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九月的天气,南方很热,阳光从路两旁的树叶与树叶之间掉了下来,化成了一 地的蝉鸣。她的眼睛缓缓的经过巷口对面的林业局,林业局的旁边是个常常关着的 大铁门,那是供销社的仓库,那个年代真是奢侈,在这样繁华的路段居然很少店面, 不象现在,一家挨着一家小气、紧密的生长着。 公车停了下来,身边一大群人争先恐后的上去了,他们挤什么呢?从车窗可以 望见还有很多空座位的,公车的那么的长,有着坐不完的座位的。 女售票员垮着包,看着她。 车门关上了,她不想留在那么寒冷的大街上。她抱着小白,小白真乖,不叫, 不喊,不说话,在她怀中安安静静的。她在车厢尾部最长的椅子坐了下来。窗外一 切开始走动起来,这让她的心绪慢慢的平静下来,她的脸挨着小白毛茸茸的毛发, 痒痒的,说不出舒服。 车子在县城里转了好久,七八圈了,满车七嘴八舌的抱怨着,抱怨归抱怨,车 子还是多转了四五圈,人还是没满上,司机从观后镜看到又一辆公车从车站里开出 来,这才重重踏了一下油门。 车上,有个外地口音的人问,用着很生硬的普通话,去铜陵还有多远。售票员 懒洋洋的说,说着十几公里吧。铜陵是旧县城,也叫东山,在海边。这个小岛有两 个县城,这辆车的出发点,也就是她住的那个小镇,西埔镇,是新县城。 要多久,那个外地人接着问。售票员不说话,她们总是这样。车子上很多人转 了下头看了那个外地人一样,他们习惯了售票员的不回答,奇怪了外地人怎么还有 兴趣提这样的问题,当然,他们的兴趣也只是转一下头而已。 一片的静默让那个外地人有些尴尬。他嘴里嘀咕了一声,她也听不清楚,更不 用说其他人了。她就坐在外地人的身边,或者说外地人就坐在她的身边。 外地人问道——小妹妹,你知道从这里到铜陵要多久吗?他边说边从左边口袋 里掏摸着什么,外地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人,长的很老相,那时候男人大概都这样, 三十岁多数象四十几岁。 她看着他,外地人穿着浅蓝色的上衣,领口敞着,领子里面是件深蓝色的背心, 背心上隐约几个小字——炮兵二连,看来曾经是个军人。眉毛很黑,肤色黝黑,胡 子剃的干净,下巴白的显现出青色来,想象的出,如果他留着,留起来的话,肯定 是个大络腮子。袖子高高卷起,卷到胳肢窝处。她说,快的话二十几分钟,慢的话 三十几分钟。 外地人换了支手掏摸右边的口袋,终于掏出一包烟来,牌子是大前门。然后是 火柴盒,火车上的招贴是两个带着红领巾的小孩举着火把。外地人在弹出的火柴盒 上一下一下的划着火柴,一根又一根,他看了看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没划着, 她眼睛盯着他,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把眼睛固定在一个点上。 外地人口中“唔”了一声,问道,你不介意吧。马上有牵强的笑了一下,呵呵, 这话问的傻了,你怎么会不介意呢?她没说什么,其实她一点也不介意,母亲和牌 友们一打牌,就抽烟,一圈麻将下来,头上便再造了一个大气层。 在外地人的眼中,她的肩膀很小,这让他感到安全,每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 多少总会觉得一丝不自然。她很漂亮,虽然还小,而也许正因为小才看的见的漂亮, 营养不良的脸色,那个时代的孩子基本如此。只是他还是涌起了些些的冲动,保护 她的冲动,抱紧她的冲动,接着,很自然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这个地方,自 己现在连个落脚之地、连落脚在何处都不清楚。只是,如果他知道了眼前这个女孩 虽然生长在这个地方,这时刻里却天地茫茫的毫无容身之地,或者说她已经不想在 这个世界象所有人终其一生的努力圈起一块地,圈出一个小世界,在小世界里把收 藏的眼泪和笑容都鼓捣出来。那么,这位天生仁慈的外地人的一定会不顾这一车子 诧异的目光,抱起她,拉着她的小手,引领着她努力的靠近光明。并且不停喃喃的 说着安慰她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生中,我们如果有幸遇见几个善良的人,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善良的人也许 卑微,也许能力不够,但是,他们也有着一种力量,让身边的人活的有信心,相信 自己虽然是很辛苦很卑微的活着,但,一切都是值得。一颗小草从石头上延展出它 的枝叶的时候,难道你真是不曾听见整个地面,地底下的呐喊。是的,都会破土而 出。 