,她的手中是冰棒(那时候没有雪糕吧),糖人、面人、爆米花,总之花样多 了。 母亲爱死她了,当着司机的面,当着乘客的面,不停的亲她的脸颊。 她呢?背着母亲好奇的看着后车窗,街市是那么热闹,不象现在,大家都呆在 家里,她朝着车窗吐着口水,再用手把车玻璃擦亮,她擦过的一小块里,每个人都 衣裳崭新的象等着相机,等她看厌了街市,她也厌恶的母亲亲她的脸,刚开始,她 只是死死的对着车窗,扭不回头来,再后来索性的露出嫌恶的表情,彼此就有的仇 恨,这仇恨又将彼此绑的更紧,她知道母亲怕失去的她,她如果那时候懂得骚扰这 个词,她一定喊了出来。 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信任她,难道她和母亲永在一起竟是一种疑义了。她们 从不吵架,有着决绝的聪明的人是不吵架的,她盯着母亲,母亲也不示弱,空气这 时就会擦出火花来 母亲是怎样的人,她就是怎样的人。 母亲当着别人的面常说,看看,她象不象我。 她听了,又是自豪又是难过,最后,剩下的就是仇恨。她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 为什么会这么累,那么简单的、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她在作文里把母亲写的非 常完美,每次老师都拈出来当范文,在课堂上抑扬顿挫的念着,无数支弩箭激射而 出,她甚至听见天空的气幕嗤嗤的被撕开,仿佛这些箭支就带着她母亲南极北极而 地狱天堂,总之不在人间,这让她感到巨大的满足,一种报了仇的满足,雪了耻的 快意。 看看,不是你啊,知道吗?我的母亲不是你。她把作文本摊开,放在家中唯一 一张书桌的桌面上最显著的位置,她只遗憾着母亲竟不识字,使得她不能享受她的 同桌一样的待遇——无休无止的日记攻防站。 母亲的麻将也和噩梦一样无休无止,一圈一圈的,长城有可以丈量的长度,而 母亲的麻将声没有,它周而复始有如潮汐,母亲在一门之隔的大厅里懒洋洋的出牌 ——碰,读书有屁用,母亲嘴上叼着烟。 她也红了眼,把台灯调到最亮,她说读书是有用的,读完书,以后我又多远走 多远,母亲再也见不到我的永永远远。她在房间里捂住耳朵,啊的一声尖叫。 高考的时候,她终于病倒了,考的不好,考到一所三流的大学,她把积蓄了十 八年的眼泪一次留的干干净净,她的翅膀断了,接不上,飞不走了。 母亲满意了。 母亲说没事,她读书一紧张就这样,喊喊、提神,继续啊继续。 爸爸四五个月回来一次,把钱重重的抛在她的书桌上,两根拐杖敲着老式木板 铺就的地面,他的头高高的,背挺的象两块洗衣板在里头撑着,提醒着他是中越战 争中的“二等功臣”。母亲站在四楼的窗口前,看着他从巷口出现,在楼下的小买 部买了一包烟,两根拐杖亲密的靠在一边的墙上,他的背影象一支拐杖一样可怜, 却没有两支拐杖在一起的幸福,他继续走着,在巷口消失了,又再另一个巷口出现, 最后,一座最现代的楼房彻底的让他从地平面上消失。 母亲看着,有时,母亲突然把她从里间把抱出来,她小小的头部挤出了窗口。 她哭了 ——妈妈,好高,我害怕,妈妈 母亲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弱了,喃喃的说着,清清,看清楚,以前千万不要找这 样的男人,没用的男人。 母亲泪流满面。 母亲紧紧的把她的头部压在自己的胸口前。 她的头部快被碾碎了。 母亲说,知道吗,清清,永远不要。 她喊着,不要,不要,妈妈。 她听很多人说起,说起她的爸爸, 真是可怜,可惜了一条汉子。 他以前不抽烟的。 刚退伍的那会多风光啊,又是戴红花,又是游街。又是报告,又是演讲。 他很谦和。 他是个好人。 他从不打人的。 他怎么就下的了手,把自己的老婆往死里打。 她出生之后就很少见到爸爸,她不停吐着毫无意义的音节,一个词组,爸爸、 八八、八八爸、爸爸八。爸爸看过她的作文,看作文的时候他必须放开另一枝拐杖, 身子前倾,爸爸的个子很高,吊梁灯就在他的鼻子前,爸爸嘿嘿的冷笑。把作文放 回桌面,爸爸的手掌很大,一张开,可以盖住她整张脸,只是爸爸从没有试过,爸 爸的手总是高高的在腰部之上。 爸爸有一次在她的作文本上的边角留下指模,她用橡皮死劲擦也擦不去。 那是个夏天。 爸爸教会了自己的女儿怎样对付她的母亲。 两年前,爸爸死了,尸体抬出宿舍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经鉴定,属于自然 死亡。事后,除了满地的烟头,没人找到那枚二等功臣的军功章。也没人用心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