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海水大块大块的晶绿着。 她在海水的旁边的树林,盖建起小小的茅屋,本来的,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在 这里住太久。但是,女人的天性使得她到底还是在这间小房子花了很多力气。 一切忙完了,她的力气也消耗尽了,她退了好几步,退这几步还是不够,她又 退了几步,现在她看着自己的房子,有些得意了,快活的想象这余生都在这里,终 老于此,时间从此以太阳和月亮出现的次数为单位。 她躺在一粒又一粒快乐的沙子中想着。左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右手,沙子 又从右手的指缝一粒一粒的漏将出去。然后翻转了一下身子,眼睛往后看的时候, 整个茅屋就倒立起来,她和树林里的鸟儿,是麻雀吧,一起笑了起来。笑的很小声, 生怕一不小心茅屋就象左边或者右边倒下去,不管左边右边,倒下去就是不好。 她坐在树林中,树林外的声音常常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惊醒。惊醒了她就抓住手 头所能抓住的东西,也许是一只长长的木枝,也许是别的什么,反正总得握住什么 吧。就这样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声没了,一片静寂,静的连她解下羊角辫 的声音也在手指见盘旋好久。小羊角辫的尾巴是个尼龙绳圈,红色,散开了,头发 一丝丝的扎着手心,她甚至束起头发在地上描描画画,一笔来一笔去,耳边是遥远 的海水,海水又发出了声响,沉闷的拍着礁石。 如果无聊的话,那就数数吧,尼龙绳圈这样建议着。 不是吗? 她知道身边有几棵树,一棵树上有几片叶子。 数着数着,她要说,尼龙啊,这不好玩。 好玩,好玩总是在人多的地方。 我不想呆在人多的地方,她决绝的说。 尼龙看她一脸严肃,说,那我们拍手吧。你拍一,我拍二。 我已经长大了。 你多大。 我比任何人想象中的我还大。 可是,你到底有多大啊。 她沿着一个转角向上走着,在三楼的转角处,她看见母亲坐在楼梯口,不停的 说着话,不停的哭着,母亲的旁边也蹲坐着很多人,不停的出着这样那样的主意, 不停的想出各种各样的话安慰着母亲。 人一多真是好玩。 我失去了小白,母亲失去了什么,她冷冷的想着。 “清清,妈错了,妈妈错了。”母亲一遍一遍的说着。母亲的双手强而有力, 身子不停的颤抖着。她和母亲的脸庞贴的很近,很近,母亲的泪水模糊着,好冰, 好凉。冰凉得入了彼此的骨髓,彼此惊慌的想着,她是谁。彼此就抱的更紧,紧的 要将对方嵌入自己的胸腔里头。紧的让彼此感到窒息。 “没事了。”一个说。 “这样多好。”另一个说着。 于是大家一个一个离开母亲,一个一个拉上自己的门。 她的眼睛盯着母亲身后的门联,狠命的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大声的念着。最后, 她说—— 妈,我,饿了。 母亲说饭菜做好了,可以吃了,就在桌上,母亲今天的精神很好。她手中的小 花猫好象听的懂母亲的话,“湫”的一声,从她的臂弯一下子跳到客厅,客厅的饭 桌很高,小花猫一下一下的够不着。 母亲说,明天,我想去看看你爸爸。 她不说话。 母亲偏过头去,说,你要是不去就算了。 爸爸的尸体是在两年前的今天的发现,据法医说已经死了好几天,具体死了几 天,法医却说了上来,只叹气这里没有好的设备,作为前妻,母亲当时并没有去探 看爸爸的尸体。当她推开爸爸的那间宿舍的时候,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一个男人就 躺在左前方的大床上,一只手从床边垂落下来,指尖的下面是个小小的打火机,这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个男人生命最后的一息,所有的努力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黄褐 色、五毛钱一个的打火机。在那一瞬间他会想到母亲,想到她吗?不会,自然是不 会,她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可笑的同时也生气着,她是从小就被她抛弃的了,可是 这个事实好象是在这一刻,她眼见了这一刻才成立。这个男人眼窝深深的陷落着, 头发如草,潦倒而苍老,她涌起了伸出手按抚在这个男人的眼睛之上的想法,这想 法即便他化为青烟的时候她还是这样的想着。