十几年后,外地人已经功成利就,他会开豪华汽车,在每个夜晚都会旋转的天 空,天空下面的舞厅,他的手上经过一个又一个面容姣好的女性,她们年轻、疯狂, 并且毫不掩饰她们受过的良好的教养,这显然让他觉得愉快,没有人不喜欢这种感 觉,星星围绕着地球转的感觉。只是有一刻里,也许仅仅只是假设,在那一刻里, 他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抱着小猫的女孩,他的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苍凉,坐立不安 的烦躁。为什么想到她,毫无道理的想到她呢?照理,一生,回忆好多,比如第一 次领到工资,在街道领到结婚证,可是,都忘记了,遗忘的不是事件的本身,实际 上,一些事情我们甚至连每个细节都清楚,清楚的让自己诧异。只是少了什么,一 定少了什么,是了,少了那些事件发生的气息,味道,我们因之引起的感触。曾经 那么多夜晚我们无法面对自己一个人寂寞,望着头上高高的天空,一遍遍的想象那 个我将要爱上的人的模样,是的,躺在床上,努力的睁着眼睛,使劲的想着,想着 他或她现在在哪一间屋子里呼吸,他有怎样的容貌,想象着相遇的过程,第一眼后 如何开始配合默契的对手戏,而且固执的相信对方一定也象我一样正在顽强的等待 着对方的出现。只是现在,伸出手,弯下腰,到底捞不起那些曾经的悸动,它们是 那么鲜活,象鱼缸的鱼,一遍遍的挑逗着我们的手心,却不让我们抓住,让我们的 手湿漉漉在空气和水之间徒劳往返。这才是深入骨髓的遗忘。然后在片刻间沦落为 一个悲观主义者——活着真是一场行为艺术,活着,一切的眼神、动作、谈话无不 是指向巨大的虚无。失了意义,没了力气,而恰恰是这种对现实生活全不兼容的想 法才是人生的全部。 只是,外地人这一刻里记取了她,真真正正的想起她,在这里如此小资的餐厅 里,作为一个白领,他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肤浅,明白了,省悟了她的绝望、她的 哀伤,她的哀伤既然迟到了,迟到的学生总是引起老师更多的关注,他卑微的迎合 起她的哀伤,眼泪开始清洗他罪恶的心灵。他是何等的手足无措,他不停的从口袋 里掏出一样又一样东西,香烟,打火机、汽车钥匙、手机……,为什么没有手帕。 左边的口袋,右边的口袋,内衣的口袋、上衣口袋,下衣口袋,没有,还是没有。 当时外地人说了什么,其实没说什么,不过是旅程寂寞里在一列列火车汽车上 听来笑话,甚至他的转述是那么的不成功,竟可说的上是蹩脚了,只是抱着猫的女 孩表情很是投入,入神,不时的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声有时过于放肆,她意识到, 收敛了一下,矜持着,只是第二个笑话、第三个笑话,她又放肆起来,夸张的眼泪 都掉了下来,她的眼泪象是没人记得来关上一关的水龙头,安静的沿着脸庞,流着, 畅快着,窗外风很大,小白是在风很大的日子里离开她,又在风很大的日子回来, 风带来地上奔走的尘土,尘土堆积在她的脸庞,眼泪就有了收容的河坝。 车上的每个人都不禁的看着眼泪的主人,心里说着真可爱啊,年少真好,甚至 连远远的站在车门处的女售票员也频频的投来微笑的目光,售票员甚至追悔了早前 对外地人的冷漠。当然大多数时候,女售票员的眼睛投注在窗外,窗外是一片片县 里刚刚引进推广的芦笋,单株的芦笋象竹叶松,风一拂过,一大片一大片象不远处 的海浪,海水是蓝的,它则是绿的,而据说海水本是绿色的,只因了光线的缘故在 我们的视角膜才镜像出蓝色。谁知道呢。不时的,窗外会有着一堵堵墙,墙上白底 红字,是一条条的标语—— 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见证怀孕,持证生育, 要打下来、刮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售票员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该有一个月了吧。只是要不要和自己男朋 友说起呢?有点茫然,男朋友就在这趟车的终点铜陵的一家农械厂工作着,他的个 子矮了些,人很温厚,老成。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不错,说不上英俊,不过自己也长 的并不怎么样。他到她家,总是不忘记提上一篮水果,只说是自己家里种的,其实 他家里那里能四季的水果都种。自己就这么的嫁了吗,真想到这个,又觉得他陌生 的可怕。每天都是这样的匆忙,车子一天往返十几天趟,见上一见,却是那么难。 见了,一条大街走到底,也说不上几句话。生活呢?是这样毫无趣味的日复一日, 可是要待如何,也说不上来,那就由她去吧。又恍然着由着她,难道还有另一个自 己吗?这些心事来去着,让她不开心,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的不开心。