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天空,黄昏,飞鸟成群,向南向西向北。 她的家就在武装部里头,宿舍很是宽大,虽然只是两房一厅。大厅和厨房之间 的墙早就打通了,母亲在里头煎着“春早”。这是春节待客的食品,先将面粉发酵 了,敲开一个又一个鸡蛋,搅拌,倒入面粉里头,擀面棍。然后放在案上,用菜刀 削出一条条发夹般大小,倾倒到油里头,辟劈啪啪的一阵响,捞出来,撒上白糖。 入口酥脆,好吃。 母亲是很久不下厨,母亲记性极好,她给母亲按照菜谱念上一遍,母亲口中默 诵一遍,记住了,看着菜谱上的图片,不多时就可以端出一盘一摸一样的菜肴。估 计国宾馆的师傅也不过如此。母亲总是说,老天爷让自己下了凡间,就是为了麻将。 她可以象围棋棋圣覆局一样把刚打过的牌一张张的捻出来,上家下家对家,吃碰杠 开,绝对错不了。她家里是专业级别的麻友之家,这里属于武装部,就算有人举报 聚赌,派出所的人也不敢随随便便闯进来,五年前部里一位团长曾经被派出所的骚 扰过,团长一生气,打电话给营长,营长叫连长开一军车的大兵冲到派出所里,有 什么砸什么,连牌子都从墙上扯下来,由两个大兵一左一右的扛着牌子,一个只长 胸肌不长胸毛的大兵越众而出,一记凌空飞腿,成了两半。小镇是海防要地,常年 驻军,县里党政两套班子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对于如此出格的恶性现行反革命事件 只能不了了之。母亲在武装部的托庇之下,在大厅摆了四张桌子,抽头的钱把她养 大并一直送进大学。 母亲知道她进来的,也不回头,说小建给你打了个电话。 她把鞋子往墙角一踢,脱下大衣直走向衣橱。衣橱里吊着一件一件的衣服,她 拨拉了几下,没看见一件中意的,想着过几天刚好是一个月,450 元的工资可以买 上一套好衣服。这几年都是张建帮她挑的,说是帮她,其实也就陪她逛商场,然后 常常就在商场里吵开了,吵什么都忘记了,张建不陪她她当然生气,张建陪她她也 生气,生气着张建没出息。 “他说了什么没有。”她把一件上衣在胸口前比了比,去年穿着正合适的衣服 现在都宽大了,这一年自己真的瘦了好多。卖这件衣服给她的是中学同学蔡明娜, 前天还在路上遇见,说了会话,年到了,蔡明娜店里进了不少衣服,绝对便宜,蔡 明娜说,她的魔鬼身材简直是天生的衣架子。蔡明娜也结婚了,她想起蔡明娜那张 遍布雀斑的脸,忍了忍,到底笑了出来,她其实不是在笑蔡明娜,而是笑着蔡明娜 挽在臂弯象提着一个花篮一样的矮小男人,她记性和母亲一样好的想起那个男人曾 经给她写过情书,好象是高二的时候,真是什么样不知死活的赖蛤蟆都有,突然好 奇起来,那封情书到底还在不在,她向有整理情书的好习惯,在那壁角柜子里吧, 呵呵,现在,那封信至少值得上一件貂皮大衣。卑鄙总是放大内心的快乐。她甚至 想象到怎么和那个可怜的矮个子男人接头,恐吓,威胁。最后,对方愁眉苦脸的屈 服。 “小建说今年春节就不回来,他可和我没什么话说,只说初二不能来拜年了, 这孩子。下去,下去,你这该死的,掉到油锅里,活该。下来,哦,求你了小祖宗。” 她从房间里转出来一看,见家里小花猫窜上灶台上的放杂物的小壁橱上,三脚 撑着,前脚高高抬起,骄傲的象是在向台下歌迷挥手的明星,得意象是宋江喝了酒 要在柱子上提反诗,全不在乎下面是个油锅。 她抱起小花猫,小花猫是母亲从路上捡回来,天生是个病鬼,母亲有点小心的 告诉她——捡了一只猫回来,她哦的一声,她正对着浴盆刷着牙,一时没明白,转 回头,她脸色变得狰狞起来,她闯到母亲的跟前,一手抢过它,开门,风很大,四 楼上,她提着他,象拖着个行将处决的的犯人,她看也不看它,它不是它,再没有 第二个它,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它。 它轻声的叫唤着, 喵—— 在盛大的风声中,砰的一声,门被风带上,门夹住了母亲的衣角。 喵——喵—— 母亲急忙的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一边张皇的喊着她的名字,清清,母亲着急的 时候总是把她上大学之前的称呼叫出来。 她的冷笑急急,她的脚步急急。 她站在四楼的栏杆前。 天空,鸟群棋盘般的掠过。 她将手中的它高高的举了起来。 清清。 母亲喊了一声,软弱的。 母亲走了下来,脚步很慢。 