但是,这些感情只是包裹在她绵绵密 密,滴水不进的仇恨里,厌憎里,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凭什么就是她的父亲,她甚 至追想起她曾经有一次喊了声爸爸,这个男人冷冷的看着她,只看了她一眼,就头 也不回的去了。这个男人就这样去了,怎么能这么去了,她这么多年的委屈仇恨找 不到主人,她自己又该怎么办。 事实上,县里对爸爸还算关注,爸爸的很多老战友都在党政第一线,何况这几 年台海危机,为爸爸风光大葬,适足以昭昭只要你爱国家,国家不会不爱你。追悼 会开了,小县城的电视台播了,骨灰呢?也送到龙凤山公墓,现在多少人意欲死后 圈出一块地而不可得,爸爸也算是有福了。 母亲呢?坐在大厅里,抱着小花猫,又放下,小花猫走不多远,看见母亲招着 手,又回来了,拉扯着母亲的裤脚,母亲又把小花猫抱在自己的怀里,说着,小白, 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一遍一遍的说着,她开门进来,站在母亲的旁边,静静 的看着母亲。 其实母亲并没有真的把这话说出口,母亲甚至在这个时候还露出一丝笑容,只 是她忍不住这样想着。 ——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她口中喃喃的念了一遍,只有更恼怒了,母亲和爸爸这辈子那么激烈的入骨的 仇恨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他们有着他们的默契,叫骂、毒打、诅咒,她呢?只是 个局外人、旁观者。她原来该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共享着丰富着爱,可是这种爱决 绝的隔绝了她和他们,她和他们彼此看见,却不在一起。她的眼前一片泛白,泛白 到任何光线在眼睛里找不到一个着落点,一片,白茫茫的一片,天,这世界,最爱 的人,在那里,却在那里啊。 爸爸的第一个忌日很快的临近,母亲从街上买回一些时新的水果、香烛。也不 说些什么,她呢?冷眼旁观。很碰巧,夜里一则台风警讯打消了母亲的念头,这地 方靠海,台风一年总要来几次,来的多,就依次编了号,上次是台风十五号,这次 是十六号,而也许编的号是用来说明风势的大小,可记得小学课本《自然》里说过 台风的大小是用级别来区分的,说不清楚,谁知道呢?母亲看着慢慢从窗口渗入的 雨水,向着龙凤山公墓的方向,看了一夜,第二天醒来,还是在看,那时候她在芦 笋加工厂上班,冬天里没了芦笋,就在家呆着,早晨醒来的时候,摸着墙壁,一壁 的雨水。窗棂哐哐的响,好象是爸爸在窗外不停的用拐杖敲着窗户。 台风一来,停水停电,天上云层一圈一圈的滚着,光线弱的只能看的清彼此脸 颊的轮廓。小的时候,这样的日子是最值得兴奋的,一街上都是打下来的麻雀,有 些还活着,扑打着翅膀,翅膀都是水,怎么也飞不起来,只任由这孩子们提回家, 两只小手提着十几只麻雀,一跑动,麻雀的头也软软的一起,象窗帘一般摆动起来。 大人们,忙着把一棵棵刮到下来树拖到自己的家门口,如果是住在一楼,一堵,整 楼的人就没法上下了。住楼上的讨不着好处还吃亏,就关了门骂人。母亲是骂的最 厉害。她身子小,提着水桶,一次次的从堵住楼道的大树钻过去,到院子天井处打 了水,上了四楼,手脸都疼。现在,台风还是每年都来,麻雀没了,估计这地方是 绝种了,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煤气,一棵棵倒下的大树自然再没人要了,要等到雨水 过去后好几天,才有几个环卫工人来清理。 母亲说饭煮好了,拉开门,风刮着雨水就打着母亲满脸都是,一根雨伞登时被 掀翻了个个。母亲回到房里,自顾自的穿上雨衣,雨衣很宽大,找了根绳子绑在腰 间。 她想说不要去。可是马上冷笑起自己,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有知会她的意思,自 己操什么心。又想着母亲也许并不是去上香,准备的水果香烛都没有带。 她忍不住问,去年你怎么没带水果香烛去。 母亲吃惊的看了她,好象过一会儿才想起她指的是什么事情,说,那是给你准 备。我用不着。 她说,那我得问问他,看他准不准假。 他,谁啊。母亲说那个他。 我的老板,我才去上班没多久。再说老板也没有春节关门的打算。 他,母亲“嘿嘿”冷笑了一声。 坐了七八分钟的车,到了龙凤山公墓,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个比海平面高出二 三百米的丘陵。墓碑层层叠叠的,远远望着,也是一景。母亲走一段路,就喘不过 气,母亲镇日里除了打牌还是打牌,自从张建四年前给抬了个二手冰箱回来,母亲 就更少下楼,身体是全仗着旧日的底子,只有一天比一天坏下去了。一路上四五个 凉亭,她们也算是逢亭必坐。她突然怀疑起母亲,去年有没有上山拜祭过,风急雨 狂,母亲是怎么挨上山的。