售票员看 着车上笑着流出眼泪的女孩子,她怎么就那么开心,嫉恨了起来,长大的,她还会 那么开心吗?售票员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十年后,女售票员有了个十几岁的孩子,孩子的父亲下岗了,女售票员也一样, 自己不是一直抱怨这样的生活着吗?真下岗了,又怀念起那种生活的种种说不上好 处的好处,毕竟,自己度过的一生中最好时光,就在车上,车上车门旁的那个位置。 每天里,那么多人在这个小小的车门里上去,拉开、关上、再拉开。下岗后,她有 时候也会坐车到铜陵去,坐在座位上,想着,现在,现在当然不一样了,车子都有 着空调,空调一开着,新的女售票员含笑的从车头走到车尾,一边提醒着大家买票, 一边小心翼翼的重申着车上禁止抽烟,知道她的会叫她一声,不知道她就点一点头。 至于路两边的标语已是极少见到了,除了广告还是广告了。 每晚没了的爱,(这是某药厂的男性性用品) 电信联通是一家。 …… 她的眼光平静的拂过每个乘客脸上,那么多年过去了,印象里好象一直就是这 些乘客,都是这些乘客,十几年过去,他们身上也该有着这样那样的故事,她忍不 住的想问一问大家,十几年过去了,你们还好吗?这个念头象一股暖流来回在自己 的心上。她体验到从所未有过的巨大幸福,仿佛,曾经的这些乘客之所以有着一个 又一个不同的故事,自己不知道的故事都发生在她的手中,在她车门拉开、关上这 个简单的动作里。 女售票员说了声——马峦湾到了。 马峦湾是这个小县城有名的海滨浴场,夏天一到,看得见满沙滩象蝴蝶一样飞 舞的人群,秋天了,海水很凉,就很少有人来,这从车窗望出去就知道的,七百米 的车内,小小的空间里坐着二三十个人,七百米之外,一切又是那么的静,海水、 沙滩、静静的。 没人下车,女售票员又把车门拉上。 “我要下车。” 那个抱着猫的小女孩站了起来,女售票员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 没说,开了车门。司机老实不客气的把一口痰高高的吐出窗外。熄了火。 小女孩问着外地人——叔叔是那里人。 外地人有点舍不得她,说浙江,天仙配的浙江,浙江义乌。 小女孩站在车下挥了挥手,左手,一阵风吹过来,把她胸前的红领巾高高的吹 了起来。 小女孩说——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外地人很是高兴,从车窗里探出头,一定要来啊。 车子驰出好长的一段路后,他看不见小女孩了才想起,自己就没把详细的地址 告诉女孩。小女孩给是随口说说吧,自己竟当了真,真情实意竟成了敷衍,可是, 小女孩会从自己的脑中跳出来,喊着,辩解着,叔叔,我是真的,真心的。他怔怔 的笑了一会儿,这时候,他对这个地方,陌生的海滨充满的信心。 从高高的天空望下来,车子向北,她呢?向南。阳光刷白了水泥路,有个白点 缓缓的移动着。南边有着一个月牙型的沙滩,风声盛大的在海边的防护林中盘旋着。 海水温温的烫过她的脚面,她的右手抱着小猫,左手提着一双拖鞋,拖鞋的鞋 面也是一只可爱的小花猫。 她坐了下来,象阿信一样的坐在自己的脚髁处,眼前的海水温柔的,一层层棉 被的要温暖她。 海水很咸,可是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几千年几万年数也数不清的人们的眼泪一 点一滴的都掉在了海里面。 小白,你说呢? 小白很累,小白睡着了。 小白好乖。 小白你知道吗?海里有着很多希奇古怪的珍宝,它们发着人间所没有的光彩, 天上的火烧云漂亮吗?比起它们的光彩那就提也不用提了,海里面有个人鱼姐姐, 她还在海里等着心爱的王子,很多年了,有等待的日子总是快乐的,不是吗?对了, 你千万千万不要去骚扰人鱼姐姐,呵呵,我知道你喜欢偷吃鱼肉,可是你到了海里 可千万千万不要做这样的傻事,海里面有着世界上最凶狠的鲨鱼,它们吃起东西来, 一口,就从嘴巴到了肚子。 她说着说着,脸上焕发出幸福的色泽,眼睛红红,流了那么多幸福的眼泪,累 了,倦了,那就让她歇歇吧。啪啪两声脆响,她手中的鞋子一先一后的落在沙滩上, 一个浪头,把鞋子带走,带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有一天,它们会回来的,会到她 的脚下。就象小白在沙滩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穴里睡着,小白醒过来了,它啊,快乐 的用着爪子刨开稀松的沙子,刨出一条到海里的通道,顺着通道,它将在光明的海 面上和所有鱼儿鸟儿自由自在游弋着,它啊,累了倦了,会来找她。毕竟这世界上 只有她待它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