鸟群在她的眼睛里一个转折。它们要去那里,难道天空不是它们的家。 喵喵。 她看见了它。 它的的背上有着班驳的黄色,一块一块的,象裁剪剩下的衣角。尾巴象断了的 垂着,还残留着不知是那个孩子的做的记号,用漆料涂就的黑色。 喵。 她吃了一惊。 它是它。 多少年了,它终算魂兮归来。她该想到猫有九命,它怎么会甘心这么离她去了。 只是,它怎么就忍的下心,隔了那么久,那么久才来见她。 母亲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 风把她的头发丝丝的抽在她的眼睛,她眯住眼睛。她把手中的猫递给了母亲。 她上楼,带上门,“砰”的一声。 鸟群再不见了。天空好大好大。地上的孩子啊,每个孩子,天空不是我们的家。 现在小花猫象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有着不停撕打空气的气力,它一次又一次的 靠近,靠近她的脸庞,慢慢的,慢慢的她回应出笑容。这笑容有着物理上的延迟, 和她的眼睛搭配不上,慢慢的,她的眼睛经过这厨房,沿着墙壁,从窗口,从窗口 外的天空,在一座一座建成的未建成的高楼,在大街,在那辆公车上,公车小的象 玩具,上了发条,走一阵,停一阵。 公车,想起来了,那时候的公车没有广告,如果快一点的话,一条白色间隔着 一条黄色的彩带就分割了一路、两旁所有的店面,只可惜这样的画面只能是电影电 视或者mtv 上看到,在小镇上,至少在她的眼睛里就从来没有过。是的,在龙舞巷 一百四十一号,街道的出口,一个女孩子抱着一只小猫猫走了出来,她很骄傲,她 是宁愿和小猫猫讲话也不愿意和男生讲话,就女生,她也得先招呼的小猫猫才和她 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聊着阿童木,聊着卞卡、阿信还有好象永远和她们一起的 山口百惠和山浦友和。说着说着,她们也说起了小猫猫,她很高兴,象别人夸奖自 己子女的高兴,她那时是多么乐意的象每个保证,她绝对是个好妈妈,她和她的母 亲完全的两样。只是,当她的伙伴有时候会禁不住的把手伸向小猫猫,她便变了脸 色,身子不自觉往后一缩。 她招手,公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等着所有人下来,那天,她的表情木然,她 上去了,她十四岁。这辆公车不是市内公车,那时候,小镇上还没有市内公车吧。 在一个小时前,她坐在家里,今天是星期天,功课是早做完了,她躺在小床上, 床的后面是一张宣传画,画上是敬爱的周总理,周总理满面笑容的下了飞机,身上 是笔挺的中山装,颈上还套着从非洲带回来的送塑料花编织的项圈。周总理的后面 是一张又一张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雨天过去了,却把水气留在报纸上,然后黄 了,霉了,剥落下一块又一块的墙灰。 她一个在蚊帐里头,和它——小猫猫。 它懒了,就趴在她的小肚子上,侧着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线,她的右手中握着 一本没巴掌大初一下学期英语单词本本,口中念念有词。这个暑假也要补习,她怀 念着小学的时光,那时候只有两门课,很着很长很长很长的假期,现在呢?七门, 天哪,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折磨人的知识,虽然她很聪明,她记性好,可是她觉 得母亲说的没错,人的脑子不是用来记这些东西,记住了也没用。 母亲有时候会大惊小怪的做在她的身边,量着她的身子好裁件衣服。量的时候, 母亲就问她,今天老师教了什么。 她说,开根号, 根号是什么东西。 她就照着数学课本上的概念用本地话磕磕碰碰的念了一遍。 母亲说不明白。 母亲又问,有用吗? 她说,有啊,不然就不及格,不及格老师就不喜欢我,同学就不和我说话。 母亲说,你怕吗? 她就捻了一小小猫猫好长好长好长的胡子,说,不怕,不怕,小白哦,有小白 和我说话,她什么都不怕。 小白喵的一声,从桌子上跳到窗栏杆,又沿着窗栏杆走了一段路。蹲着,俯身, 一个虎跳。上了衣橱,又上了屋子里半截处用两张竹梯搭成的储物的小阁楼。一步 步的走着,说不出好看,象杂技演员一样的从容自在,表演完了,会喵的一声提醒 观众的掌声,观众的掌声有了,它呢,害羞起来,抬起前爪,遮住自己的脸,又好 象忍不住了,不时的放下来,看看观众的反应。 