上了山,又是怎么下来的。 母亲说了声糟糕,忘记了。 怎么了。她问。 母亲垂头丧气的摆了摆手。 陵园入口大铁门关着,只开了个小门,小门口左旁有一间小房子,小房子前有 个小摊,小摊下坐着个小孩子,小孩子的裤裆开着,小鸡鸡射出一泡尿出来,小孩 子兴高采烈的把湿了沙土堆聚在一处,不停的鼓捣着,估计也是个大工程。 小摊上有着一应火烛、烧纸、纸人、纸汽车、纸房子等事物。小孩子问,你们 要偷东西吗? 她和母亲吓了一跳,又笑,是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小孩子反问。 她们一时倒答不上来。母亲伸出手去摸他的小脑袋。他的眼睛圆圆的滚了一滚, 说不出的可爱,头狠狠一偏,说,别摸我,我是大人。 她们笑了起来,她问,大人多大了。 小孩子站了起来,昂首、挺胸、露腹。说,我明年就可以上学了。 母亲问,有没有买香烟。 小孩子眼睛又转了转,好一阵子不说话,然后喊道,爷爷,爷爷。 她估计小孩子说的爷爷不在附近,要好一阵子才过来,索性多逗一下小孩子, 你怎么随地小便。不讲卫生可不行。 爷爷占了厕所,小孩子说,女人真烦。 这时候,连她也忍不住想摸摸这小鬼的头了,小孩子看她肘部一动,赶紧头一 偏。从小摊底下钻到她们对面,一脸港台警匪片小流氓的凶狠,我最恨人家摸我的 头, 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什么事。啊,是你啊。 是啊,阿伯还好,母亲直说谢谢。还记得我。 母亲和阿伯说了会话,她听的明白,去年母亲来上坟,回去的时候雨水越来越 大,只好在陵园的小房子前抖个不停。好在老人刚好回来,不然非得冻死不可。 你算运气了,这是你的孩子吧。老人呵呵直笑,看着她说,你居然也不把你母 亲看的紧一点。又说这话颠倒了,谁该是谁的孩子,其实要不是那天这小鬼病了, 我急着送他去医院,这铁门可是锁着,你也进不来。老人想了想,不过那么大的雨 天,你来都来,怕也不在乎爬墙了。 这小孩子是你孙子吧,怪精灵见的。母亲问。她眼睛看出去,小孩子正追着蝴 蝶大吐特吐口水。 老人说也不是,八年前在坟墓上捡来的。当时想找个人把这个小孩子卖了,男 孩子,可值大钱了。嘿嘿,结果没成,一来二去,太大了,就没人要,得,就陪我 这个孤老吧。 母亲说,真是积德的事情,你老人家的慈悲心是没得说了。 好心未必有用,怕辜负这孩子的,又没户口,又没证明,我上县城问了,老人 笑骂着,好家伙,那班人说这是非法领养,还要摊上官司。 老人送了她们小房子出来说,我这房子一年里外人进来的可没几个,这就是缘 分。 母亲点了三根香烟,《大前门》,爸爸最爱抽的烟,放在爸爸的坟上,身子依 靠在墓碑之旁,天上云生云幻,地下叶落有声。她握着从老人那里借来的小锄头, 沿着墓丘小心翼翼的锄去草,在旁边堆了一堆,用烧纸烧着,绿草青湿,一烧起来, 烟浓的眉眼都是泪。 小锄头光滑着,一年中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她不知怎地想到爸爸的拐杖, 该也是一样的光滑吧,这一刻爸爸就象是在了这里,坐在母亲的旁边。她抬起头, 死若有灵,活的人也感觉不到的,可是母亲的脸色安详,坐在坟前的水泥上,一点 也没有走的意思。爸爸在吗?在哪?又想,母亲自是当他在了。看不看的见,又有 什么关系。 母亲好象才看见她似的了,虽然彼此很近,母亲懒得开口,向她招了招手,示 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张建和我说了,过完这个年,他忙完了,就回来娶你。母亲说。 他说这个不是一天两天,她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觉察出自己口气的浮躁,索性 住了口。 你真喜欢他吗?母亲说着,不等她的回答又自言自语的说下去,其实一辈子真 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未必快乐。 她想说,我和你们又不一样,到了口中,却是——这些事情现在怎么能知道的 了许多。至少张建现在对我很好。 是吗?走吧,母亲扶着膝盖缓缓的坐起来,你现在的那个老板年岁估计也不大 吧。 她吃了一惊,你瞎说什么呀,瞎想什么啊。她更吃一惊的是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来,好象很久以来一直提防着别人问及,问及了,这话就不经大脑的跳了出来。 你妈一辈子都是在瞎说瞎想,你说的可真没错。母亲眼睛看着墓碑,说,以你 的性子,哪个老板让你多干一时半伙的活,你都会抱怨的整个房子都塌下来吧,你 这次,恩,七天,说实在的,我倒想去看看这个小伙子长的什么模样了。 到了山下,已是黄昏,暮气侵身,一路鞭炮声声不断,她想爸爸也算死得其时 了。