窗户要是开着的话,小白就窜了出去,很久很久不是脏兮兮发就是带着一身的 伤痕回来,最然她心花怒放的是从隔壁那个自私小气又可恨的小男孩的家里叼回来 她最喜欢看的一册册连环画,她看完,它便又叼回去了,看了很多很多,都忘记, 只一套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是一直记得,上面讲的故事她不明白,也 懒得去明白,只是觉得上面的哥哥可爱妹妹漂亮。喜欢了,就铺上白纸,一笔一画 的描着。 小白是它的名字。 大厅里响起了西西簌簌的收牌声,她耸起肩膀,她知道母亲今天又输了,而且 输了很多,多,多少才是多。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的害怕,窗外是晴晴朗朗的世界。 小白喵的一声,站了起来,在她的腹部一圈一圈的转着。 她不停的安慰着自己,不会有事的。 她把一块饼干塞进小白的嘴里,小白一步步的后退,从她的腹部上掉了下来。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前,把锁旋上。插上插销。 好一会儿,母亲说话了。 清清,清清。 她不说话,她抱着小白在门前蹲了下来。背靠着门,可是她心里知道的,什么 都靠不住。 清清,清清,帮我下去买包烟。 小白惊慌的看着她,她抱着他更紧了。 又隔了一回儿。 清清,你在吧。母亲的脚步声一步步的向着门走了过来。 她想着如果那时侯如果出去了,也许——,这个念头她不敢多想,转上一转心 里都疼的厉害,痛的厉害。 母亲尝试的推了推房门。马上的,她母亲知道门被反锁上了。母亲的声音的高 了起来。开始是关心——清清,你怎么了。让妈妈看看。然后是劝说,母亲劝说的 言语象积木一样的搭了起来,越搭越多,最后,自己轻轻一碰,倒了。 母亲咒骂了起来,一个词组一个词组叠加起来,后一个词组追着前面的词组, 叠加着强度和厚度力度。母亲生来最是测验词组局限的人,测试的目的并不是使词 组受到控制,而是相反。甚至,母亲会动用肢体上的一切可能。 你出来。 母亲后退了几步,再飞身上前,肩膀重重的撞在门的上面,砰的一声,整个房 子晃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的背部一阵阵的悸动着,汗出来了,在汗衫上熨出汗的轮廓。 小白从她的双手挣脱了出去。它怎么能这时候离她而去,她象是壕沟里战士, 身边最后的战友竟也要离开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从地上捞起了小白,一个小跑,拉开后门,她心里绝望着,门的后面就是阳 台,就是高高的天空。天空阔大的展开,展开她通向自由的道路。她仅仅需要做出 一个飞翔的姿势就够,就够了,就够的。 难道风不是拂过她的脸庞,难道阳光不是流遍她的身上。 母亲终于踢开了房门,一切变得简单了。 母亲站在了她的背后,母亲的嘴唇不停的翻动着。 她蹲在墙角,缩小到不能再缩小。缩小到仅仅剩下背部一个平面。在这个平面 上,汗水不断的延展着它的领域。 小白不停的叫唤着,她呢?这一个世界有尽头的,一定有的,到了没有,怎么 还没有到,她近乎虚脱的想着。 母亲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 母亲扔下鸡毛帚。 母亲夺过她怀中的小白。 母亲一只手攥住小白的尾巴,小白象是走快的钟,钟摆。小白咬了母亲一口, 在手上。 小白的头部一下又一下的重重穿过雪白的墙。阳台栏杆上的一盆仙人掌掉了下 去。好久好久,才传来很沉闷的一声。 她的眼睛呆呆的。 小白,小白渐渐的没了声音。 小白从四楼飞翔到了一楼。 “啊!” 她醒了,她第一次学会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喊叫着。 “啊——” 这声音,从四楼飞翔到一楼,重重的,飞翔在她的过去和未来。预先穿越了她 将到达的每个空间。在这个过程里,四楼到一楼所有的一个又一个转弯将被省略。 在一个又一个转弯里,她将飞翔,飞翔好远好远。 难道,脸庞不是指引着风的流向;难道,身子不是乘坐在阳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